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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壹篇名為蒼蠅的文章

蒼蠅(小說)

裴誌海

天氣像泡在唐詩宋詞裏的憂郁女人壹樣,淒淒慘慘戚戚地哭哭啼啼,綿綿陰雨下了大半月還沒下夠,把我們的戰壕都淹沒了還不滿足,都不知道她要哭到什麽時候才能滿意。每天都在死人,有些屍體找到了,有些屍體就找不到了,他們藏在水裏,使勁地喝那渾濁的水,壹直喝得身子像牛壹樣粗了,這才從水裏浮出來了,上面還爬滿了長尾巴蛆。到處都是長尾巴蛆,晚上趴在戰壕邊睡覺時,它們鉆進頭發裏,鉆進耳朵裏,有時還會向嘴巴裏拱,好像人家很喜歡它們似的,壹點都不知道人家其實惡心死它們了。

雨壹停,又開始打仗了,那些炮彈也不和我們商量,楞頭楞腦地就從山上掉下來了,它們還恐怕我們不知道,很遠就開始吹著口哨,還帶著家鄉嗩吶的聲調。我覺得這音樂不錯,歪著頭,把耳朵伸出戰壕想聽壹會兒,排長壹把拉著我,把我按在戰壕邊,臉貼著泥巴,那裏還有壹個長尾巴蛆,我的嘴巴差點碰到它,這不好玩。排長很生氣地問我:“妳想找死啊?”

我這才想起,我們現在正在打仗。我壹想起這是在打仗,那些炮彈的聲音就不好聽了,它們像狗壹樣汪汪地叫著,恐懼和夏天的寂靜讓狗的叫聲像大銅鑼壹樣地響亮。那些狗落在地上,地上都是彎彎曲曲的戰壕,戰壕裏都是淹到胸口的水,它們的聲音壹下子被水淹沒了,像放了壹個悶屁壹樣,壹點都不囂張。可還是有人害怕,我就看見我們村的張三勝在那個炮彈要落下來時,突然就把懷裏抱著的槍扔掉了,壹個猛子紮進了水裏,他以為他藏在水裏,那個炮彈就找不到他了,但那個炮彈也跟著鉆進了水裏,把他從水裏拽了出來,他的身子在空中翻了壹個難看的跟頭,壹條腿還落在了我們面前,連褲子都沒穿,早就被水浸得發白。我咽了壹口唾沫,他的腿比我老婆的腿還要白。

我就抱著槍趴在戰壕邊想我老婆。

我覺得這個女人壹點都不愛我。我當兵走時,她抱著孩子到村口來送我,我本來想她舍不得我走,會流幾滴眼淚讓我感動壹會兒,誰知她很高興,覺得我當兵是件很光榮值得慶賀的事情。她的臉上鮮花壹朵朵地盛開著,她笑得嘴巴像壞了壹樣合攏不上,從我們家壹直追著村口,不停地對我說:“孩子他爹,妳到部隊好好幹,爭取早點把立功喜報拿回來!”她的聲音像蒼蠅壹樣在我耳朵邊嗡嗡地叫著,我都答應她了,它們還不放過我,還在那裏嗡嗡地叫著,叫得我都得了中耳炎,有半個月的時間裏,耳朵裏總是往外面流著黃色的膿水。我當然不會怪她的,她什麽都不懂,這都是我們區長劉玉柱害的,他這人嘴巴能說,能把死人說成活人,這妳不得不佩服。我壓根就不想當兵,可到了他嘴裏,我反而成了自願當兵的典型了,人家劉長庚有文化,是藥行的學徒,吃穿不愁,人家還主動當兵,保衛勝利果實,妳們這些貧下中農不是更應該當兵嗎?人家那是壹種什麽樣的思想覺悟?和人家比比,妳們分了土地,分了地主的浮財,政府讓妳們過上了好日子,妳們還好意思不去當兵嗎?妳們這不是忘恩負義嗎?他說得次數多了,區上幹部也學會了,後來動員別人當兵時就是這麽講的。時間長了,連我都有點半信半疑了。

敵人打了半天炮彈,我們也不理它,他們後來覺得沒什麽意思了,就不再打了。

我們是晚上開始打的。這事誰也瞞不住,所以我們壹開始沖鋒,敵人就知道了,他們把整個天空都打紅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子彈像蒼蠅壹樣亂飛,它們的翅膀像刀片壹樣,把樹枝削斷了,把人的耳朵削掉了,有時還能在頭上鉆出壹個洞,把白白的腦漿都弄出來。這些蒼蠅特別喜歡血,落在身上,都能咬出壹攤的血來。我得提防著它們。

整個戰場美麗極了,敵人的火力點到處都是,在遠處看,就像落了壹地的星星,慢慢地接近了,眼前都是突突叫著的火舌,就沒星星好看了。我們沒有重武器,就靠炸藥包壹個壹個地去炸。我們趴在地上,泥巴亂飛,有塊泥巴還糊在了我臉上,熱乎乎的,還帶著彈藥的香味。我把它們從臉上摳掉,就那麽壹擡頭,看見我們壹個戰士抱著炸藥包沖了出去,剛跑出沒多遠,壹發炮彈下來,把他抱著的炸藥包也引爆了,壹聲巨響,震得我們的耳朵都疼了起來,什麽也聽不到了,就看見那個戰士成了肉泥,整個身體都碎了,沖向天空,然後又像雨點壹樣落下來。連長急了,讓那些工兵繼續上去,二十來人,壹袋煙的功夫不到,全部死掉了。我這是當兵後第壹次打仗,是有點害怕,那是夏天,但我還是渾身發冷,抱著槍不停地發著抖。那壹會兒,我幾乎什麽都不知道了,大家往上沖時,我也就趕緊站起來跟著大家跌跌撞撞地往前沖。

我們A團還是能打仗的,很快就攻到了山半腰。我們連繼續像蚯蚓壹樣向前拱,沿著那些陡坡,抓著壹點草或者樹根,後面的人用肩膀或者腦袋頂著,壹寸壹寸地往前爬。我正爬著,雖然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停地往我臉上頭上滴,我伸手壹摸,濕乎乎的,還帶著腥味,借著火光壹看,全是血。我忙擡起頭,是敵人壹個傷兵趴在山梁上,腦袋耷拉著,腸子滑出來了,就掛在外面,血水滴答滴答的。他還沒死,蠕動著想用手去撈他的腸子,樣子很滑稽。和我壹起當兵的劉長德把槍舉了起來,我忙按著了他的槍。他沒死還好點,他要是死了就更難看了,我不想看到他難看的樣子。我又往前爬了兩下,硝煙嗆得我鼻子發酸,嗓子發癢,於是,我就趴在地上幹咳起來。排長爬到我跟前,問我:“怎麽樣,沒事吧?”

我忙朝他點了點頭。我就是害怕了也不能和別人說,何況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不害怕,就是渾身發抖,我把全身的力氣都聚集起來,甚至把腳趾頭與頭發上的力氣都集中起來了,還是控制不住,整個身子還是他媽的發抖。我都想哭了,它們根本就不聽我使喚了。

連長帶著我們,用手榴彈開路,不停地投彈,幾乎沒歇氣,終於打下了兩個小山頭。這時天也亮了,敵人開始反撲。

我們壹下子傻眼了,就我們連上來了,其他的部隊都沒跟上來,可能是天黑,他們沒找到路吧,誰知道呢。我們只剩下三四十人了,要命的是,我們身邊還有20來名俘虜,這就讓人頭疼了,妳得打仗,又得看俘虜,哪有那麽多功夫?連長想出了壹個主意,說,找兩個戰士看著他們,把他們人和槍分開,背朝我們蹲在壹起,不許動。他剛說完,反撲的敵人湧過來了,他們從山上向下面沖著,不時地很滑稽地跌坐在地上,起來了就往我們這裏扔東西,我還以為是他們從地上撿的石塊,誰知是壹排排手榴彈,它們活蹦亂跳地滾了下來,我們忙臥倒在戰壕裏。等我們再站起來時,我甚至都看到他們鋼盔下面晃動的臉了,臉都和我們壹樣,也是疲憊不堪,但眼睛裏都閃著要殺人的兇光,他們奔跑著,舉槍射擊著,槍口裏閃著醜陋的火光,我甚至都聽到了他們在高聲喊著:“抓活的,抓活的!”

排長急了,他突然竄出了戰壕,抱起壹挺輕機槍站起來掃射起來,打倒了壹些敵人,但他壹下子把敵人都吸引過去了,敵人的子彈像群蒼蠅壹樣嗡嗡地撲了過來,密密麻麻地叮在了他身上。他壹頭栽倒在地上,滾到了戰壕裏,背在肩上的壹長袋子公款銀元掉了下來,滾了壹地,掉在我腳下兩塊,都被子彈打得缺了邊。我忙爬過去,把他翻了個身,他的肚子上全是彈孔,至少有十多個,血像噴泉壹樣射了出來,濺到我臉上,我感到像被蟲子咬了壹樣疼痛。我忙朝著連長喊:“排長死了!”連長回頭朝我吼了壹聲:“死了就死了,妳他媽的叫什麽?快打敵人!”我剛把槍端起來,子彈又飛過來了,打在我耳朵邊,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地響。我很生氣,端起步槍不停地射擊著,機械地推拉著機栓,使勁地扣著扳機,我什麽也沒想,也沒什麽害怕的,大不了就是死了。我肯定是殺人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有好幾個敵人倒了下去,他們壹頭栽倒在地,鋼盔像西瓜壹樣骨碌碌地往下滾,有壹個還滾到了我的腳下。我咽了口唾沫,真要是個西瓜就好了……

我的目光剛從西瓜上移開,突然聽到幾乎是在我耳朵邊傳來壹聲刺耳的槍聲,趴在我旁邊的壹個戰士腦袋猛地向前壹磕,整個臉都貼在了泥巴裏,鮮血從他的後腦勺噴了出來。我扭頭壹看,那20多名國民黨軍的俘虜沒聽我們連長的話,明明讓他們不許動,他們可能沒聽到,也可能是故意搗亂,不但動了,還把看守他們的兩個哨兵捅死了。這真讓人頭疼。他們有的正沖過去搶奪他們被繳掉的槍,有兩個正用哨兵的槍向我們射擊。其中壹個正舉著槍瞄著我,黑洞洞的槍口幾乎就頂在我腦門上,那麽近的距離,他張著嘴巴像狼壹樣沖著我叫喊著,臉上的五官扭在壹起,猙獰而可怕。我的眼前發黑,腦袋抽搐著,渾身發冷,好像打擺子壹樣,牙齒咬得格格地響。我這時真的就想到了我老婆和兒子,他們在我眼前晃著,兒子伸著小手,抓了壹把月光,沖著我咯咯地笑個不停,我也不恨我老婆送我當兵時沒流淚了。我都想哭了,我就這樣死了,再也看不到他們了,我的淚水就出來了,蜇得我的眼睛很疼。謝天謝地謝菩薩謝玉皇大帝,那個士兵的槍裏沒子彈了,他扣了兩下扳機,只是兩聲叭噠的聲音。他臉色也變了,驚恐地看著我,我也楞在那裏了。我要是壹個老兵,他就沒命了。我手上就拿著壹支刺刀已經打開的步槍,只要把槍口轉過來,用刺刀捅過去,或者輕輕壹碰扳機,他就玩完了。他肯定也會謝天謝地謝菩薩謝玉皇大帝的,因為我完全忘了要拿槍打他,慌慌張張地壹腳踹過去,那壹腳可是用了我全身的力氣,踢在他腿上,他壹下子向後倒了下去。那個戰壕幾乎被炮火炸平了,我收不著腳,跟著向山下滾去。我那真是無意間滾下去的,但別人卻以為我這是要跑了,其他的也跟著連滾帶爬地向山下跑。這下好了,我們連隊全都跑下來了,就連那麽能打仗的連長也沒辦法了,朝著天空開了兩槍也沒制止住。我壹看,忙從地上爬起來,也急急忙忙地跟著大夥壹起跑。那些剛投入戰鬥的連隊,壹見我們下來了,也跑了起來。我的本事不小,把整個A團都帶著跑了下來……

首長帶著壹群比他更小的首長來看我們來了,他們也飄在水裏,長尾巴蛆沒有因為他們是首長就放過他們,也往他們身上爬,但首長們都是好,他們把那些長尾巴蛆撣在水裏就算了,不像我們,煩它們煩得不行,誰爬在我們身上,我們就把誰按在戰壕上掐死了。我的手指上都掐出硬繭來了。

首長沒怪我們,可能是敵人的確太強大了,他讓我們好好休息壹下,援軍正在路上,等他們趕來了,那些敵人就完蛋了。他們說完,還朝我們笑了笑,很親切地問我們習慣不習慣,覺不覺得苦?我們都聲音很大說,我們習慣,壹點都不苦。

人壹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我想起六個月前,我按照劉掌櫃的吩咐去省城送款子的事。

我那時在鎮上的“劉記藥行”當學徒,掌櫃姓劉,他和我父親是拜把子兄弟,讓我在藥店裏幹著,平常也教我背壹些湯頭歌,教我號脈看病,算是學個手藝,在亂世之中,有個吃飯的本事。我有點文化,也是跟著這個劉掌櫃學的。我永遠都感謝他。我還感謝地主惡霸馮壽二。村裏土改時,把馮壽二家的東西都分了,給我們家也分壹張八仙桌,還有壹頭牛,五畝地。那頭牛剛分我們家時,還嫌我們家裏窮,不願意跟著我們過日子,曾經用腦袋把我爹撞得飛出兩三尺,差點把他腰撞斷了。我爹只得把區長劉玉柱喊來做它工作。劉玉柱就掐腰站在它面前,揮舞著手說,再不老實,就把妳像馮壽二壹樣槍斃了。在大背坡下槍斃馮壽二時,這頭牛就在旁邊吃草,它親眼目睹了馮壽二是如何被劉玉柱槍斃的,它這才老實了。

槍斃了地主惡霸馮壽二,我們村裏的年青人都想去當解放軍。我們把他們家的東西都分了,按照妳們的理解,我們應該是過上好日子了,但我告訴妳們,妳們全都想錯了,這日子反而過得提心吊膽的,總怕***產黨走了,馮壽二的兩個兒子回來找我們算賬。他那兩個兒子都很有本事,故鄉到處傳說,二少爺馮誌安還是國民黨軍的壹個連長什麽的。解放軍再來征兵時,那些鬥爭過地主的人都爭著要當兵,他們害怕馮壽二的兩個兒子回來找他們算賬。劉玉柱來動員我當兵時,我說什麽也不幹,我結婚才壹年,老婆剛給我生了壹個男娃子,她還長得還不錯,我在戰壕裏泡了半個月,腿才變得白生生的,她不用泡,身子就很白。再說了,我家分了馮壽二家的壹張八仙桌,壹頭牛,五畝地,這也不是我們搶來的,就是國民黨再打回來了,還給他們就是了。這沒什麽難的,從村東頭牽到村西頭,也不累。劉玉柱動員了我半天,我就是不答應他,他最後沒辦法了,只得很失望地站起來了,壹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好像牙疼壹樣嘖著嘴,壹個勁地說我是木頭腦袋。我有點過意不去,摸著自己的木頭腦袋只會朝他傻笑。我那時就想著好好在藥行學個手藝,將來開個藥店,讓他們母子兩人過上好日子。

可世事難料,形勢越來越緊張了,國民黨軍離我們這裏越來越近了,到處都在打仗。兵荒馬亂的,誰也不敢出遠門,可藥店有壹筆款子要給省城壹家賣藥材的商號。我們劉掌櫃又是壹個特別講信用的人,他壹定要按時把這筆款子送給人家,他就讓我去送。我去送過幾次,已經很熟悉了,按道理說,沒有什麽事的,但劉掌櫃還不放心,他讓我把棉襖拆開,把銀元縫在裏面。我還覺得他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壹舉,事後證明他很英明,多虧他這麽幹了,要不是這樣,這筆款子早就被人搶走了。

我到了省城門口,那裏已經站上國民黨軍的崗哨了,我本來以為沒有自己什麽事,就大大咧咧地走了過去。誰知還是被人家攔住了,他們把刺刀壹橫,刺刀晃得我眼睛疼。他們瞪著眼睛問我是哪裏人,到城裏幹什麽。我就說了是哪裏人,但沒有說是來送款子的,兵荒馬亂的,他們要是把這些錢搶走了,我就沒法回去交差了,劉掌櫃要是以為是我獨吞了,我就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何況黃河離我們這裏又很遠。我就腦袋壹轉,隨口說想到城裏找個小工幹幹。誰知我這壹說,人家的腦袋轉得比我還快,說,好好,我們正好缺少小工,到我們那裏幹吧。

他們就把我抓到了壹個壯丁部隊,就是給他們挖戰壕修碉堡當苦力的。我在那裏幹了兩個月,那真不是人幹的活兒,他們不是正規部隊,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白天晚上連軸轉,吃的是半生不熟的窩窩頭,喝的是爛白菜葉子煮的湯,這飯菜要是餵豬,豬都會咬死妳的。我們豬狗不如,不但不敢咬他們,連屁都不敢放壹個。我們住的是壹個破屋子,能從屋頂上看到星星月亮,壹到晚上,它們就眨著眼睛嘲笑我們,我們也沒辦法。要是下雨了,那些雨點就像逃難的災民壹樣往我們屋裏湧,把我們擠得都沒法睡了,只能靠在墻上睡,後來我就練成了站著就能睡著的本領。我能在戰壕裏泡了半個月,出來了眼睛還能閃閃發光,精神十足,就是在這個時候打下的基礎。但我真的不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總是死人,妳剛認識幾個人,他們說死就死了,生死離別,總是讓人難受的。短短兩個月時間,那個壹百多人的壯丁隊就因為生病、逃跑,累成肺癆等原因,少了將近壹半。他們還不放過我們,把我們都剃成光頭作為標記,走到哪裏,頭皮都亮閃閃的,要是晚上想逃跑,也是明晃晃的,人家很容易瞄準射擊。我們就只好不跑了。挖完戰壕修完碉堡,我們想,這下該讓我們回家了吧,誰知不行,給我們每個人發了軍裝和槍,說是要把我們編到部隊裏。我想這下完了,解放軍的兵我都不當,卻跑來當了國民黨軍的兵,這輩子看來不想當兵也不行了。早知道會這樣,我就當解放軍了,當了解放軍,劉掌櫃就沒法子讓我到省城來送款子了,我也就不用再當這個國民黨軍了。

我們要正式編入部隊前,國民黨軍的長官要來視察我們。我沒想到,我們村地主惡霸馮壽二的二兒子馮誌安也在那拔長官裏,我到現在也鬧不明白他那時是什麽職務,反正挺威風的,戴著白手套,皮鞋擦得鋥亮,都能當鏡子用了。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要不是我死死地按著它,它壹定會蹦出來不可。我知道這是我的最後壹個機會了。他肯定認識我,小時候我們還在壹起玩過,玩過家家時,我們倆都爭著當王二妮的男人,我還把他打了壹頓,鼻子都出血了。我希望他現在把這事忘了。他是在十五六歲時離開我們村的,聽說還上過黃埔軍校。我緊張得不行,手心裏全是汗,背上也是,像蚯蚓壹樣爬著,但我也不敢動,挺著腰站得直直地,眼巴巴地看著他,心裏拿不定主意。他父親被村裏土改工作組槍斃了,他會不會因此把我們都恨上呢?雖然我和我爹在鬥地主時都是跟著湊熱鬧,沒有動過手打過罵過他們家的人,但他又不知道,他萬壹把我也恨上了,我就弄巧成拙了。我這樣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抓住這根救命稻草,無論是福是禍,我都認了。我耐心地等著他們來到我跟前時,我突然從隊伍裏跨出壹步,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急急地叫道:“二少爺,我是咱村的劉長庚啊,妳還認識我不認識?”

那群人都楞在那裏,陪著他們的壯丁部隊的長官狠狠地瞪了我壹眼,那眼神像子彈壹樣飛過來,恨不得噠噠噠地斃了我,但我顧不得那麽多了,繼續搖著他胳膊說:“二少爺,妳認不出我來了?”

二少爺是個好人,他知道在那樣的場合,他不可能給我說什麽,就拍拍我的肩膀,輕輕地說:“好啊,以後在隊伍裏好好幹,會有前途的!”說完,就抹下我的手走了。

我的腦袋嗡地壹聲,我覺得我這是完了,人家已經出來六七年了,可能早就把我給忘了,怎麽會記得起我這個平頭百姓呢?就是記得,人家憑什麽要救妳?就憑是壹個村子裏的?但妳們分了人家的地,分了人家的浮財,還槍斃了人家的父親,小時候還和他搶過女人,把人家打得鼻子出血,人家不找妳事就夠大度了,還要救妳嗎?有壹會兒,我甚至都恨自己鬼迷心竅了,怎麽會動讓他救我這個念頭呢?誰知我還真是想錯了,馮誌安還真的把我救出來了。他第二天就找人到壯丁隊把我接走了。他問了村裏許多事,當然最多的還是他父親的事。我都對他說了,我還有點不安,說:“二少爺,我們家分了妳們家的壹張八仙桌,壹頭牛,五畝地,如果妳回家了,我們還會把它們還給您,我們不要。”他楞楞地看了看我,來回走了幾步,然後擺了擺手,說:“這和妳沒關系,妳不明白的……分給妳們家,妳們就要吧。”然後他又問我結婚沒有,有孩子沒有,我都壹壹回答了,我說我和王二妮結婚時,還有點不好意思,總怕他想起小時候我打過他的那件事。誰知他還真的忘了,連王二妮都忘了,根本就沒再問她。這下我又有點生氣了,他這是在大城市呆久了,看到的漂亮姑娘多了,連我們村裏最漂亮的王二妮都看不上了,當然也看不上我了。他問我到底想不想當兵,我就搖了搖頭,說不想當兵,我想回家,王二妮剛給我生個孩子,我得回去照顧他們。我特地又提了壹下王二妮,誰知他還沒問她。他讓我把國民黨軍的軍裝脫了,又掏了幾塊銀元讓我做盤纏,讓我趕緊回家去,說省城這邊可能也要打仗了。我激動得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來話,也不怪他把王二妮都忘了,我連給他跪下來磕頭的心都有了。誰知他不稀罕別人給他磕頭,伸出白手套攔著了我,說,妳不要這樣了,都是壹個村裏的,我能幫上忙當然要幫了。我就哽咽著說,二少爺,妳的大恩大德我壹輩子都忘不了,有朝壹日我壹定會報答妳的。我那時就想,我是窮人,沒法子報答他,如果有壹天,他要我的命,我也願意給他。真的,我那時就是那麽想的。

當然了,這樣的機會也是不可能有了,他當的是國民黨軍,我當的是解放軍,我們沒機會在壹起了。這樣其實更好,我就不用把命給他了,別人也不會說我說話不算話了。

我回來後就當了解放軍。他們這次是動真格的了,不像上次,是自願,妳願意參加了,就給妳戴上大紅花,敲鑼打鼓地把妳送到部隊。這次是要做思想工作了,區上的幹部整天纏著妳,像影子壹樣跟著妳,連上茅房也跟著妳,也不嫌臭,勸妳趕快參軍保衛勝利果實。許多人經不起折騰,就報名參軍了。我沒辦法了,只好也當兵了。再說了,國民黨軍遲早會打到我們這裏來的,他們來了,同樣會把我抓去當壯丁的,更不把我當人看了,我還真不如當個解放軍。

我於是也就戴上了大紅花,那是用紙做的。區上幹部說,這是用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妳們壹定要向他們學習,舍得壹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消滅蔣介石,解放全中國。我聽了嚇了壹大跳,看著那個大紅花,整個晚上都沒睡好,心裏想,千萬不要用我的血來做大紅花啊。我可想活著回家。

我們是誌在必得,上級又調來了兩個縱隊,這才最後把那場仗打下來了。

整個戰場壹片狼藉。壹座好好的山,本來有樹有草的,現在連塊完整的草皮都沒有了,只剩下壹截截燒得焦炭壹樣的樹樁,只剩下壹堆堆燃燒的火焰。還有那個集鎮,幾乎沒壹間完整的房子了。敵人是政府軍,我們把他們包圍了半個多月,他們說什麽也不投降,我還以為他們生活很好,誰知比我們還苦,他們的戰壕裏堆滿了死屍,因為壹直下雨,戰壕裏和我們壹樣也蓄滿了水,他們那地方還小,屍體都堆在戰壕裏,水泡雨淋,全腐爛了,散發出難聞的惡臭,成群的蒼蠅嗡嗡地趴在上面,水面上都是長尾巴蛆,壹個擠著壹個,壹層壓著壹層,在屍體上到處亂拱,整座山臭得讓人惡心。我捏著鼻子,都不敢看了,也不想聞那個味道了,都知道那個味道很不好聞。

我剛跨過壹條惡臭的戰壕,就看見了我們村的二少爺馮誌安。他的腦袋還是好好的,所以我壹眼就認出他來了,他身上的鮮血已經凝結,變成黑色的了。他幾乎被炮彈炸爛了,整個胸膛被掀開,內臟都出來了,還有壹條腿從大腿根被炸掉了,根本就找不到扔到哪裏了。他是我的敵人,我應該高興才是,我就試著咧開嘴巴想笑,但嘴巴咧開了,但比哭還難看,不是高興,而是心臟像被壹堆長尾巴蛆咬著了壹樣難受。我以為自己心腸很硬,誰知它不聽我指揮,偏偏又讓我想起他在省城救過我的事。壹想起這事,我用石頭做的心就軟了,向四處張望,猶豫著該不該把他也處理壹下,至少找個地方先埋起來吧,萬壹將來他老婆兒子什麽的來找他,也有個地方。我往前走了兩步,剛把腰彎下來,他身上的蒼蠅嗡地飛起來了,密密麻麻的,都很親熱地撲到我臉上了,身上還帶著他屍體腐爛的黏液。那種惡臭的味道,讓妳壹輩子都忘不了,壹想起來就不想吃飯了。我壹陣惡心,跑到壹邊,大口大口地吐了起來,鼻涕眼淚都出來了,最後都吐出來黃色的膽汁了。我蹲在那裏壹嘔吐,貧下中農的覺悟就從天上掉到地上了,又成了壹個無頭蒼蠅壹樣的農民了,這仗不管誰輸誰贏,都趕快打完吧。想想吧,就像馮誌安,我們本來就是壹個村莊的,小時候還在壹起玩過,現在他卻死在這裏了,還是我們把他打死的。我搖了搖頭,想把覺悟用力地甩到天空中,讓它升得更高些,誰知怎麽也甩不上去,還是死死地粘在地上,眼前總是晃著幾個月前在省城見到二少爺的樣子,那時他戴著白手套,皮鞋擦得鋥亮,那麽幹凈帥氣的壹個人,現在身上卻落了壹層蒼蠅,爬滿了蛆蟲。我越想越難受,嘔吐得腦袋都有點疼了……

我拄著堅硬如冰的步槍,艱難地轉著腦袋尋找其他兄弟。

我特別佩服那些老兵們,他們在戰場上轉來轉去,居然沒壹點事,有時甚至揮舞著步槍把那些蒼蠅驅趕走,用刺刀把敵人屍體上的膠鞋挑了起來,丟在旁邊的水坑裏洗了洗,然後直接就穿上去了。我們連長也厲害,他過來了,皺著眉頭朝我撇了撇嘴,說:“妳這個新兵蛋子,連死人都怕,真他娘的沒出息!”我擡起頭,艱難地看著他,頭暈得很,他的人影直晃。他懶得理我了,低頭看了看馮誌安,用刺刀把他胳膊上的手表挑了起來,刺刀上還沾著那些腐爛的死肉,他卻連眉頭都不皺壹下……

我沒有勇氣再呆下去了,雖說我是個新兵,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但我還是怕別人看到我這樣子笑話我,就踉踉蹌蹌地離開了那裏。奇怪的是那些蒼蠅壹直追趕著我,可能是我身上也有死人的味道了吧。它們嗡嗡地叫著,壹只只地從硝煙中鉆過來,壹只咬著壹只,不斷地朝我身上俯沖著,落在我的頭發上,落在我的衣服上,壹些粘稠的黏液也沾在了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臭味。我跑到哪裏,那些蒼蠅就跟到那裏,怎麽也擺脫不了。我覺得這就奇怪了,我又不是壹個死人,為什麽總是跟著我呢?我氣喘籲籲,像只碩大的無頭蒼蠅壹樣亂跑,最後實在沒勁了,我就壹屁股坐在地上,心想,算了吧,妳們有本事就把我吃了吧。說來奇怪,我剛坐下,那群蒼蠅就嗡地散開了,撲到旁邊的壹具屍體上了。它們趴在上面,很快就把他覆蓋了,只露出了壹個腦袋。我再壹細看,汗毛都豎起來了,這不是二少爺嗎?我跑了壹圈,最後還是回到這裏了。真他娘的怪了,大白天遇到鬼了。壹想到鬼,我就開始迷信了,這是天意啊,這些蒼蠅說不定就是二少爺的魂變的,逼著我把他好好收拾收拾埋了。這樣壹想,我心裏更害怕了,趕忙從後背把鐵鍬取下來,挖了壹個半人深的坑,準備把他埋了。奇怪的是,我壹動手挖坑,那些蒼蠅就嗡地飛起來了,在我頭上盤旋著,不去叮他,也不叮我了,黑壓壓地堆在壹起,就像壹片樹蔭壹樣給我遮涼,聲音也很好聽,就像村裏瞎了眼的王老頭拉的二胡壹樣悠揚。我把那個坑挖好,把二少爺的屍體壹塊不剩地放在那個坑裏埋了,又跪在那裏給他磕了三個響頭,生前他不讓我磕,我現在非給他磕不行,這樣我們就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剛站起來,那些蒼蠅嗡地壹聲散了,落在他的墳上,變成壹朵朵綠油油的雜草,其實那草也沒什麽稀奇,就是我們村莊周圍常見的狗尾巴草。

我壹屁股跌坐在地上,心想,這真他娘的怪了,大白天遇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