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清韻之四——箜篌
梨花雪
箜篌是中國古典樂器華美浪漫之巔峰。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初識箜篌,是在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中。根據詩中的描述,箜篌當是壹種至清至美的樂器,它能彈奏出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壹般明澈、空靈、柔美、清越的樂音,宛若自雲巔翩然而來,帶著與生俱來的仙氣。
壹下子就喜歡了,未曾謀面,就已傾心。那種傾心,就如初戀壹般淺淺悄悄的,兀自在心裏甜蜜著,芬芳著。或許只是壹次不期而遇,卻讓她從此對他魂牽夢縈,心心念念全都是他玉樹臨風的模樣,他溫潤如玉的氣息。
箜篌何時出現,源於何地,眾說紛紜。但我寧願相信,它生長於春秋抑或戰國時的楚國。因為只有在帶著點神秘巫氣的楚國,只有那誕生《山鬼》《少司命》的靈秀之地,只有“朝飲木蘭之清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才有可能創造出這唯美的箜篌。
並未見過箜篌的真容,只因它早已隨著前塵舊夢埋葬在了故紙堆中。愈美的事物愈容易消逝,它的雕零也最叫人心碎,真真是悵惘啊!那悵惘,像壹陣輕煙,絲絲縷縷,愁腸百結,在心頭久久地盤桓……
在我的夢中,它應是如此模樣:形似豎琴,遺世獨立;絲弦密密,分列兩行;琴身飾以彩紋,琴頭雕以鳳首。在東方乃至世界文化中,鳳凰是神鳥,有著五彩的羽翼,常棲息於梧桐樹上,承日月之光華,帶著天地萬物的靈氣。鳳凰五百歲浴火重生,從此不死不滅。這樣美好的希冀,賦予箜篌,成就了它的華美,也讓它有了天然的貴族血統。
若是以愛情比之,琵琶也許是布衣荊釵尋常巷陌裏的默默相守,琴也許是賭書潑茶執子之手的兩情相悅,但箜篌不是。箜篌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長恨歌,壹出場就驚艷四座,隆重而盛大,燦爛奪目,灼灼其華。妳是傾城傾國風華絕代,我是坐擁山河萬人仰望。在夜夜笙歌中,與妳纏綿壹生。如畫江山,怎抵妳低眉淺笑的壹瞬間?壹念花開,壹念花落。縱使終於化為馬嵬坡的青冢壹座,縱使隔著碧落黃泉,也要在余生的光陰裏癡癡地等,淒淒地盼……
如此夢幻,如此纏綿。這份繾綣深情,也只有箜篌能夠訴說。
那種淒美,那種刻骨的相思與孤獨,不是幽蘭吐芳,也不是杏花含羞,它是梨花落雪,鋪天蓋地而來,帶著絲絲冷香,直沁入靈魂深處。
?月華黯
詩文典籍中關於箜篌的記錄可謂少矣,除了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就只有寥寥幾首以《箜篌引》為題的詩。最早的當屬崔豹《古今註》記載的壹個故事:“子高晨起刺船,有壹白首狂夫,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聲甚淒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
《公無渡河》是朝鮮半島歷史上現存最早的詩歌,後傳入中原,引發眾多有識之士的追索和探求。李白、李賀、王建、溫庭筠,這些才華卓絕的思想者,都曾以詩篇表達過自己對白首狂夫這種類似於“殉道”行為的思考,或質疑,或勸諫,或憐憫,或嘆惋。
無人能夠解讀殉道者的內心世界,就像無人能夠了解那只撲向熊熊烈火的小小飛蛾的所思所想。壹切的揣度,只是揣度。有時,看似言之鑿鑿的,恰恰與真相背道而馳。
幾千年來,中國人都遵循著中庸之道,以沖淡平和為美。那些歇斯底裏的瘋狂,那些特立獨行的妖嬈,都被視為異類。這樣奇異而絢爛的種子,甫壹發芽,即遭毀滅,所以縱觀漫漫中國史,竟無幾人可以達到梵高那樣為藝術癡狂、成瘋成魔的境界。
徐渭算壹個。
這位曾令晚年的鄭板橋慨嘆“願為青藤門下走狗”的天才,壹生孤傲,壹生曠達,壹生癲狂,壹生潦倒。自殺九次,初以利斧擊面,“血流被面,頭骨皆折”,幸而不死;又壹次似鬼神附體,他以三寸長的柱釘刺入左耳數寸,然後用頭撞地,把鐵釘撞入耳內,又不死;後用椎子擊碎自己的腎囊,仍不死。這些殘酷、極端的自殺方式,遠遠超出了壹般人的想象。他多才多藝,在詩文、繪畫、戲劇方面均有極深的造詣,被譽為“有明壹代才人”。
天才和瘋子,壹步之遙。或許正因天才早慧,有異於常人的敏銳感知和對生命過於透徹的觀照,以及對於自己所堅持的“道”的執著追求,使他超然於肉身皮囊之外,去追求心靈和精神的絕對自由。天才的毀滅,固然是個人悲劇,但倘若他所處的時代有開放包容的胸襟,能夠容納涓涓細流,亦能接納急湍猛浪,甚至滔滔巨波,讓每壹朵浪花都能綻放自己的光彩,每壹滴水都能明凈澄澈地展露自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悲劇是否可以幸免?
看過壹部文藝電影,顧長衛導演的《立春》。顧長衛是我所喜歡的為數不多的導演之壹,他能從獨特的角度去觀察人生,於最幽暗的壹隅展現生命的遲疑、仿徨、無奈和徒勞的掙紮。看他拍的電影,會感到壹種深入骨髓的疼,疼得淚雨紛飛卻又無所適從。先前的《孔雀》如是,《立春》也是。影片中有壹個特別唯美的鏡頭,男芭蕾舞者胡金泉在壹個黑暗的角落裏獨舞,如癡如狂。這個小小的心靈孤島,成了他唯壹的棲身之所。在黑暗中,他是高雅的天鵝,可是,在世俗的眼中,他卻是只醜小鴨,是怪物,是第六根指頭,怪異,荒誕,多余。他是壹根深深紮入時代的刺,只有拔除這根刺,人們的心裏才能舒服,才能平衡,才能安然地繼續平庸下去。
想到此,不覺悲從中來。
?式微吟
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大抵都有壹個悲劇的結局,焦仲卿和劉蘭芝是這樣,梁祝是這樣,白蛇傳是這樣,箜篌的際遇亦是如此。
起初,箜篌只是小範圍地在民間流傳,並非大眾化的樂器。魏晉三國,學者士人偏愛古箏,喜“高亮”“慷慨”之音,空靈柔澈的箜篌並未得到過多的喜愛。壹直到了唐代——壹個經濟和文化的盛世,壹個朝氣蓬勃氣象萬千的時代。只有在這樣華麗的時代,箜篌才得以大放異彩。可是此後不久,它被尊為宮廷雅樂,視為珍寶,漸漸被藏於宮廷內苑,成為貴族樂器,不予外傳。
美則美矣,卻過於端麗華美,就像壹位身份貴重的宮廷女子,頭戴金冠,身著雲錦,華貴異常,美不可言。只是這美與世俗煙火隔著山,隔著水,可遠觀而不可親近。
就像那些深宮裏的女子。豆蔻年華的女孩兒,本應是蹁躚於江南蓮塘的彩蝶,本應是跳躍於叢林山澗的麋鹿,卻被關進黃金鑄造的籠子,寂寞孤苦壹生。入時十六今六十,當年的春閨夢裏人,壹年壹年,到底熬成了壹堆枯骨。
這些以皇權的名義賜予她們的煎熬,是比死更殘忍,更叫人傷心難過的呀!
我心疼那些女子,就如心疼那些壹入宮門,就再也沒有活過來的箜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