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美國的經濟打壓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 如果我們跟隨美國強硬派的步調,也強調意識形態,肯定會落入對方的陷阱。
★ 中美關系是當今國際舞臺上最重要的壹對雙邊關系,壹些外交問題的解決之道,未必在於外交。
★ 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國際競爭勝負的關鍵都在於各國內部。
★ 新冠疫情爆發以來,中美關系日益嚴峻,但並不意味著美國應占據我們全部的註意力。以軟基建和擴大開放“練好內功”更為緊迫。
應對美國挑戰宜多強調“同”
當前中美關系的特征之壹是意識形態領域的爭鬥有升溫態勢,令人憂慮。美蘇冷戰時期的特征,除了軍事上的針鋒相對,就是意識形態的較量。但敵對如美蘇,兩國間也存在不少可以合作的***同利益。在疫情肆虐的當下,中美兩個大國在這樣的全球性非傳統安全議題上無法開展合作,不能不令人警醒。
本文系新民晚報對鄭永年教授的獨家專訪。
意識形態是認同政治的壹部分。認同政治的範疇很廣,早期涉及種族、民族、宗教、膚色,現在又被附加了壹些世俗價值觀色彩。美國國務卿蓬佩奧日前再次要求歐洲國家選邊站,稱不是要他們在中美之間選擇,而是要在所謂“民主”與“暴政”之間選擇。這就是非常典型的認同政治。
認同政治的最大危害,就在於把諸多世俗的價值觀宗教化了。如果對中美的社交輿論稍加關註,不難發現認同政治在撕裂美國社會的同時,也令中美輿論場上不時出現妖魔化對方的聲音。在這方面,社交媒體尤其 “貢獻良多”。但任何壹個政治體制都有民主的成分,也有集權的成分,只是程度多少的問題。中國的體制是美國攻擊的那樣嗎?美國的體制是我們想象的民主嗎?美式民主是最好的政體嗎?都不是。歷史是開放的,每個國家都可能找到最契合自身文明的政體。疫情以來的事實更是表明,什麽政體都是次要的,關鍵是能促使各國以科學的態度應對。
因此,面對美國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挑戰,中國應當也可以有足夠的理性和耐心。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在這方面有足夠的歷史經驗。壹段時間裏,中國在國內飽受左傾錯誤的困擾,在國際上同時反美反蘇,處境困難。但毛澤東清醒地認識到這點,尼克松訪華、中美建交……中國最終淡化了意識形態領域鬥爭的色彩,回到現實主義的軌道上。進入鄧小平時代,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使中國融入世界市場成為可能。這段時期,中國十分重視“求同存異”理念。因為正是***同利益的存在,才使世界市場成為可能。中國由此加入世貿組織,取得新世紀以來的經濟騰飛。
中國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
除了在實際利益方面,中美在價值觀上也有很多“同”的壹面。比如民主、人權,盡管雙方因發展階段不同導致理解上有差異,但都是重視的,也是可以坐下來談的。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成功使8億多人脫貧,讓更多的人接受了更好的教育,這也是人權。
多強調“同”的壹面,“異”的存在感就沒那麽強。但現狀是,“異”的壹面在互動中被格外突出,“同”被大大削弱,甚至被完全忽視。比如,現在有壹種商業民族主義,為了盈利,片面迎合大眾,散布虛假信息,誇大或者轉移事實,誤導受眾,極其有害。
進壹步講,如果我們跟隨美國強硬派的步調,也強調意識形態,肯定會落入對方的陷阱,因為中國的國際話語權還不強。嗓門並不等同於話語權,聲音大、能開罵,不是話語權。中國還是要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審視中美關系,不要輕易被激怒,要認識到兩國之間並沒有輿論場上有些人宣揚的那麽大的差異。
此外,中國要主動介入和引導兩國關系走向,而非寄望於某種國際危機使美國回歸理性。美國會回歸理性,但若放任不管,無異於放任中美關系自由落體式下墜。
新加坡總理李顯龍不久前在美國《外交事務》雜誌發表的署名文章表明,中美之外的中小國家雖然不願選邊,也只能視自由落體落到哪壹點再作出自己的選擇。但是在安全與經濟之間,多數國家會怎麽選擇呢?
中國並不想成為兩極世界中的壹極,世界的多極化有利於中國的長遠利益。歐洲、俄羅斯、印度、日本,都有條件成為多元世界中的壹極,這不會完全以我們的意誌和偏好為轉移。歷史表明,任何成功的國家都是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毛澤東“三個世界”理論的精神在當下仍有指導意義,冷戰史蘊藏著豐富的經驗與教訓。
中美之爭取決於國內治理
中美關系是當今國際舞臺上最重要的壹對雙邊關系,壹些外交問題的解決之道,未必在於外交。像中美俄這樣的大國,已經無須擔心別國威脅自己的生存安全。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國際競爭勝負的關鍵都在於各國內部。所謂內憂外患,內憂在前,外患在後。外患只能通過內憂放大危害,如果沒有內憂,外患的威脅性就大大減少,反之亦然。
上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長期是全球化最大的推動者和獲益者,特朗普卻借民粹主義上臺,並在執政後屢屢破壞原先由美國領頭打造的全球治理體系,給自身和全世界頻頻制造麻煩,徒耗自身的軟實力。
特朗普執政後屢屢破壞原先由美國領頭打造的全球治理體系,給自身和全世界頻頻制造麻煩。
從根本上講,這是美國內部出了嚴重的問題。美國的軍事力量依然獨步天下,但貧富分化日甚,社會不公加劇,才導致今日的虛弱。美國的確從全球化獲取了巨量財富,但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中產階層萎縮至不足50%,低收入家庭上升至30%。對國家來說,資本的逐利性導致產業外移,稅收減少,公***福利不振。對民眾來說,就業機會不斷流失,競爭日益殘酷,收入卻沒有明顯增長。
由此導致的惡果在疫情期間非常明顯。壹方面,掌握諸多尖端制造業核心技術的美國防疫物資短缺,不得不從別國手裏強行搶購。另壹方面,民粹主義崛起撕裂了社會,阻礙了***識的形成,導致美國抗疫表現壹團糟。
美國防疫物資短缺,特種兵加入做口罩行列。
相比美國,中國的優勢就在於有中國***產黨作為政治主體。如果沒有這樣的政治主體,就會像美國那樣政府缺位、兩黨互掐,連最緊迫的抗疫工作也難以有效開展。
但中國也面臨類似的挑戰,即發展不平衡和不充分的問題。中國已取得了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的巨大成就,但仍和發達國家有明顯差距。誠如李克強總理在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所說的,我們國家還有6億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國家東西部還很不平衡,再加上多民族國家的屬性,挑戰依然艱巨。
如果發展問題解決好,中國的制度優勢將更加凸顯,自然會收獲更多認可,美國炒作的不少問題也轉化不成內部的挑戰。為此,中國在硬基建之外,必須更加重視“軟基建”。
學習亞洲智慧搞好“軟基建”
我認為,“軟基建”的關鍵就是要培育、壯大和鞏固中國的中產階層,這是實現中國經濟由數量擴張向質量效益轉型的必由之路。
我上世紀80年代初在北大上學時,中國的人均GDP還不到300美元。今天的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8億多人實現了脫貧,成就斐然。但難以否認的是,我們的中產階層還很脆弱,低收入群體也存在返貧的可能。同時,傳統的經濟增長紅利逐漸耗盡。許多地區的基建甚至比西方國家還要先進,已沒必要重復之前大規模的基建。
新加坡推行“居者有其屋”,建造大量組屋。
4月17日,中央政治局會議強調要堅定擴大內需。擴大內需要培育國內市場,就要把更多的人轉化為中產階層。中國的獨生子女壹代已經逐漸成長為社會的中堅力量,但住房、教育、醫療等問題不解決,當前的消費主體就還很脆弱,潛力也得不到充分釋放。
“軟基建”的目標就是以社會改革為解決這些問題提供制度保障,讓更多民眾***享發展成果。“軟基建”不是單純的經濟概念,還是社會和制度概念。把更多人口帶入中產階層,培育橄欖型社會結構。有了龐大的中產階層,才能保證社會發展方向不會輕易失衡。
相比於美歐發達國家,不少亞洲國家和地區在這方面更值得學習。他們吸取了美歐近代史以來的教訓,主動推進醫療、教育、公***住房等方面的社會建設,培養有益於社會穩定的中產階層,從而避免重蹈歐洲經歷長期社會暴力和戰爭的覆轍。比如日本的“國民收入倍增計劃”,新加坡“居者有其屋”的公***住房政策,都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做大了中產階層。
上世紀60到70年代,日本啟動了“國民收入倍增計劃”。到該計劃完成時,日本已相繼超越法德等歐洲國家,成為資本主義第二大經濟體。該計劃不是沒有副作用,但是它的確改善了日本的經濟結構,實現了比較充分的就業,最重要的是打造了壹個強大的中產階層,有利於日本社會長期平穩。
“軟基建”的另壹重意義是激勵創新。中國經濟在發展,但創新不夠。我們的創新主要在管理、運用等商業模式上,技術上的原創還遠遠不夠。沒有原創,就只能依附型增長。華為是我們最好的IT企業,但美國壹斷供,還是面臨這麽大的困境。因此,我們要從應用大國更快成為原創大國。
中央提出建設創新型國家,而創新也離不開龐大的中產階層。日本成為科技強國和創新大國的過程,幾乎同步伴隨著中產階層的崛起。地狹人多的新加坡能實現經濟和科技起飛,與合理解決住房負擔也不無關系。創新需要冒險,也需要制度性保障。對於缺少冒險文化的國家來說,更需要社會有壹套比較完善的福利保障體系,讓人們將為生計耗費的心力投入到創新創業中。
然而,公***福利不是資本發展本身的邏輯,而是社會改革的產物。要強調的是,經濟轉型中尤其要註意保護農民的合法權益。中國經濟騰飛至今,農民貢獻巨大。在經濟新常態階段,要通過“軟基建”更好地回饋農民,讓他們也能更多地進入中產階層。
必須打造世界級經濟平臺
中國必須更加堅定地擴大開放,打造世界級的經濟平臺。
黨的十八大重申了擴大開放的決心,這是中國政治領導層智慧和理性的體現。但在新常態下,中國要加強自己的國際競爭力,就必須更加重視對大灣區、長三角、海南島等開放型經濟區的打造。如果沒有幾塊大的世界級經濟平臺,是不利於實現經濟轉型的。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的差距迅速縮小。但西方在經濟平臺與科學技術上的優勢依然明顯,因為西方最好的技術與人才還都留在西方。疫情後,這些生產要素是否能被吸引到中國,是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