怎麽寫讀書評論?
專談翻譯作品的集子,《拾稗者》是止庵的第二本,第壹本是《罔兩編》。“罔兩”即“影子的影子”,止庵說道,“談論對象,均為翻譯作品,較之原著,頂多算是影子;所談純系壹己之見,則是又壹重影子也。”這種意見照搬到《拾稗者》上亦未嘗不可。如此說來,給《拾稗者》作評論,豈不是“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嗎?《莊子》說影子“無特操”,即俗語所謂“沒準譜”,止庵說影子的影子更難免此譏,我這幾句話之說與不說兩可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實書評該怎麽寫,止庵自己已經表達過意見。在《向隅編》之《我的書評觀》中,他認為寫書評須有三點,多讀書,要有感受,會寫文章。不妨壹壹坐實來看。從《拾稗者》涉及的篇目看,止庵入眼的大多是經典之作,大家都很容易找來讀的,雖然各人讀同樣的書興許就能讀出深淺差別來,不過第壹條似乎就落了空。但壹本書要讀得好,並不只是讀壹本書的事情,止庵說過,“如果把這個議論的範圍擴大到該書作者,至少要讀點他別種作品才行,否則說話依據不足”。止庵是盡量去讀壹位作家的別種作品的,“最近偶然找到十五年前關於迦爾洵小說的壹份筆記,當時我很勤奮,每讀壹篇便寫壹則,他的全部作品壹***只有十七篇,我的筆記都寫到了”(《瘋狂及其他》),“最近把家存的所有蒲寧小說的譯本找出來重讀了壹遍”(《談溫柔》),“他的中短篇小說翻譯過來將近有三十篇,我都讀過,其中如《紅笑》、《七個絞刑犯的故事》等還讀過不止壹遍”(《寫小說的詩人》),……也只有在多讀的基礎上,作出“瘋狂”、“溫柔”與“詩人”等論斷才會使人信服,畢竟這種論斷是針對作家而言而非具體作品。
止庵還說過,“若要做出評論,那麽還得再多讀些書,橫向上應包括其他作家的同類之作,縱向上凡對此書有影響者皆應涉獵”。米蘭·昆德拉的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乃是借用狄德羅的小說《定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裏的人物、情節而來,若是沒有讀過狄德羅的小說,固然仍然可以對昆德拉的劇本發表議論,但難以產生“昆德拉另辟蹊徑,乃與前輩作別”的心得。所謂“有影響者皆應涉獵”即此也。至於橫向上“其他作家的同類之作”壹語,再舉壹例以說明:止庵認為迦爾洵“僅僅是上述兩個時代之間的壹個過渡者,或者說是某種新的文學信息的壹個不太完整的傳遞者而已”,正是在將迦爾洵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蒲寧、庫普林和安德列耶夫等人作了比較後得出的結論。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列舉這些名字,是想註解壹下止庵所說“橫向閱讀”的範圍。說到這裏,我突然想到讀書雖然終究只是閑事,但既然去讀書,總是想從中得到某些樂趣,消遣性的閱讀或許稍為輕松,可大多數時候樂趣是與所下的功夫成正比的。
飽滿而豐富的感受,是書評的真實使命
再談感受。止庵書話寫得好,最難為人所及的地方恐怕還在這個感受上。他寫道,“妳且想象崇山峻嶺之上有座雕像,平日我們只是遙望而已;終於長途跋涉至於跟前,發現那雕像原來正在寫作。這就好比是尤瑟納爾”(《缺席者的使命》),“讀《沒有個性的人》時始終有這樣的印象:我躺在壹間可能屬於自己的茅屋中,忽然看見壹座無比巨大的城堡正自天際飄忽而過”(《穆齊爾與我》),“卡夫卡,我想也許他是這世界人散燈滅最後那個鎖門的人”(《卡夫卡與我》)。這些感受有人不以為然,某幾處的具體論述我也不能贊同,但不可否認這都是飽滿而豐富的感受,它給予我們的啟發恐怕要比那些“正確的廢話”多些,說到底這才是書評的真實使命所在,假如說書評確實有使命的話。
最後說說“會寫文章”這四個字。以往也曾經跟朋友談到過止庵的文字,都覺得固然是好,但失於綿密細致,太講求把話說得完滿,顯出小心翼翼的相來。止庵說過他是私淑廢名的,但我覺得他與廢名那股子潑喇喇的野氣離得有點遠。說句妄自揣度的話,這可能與止庵太會寫文章有關。有時我想,文章固然有道,但不宜探求過深,求之愈深,興許就失之愈遠了,不求道反倒有了道的意思。讀書是讀得越細越好,寫文章就不壹定了,近兩年止庵出了幾本書,多用力在“罔兩之事”上,《如面談》那幾篇“懷人之什”中所含的欲言未言、言之不盡之意實在是違之久矣。
上面只是我作為止庵的讀者的遺憾而已,在止庵就未必是個事兒。因為“讀書才是正事,文章寫成固為壹得,寫不成亦談不上損失也”,他早有這個意見在這裏。而且話說回來,像止庵這樣認真讀書寫文章又讀得好寫得好的人,如今又有幾個。
《拾稗者》分為兩部分,“從作家到小說”與“從小說到電影”,後壹部分論及的電影我均未寓目,不敢亂說話,不過止庵也說“著眼點仍在小說方面”,像我壹樣沒看過電影的讀者亦可照前面來讀。此書系“自選集”,部分篇目與其他集子重復,最早的兩篇收進過1997年度的《如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