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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雜誌上的壹篇文章

流年 ----叢蟲

10

她不知道黎敏的麻煩,直到她看到那個叫天宇的男生。她看見黎敏前所未有的慌亂,她笑著報復壹句:也是妳的劫數到了嗎?

黎敏打斷她:不不,別讓我看見這個人。

可是太晚了,他徑直地大步走過來,響亮地喊她的名字:黎敏。

很高大,優點威武的神氣,明薇覺得,這個人和杜飛壹樣,都是天生能把牛仔褲穿得很好看的人,李由庚看起來,就多少顯得文弱。

黎敏反應奇突,大叫壹聲,逃得比兔子還快。

他轉身對明薇無奈地攤攤手:“瞧,她還是不肯見我。”

那種自來熟的口氣叫明薇好笑:“妳是?……”

他大笑起來,“忘了自我介紹啦,吳天宇,醫大的,畢業已經壹年了。”

停壹停,加壹句:“高中時,我比黎敏高壹級,很……要好,後來,發生壹些事,我過來念書,就失去聯系了。”

幾句話中,流露出無限多曲折故事,至少,從未見黎敏怕過某個人。

臨走他們交換了電話,吳天宇壹筆小楷,筆觸剛勁流利,明薇連聲稱贊,他卻苦笑搖頭:“常用電腦,不會寫字了。”

握壹握明薇的手,“走了,跟黎敏說壹聲,就說:我終於找到她了。”

他目光溫柔中有壹點恍惚,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當年的那個高中女孩。

晚上明薇呼了黎敏,她這壹點習慣非常好,總是即時回呼。

電話那邊是隱隱音樂聲,黎敏的聲音十分慵倦,聽起來誘惑無限。

明薇忍不住笑:“餵,妳這回才是春天來啦。”

黎敏呸呸連聲:“拜托,沒聽說要對八百年前的風流賬負責的,吳天宇大嘴巴,有沒跟妳講初吻還是我教給他的。”

明薇笑得流眼淚:“天哪人家就這樣白送上門給妳糟蹋啊。那妳們後來幹嘛不聯系了?”

“該我問妳‘幹嘛聯系’才對,高中生人人都要考大學的,妳當我真是情聖啊。”

明薇又佩服到五體投地:“啊黎敏真的妳真的好清醒……”

“是啊那當然啦……另外,他,是個容易當真的人。明薇,妳知道,這樣的人,不適合我。”

語氣從佻達急轉直下成淡淡留戀,明薇此時方明白是什麽情形。

不是不能愛,不是不會愛,不是不珍惜,是,不敢愛。

怕受傷,怕別人當真,也怕自己當真,所以幹脆放手。

黎敏從來都不缺少做決定的勇氣,明薇向來都很欣賞這壹點。

但是這樣做,對著別人,是不是有壹點不公平呢?

明薇不知道,她不願意批評自己的朋友。

吳天宇卻就此成了學校常客,時間還很規律,總是晚飯後在女生樓下傻等,他不知道黎敏自從兼職生涯開始,就從來沒在那個時間出現過。

見到明薇,就笑笑,她回以壹笑,步履輕快地走過他的身邊,拉住壹個男生的手,嗔他:“妳怎麽來得這麽早啊。”

他不知道,接著明薇就告訴李由庚:“那個男生,是黎敏的初戀情人呢。”

李由庚不說話,微笑,眼神狡黠,表情有點壞,把握著她的手緊了壹緊。

明薇不明白,要想壹想才知道,原來他是在說:“我呢,我是不是妳初戀情人?”

“啊!妳妳妳!”明薇跳起來打他。

李由庚笑著躲,壹邊分辨著:“我可什麽都沒說啊。”

明薇也不知道,背後遠遠地看著他們的吳天宇,惆悵地想起高中時光,自習課後偷偷的約會,那時的黎敏,穿著壹條白色裙子,卻全無淑女模樣,不知道打了他多少拳,他從來都沒還過手。

過馬路,她把手放進他手裏,那壹刻的感覺,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小小的拳頭打在身上,不是不疼,偏偏有甜蜜相隨,壹直壹直,不能忘記。

明薇實在覺得不忍,私下求黎敏見他壹面,黎敏苦笑:“這樣的人,我躲都躲不過呢。”

“我看他對妳也算是情深壹往嘛。”

“拜托,現在這個時候,我要專情幹嘛?”

黎敏掏出壹支煙來點燃,吸壹口,噴出煙圈,姿勢美妙。

“我的現在,就只想好好做壹點小事業,將來有我安身立命之處,等我嫁人時,只希望老公專情即可,其他別的什麽人,對我多好,我也是不希罕。”

壹早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斬釘截鐵,那麽遇到的風景再好,也不肯稍做停留。

是的,是有這樣的女子。明薇不是,但黎敏是。

雨天,那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雷陣雨,吳天宇遠遠地避在宿舍對面的門洞裏,看上去無限淒惶。

黎敏電話過來找明薇,問作業的事情,明薇說:“早給妳做好交上去啦……餵,那個傻小子在對面門洞裏等妳呢。”

那邊沈默。

“幾個宿舍的人都在說,要是為自己,怕早就跟他私奔了。”

仍是沈默。

半晌,才聽見“咯”地壹聲,掛掉了。

明薇嘆口氣,自己也算夠努力了,但是誰能左右黎敏,何況是談戀愛這樁拿手好戲。她能做的,不過是提多壹把傘,下樓去打發那位文藝片男主角。

外面的雨真是很大,擊在地上,漣漪不斷。明薇穿著球鞋,不怕泥水,勇往直前。

走近了,才發現多的壹位,壹身白衣,白鞋子組有7厘米高,不是黎敏是誰,雨天也不忘白衣飄飄扮小龍女。

明薇站在原地,走開不是,不走也不是。

“天宇,夠了吧,妳走吧。”

“但是,妳說過愛我。”他凝視她,目光蒼涼。

想伸手拉她的手,又不敢,的的確確,眼前這個明麗的時尚女子,不再是當年的高中小女生。

她轉過頭,望向外面的雨天,“那時,我們太小,不懂愛情。妳不能要求壹個人在這麽多的時間裏都毫無改變。”

她的聲音溫柔平靜,又有說不出的感觸在其中。“我們長大了,妳明白嗎?那些日子,都過去了。”黎敏點起壹支煙,刻意地吸壹口,“妳看,我跟過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那壹瞬間,他的堅強轟然倒塌。所有的信心,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愛,都承受不住這壹句話的分量。不,她沒有辜負他,是時間辜負了他們。

戰無不勝的時間,堅不可摧。

他忽然明白,《大話西遊》中的至尊寶,為什麽要壹次次地狂奔回從來,那麽好笑的鏡頭,其實無比淒涼。

因為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輸在時間面前,所以要拼命地跑,去拯救愛情,去改變結果。

他高考前的晚上,他們互相獻出初吻。笨拙的,害羞的,牙齒碰到了牙齒。

那時她問他:“妳會不會娶我?”

他說:“會。”

壹句承諾,他記到現在。中間無數變故分離,沒有音信,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總覺得壹轉身,就可以看到她,看到她的微笑和嬌嗔。

真的看到她的時候,她說:“我們回不去了。”

在醫院看慣生離死別,到自己的時候,才明白是怎樣的心痛如割。

壹絲笑容浮上他的嘴角,“我知道了。我……只是很遺憾。”

他走到雨裏去,深壹腳淺壹腳,根本不看地上的坑坑窪窪。

明薇不顧壹切地追上去,用傘覆蓋住他,把另壹把傘遞給他。

他擺擺手,拒絕。“謝謝妳……好好做她的朋友。”

黎敏看著他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雨天的關系,景物模糊。

咦,不對不對,她自嘲地擦擦眼睛。

修煉千年還是功虧壹簣,到底還是忍不住流下眼淚。告別那個純情年代中的男孩,才能真正長大,天宇,註定我不是壹個要被過往束縛的女子,記憶不能取代現在。

這個,和初吻壹樣,要我主動教給妳,妳才明白。

11

這壹年裏也許只有杜飛考上研究生算意料之中的大事,他們又集合起來吃了頓飯,黎敏是半路進來的,菜沒吃多少,只顧著聽手機。

杜飛的室友感慨地說:“這世界上,就是做美女最好,連找工作,都優先錄用。”

黎敏冷笑壹聲:“好?被人言三語四,摸手摸腳時妳又看不見。”

預期滄桑。

她已放棄牛仔褲,壹例是長裙短裙,式樣含蓄,顏色收斂,上面配短上衣或者中長大衣,壹雙小靴子嘟嘟地敲著地板,偶爾上壹次課,吸收全體目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成年學生,女明星微服私訪什麽的。

明薇看她給雜誌做最新的封面,臉如淡金,頭發光溜溜貼在頭皮上,目光冷漠空洞,張揚病態美。忍不住對李由庚發牢騷:“妳看啊,我覺得她好陌生,真是的。”

李由庚不多話,更是從未批評她的朋友,這壹回卻說了句,“光是做廣告,只怕賺不到那麽多。”

明薇心裏壹驚,尤自嘴硬,“誰說的,她的作品多著呢,好多人排隊找她拍。黎敏就是上照麽。”沒有底氣地爭辯。

李由庚愛憐地看著她,如看壹個天真的孩子。她被他看得臉紅,偶依到他肩上,他攬過她,輕輕搖晃,那壹刻她竟以為是天荒地老。

黎敏開始頻繁地徹夜不歸,明薇壹連壹周沒有看到她,也沒有電話,心驚膽戰。

杜飛安慰地說:“別擔心,黎敏是懂得照顧自己的。”

李由庚也說,“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妳擔憂也是無用。”

明薇抱怨每個人似乎都能看出她的心事,而黎敏偏偏不知。

杜飛心裏想說,惟有愛妳至深,才會關註到妳的壹舉壹動,才會對妳的心事洞若觀火,明薇,妳是多麽單純又多麽復雜的女孩子,愛妳,是個挑戰。

圖書館裏,他靜靜地看著她讀書的樣子,慘白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皮膚近乎透明。

明薇怎麽會知道,她眼中李由庚已是全世界,愛情,甜蜜如夢境,她就是誤闖仙境的愛麗絲。

只是偶爾也會有疑問:這樣的愛情,會是永遠麽?

偶爾翻回從前的日記,看自己在“永遠”的下面畫下的重重橫線,覺得好笑,又無比惆悵。去年夾進去的玫瑰花瓣,早已幹枯如蠟,不復芬芳鮮潤。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

半夜裏,明薇似睡非睡地聽著音樂臺,壹只手伸上來拍拍她,她壹驚坐起,黎敏的眼睛,貓壹樣在黑暗裏閃閃發光。

她迅速下床,睡衣外面又披件外套,悄沒聲地跟著黎敏走出去。

空蕩蕩的走廊裏寂靜無聲,她們走到更僻靜的樓梯轉角。黎敏倚在樓梯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頭發染成金色的千絲萬縷,臉上沒有粉妝,皮膚細潔,眼神清亮。

語氣是淡淡的:“我懷孕了。”

明薇只覺得腦子裏轟地壹聲,兩腳發軟,死命抓住樓梯扶手。

半晌才定下神。

“妳……阿黎妳是怎麽搞的……怎麽這麽不小心……妳在外面都做什麽……妳……這孩子,是誰的?”

黎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明薇寶寶,跟妳說,妳也不懂。”

明薇氣得手足冰冷,眼睛裏淚水轉來轉去。

黎敏拉住她的手,拍拍,“好了,好了,不是什麽大事。”

明薇抽噎著說,“可是,外面打工的不知道有多少,為什麽妳這樣……這樣倒黴?”

黎敏呵呵地笑起來,“是是,我倒黴,我缺乏常識所至,但是他們打工,賺的沒有我多。”

明薇想起李由庚的話,吶吶地問:“廣告,真的很賺錢麽?”

黎敏怎麽會不知道她的潛臺詞,頓時作個誇張的吃驚狀,“廣告,誰說我做廣告?我是和平飯店裏的頭牌阿姑,趕明還升職做媽瞇呢。”

明薇啼笑皆非。

黎敏嘆口氣,“小姐,說了妳不懂,看著農村孩子不上課,穿金戴銀塗脂抹粉,就壹定是出去賣笑賣大腿的,大學生的皮肉生涯——妳當是寫小說麽?那些天殺的照片,我有過連拍壹天壹夜的記錄,眼睛都被燈照壞,固定有四家雜誌若幹報紙要我照片,看老板臉色,看攝影師臉色……他媽的,說這些給妳,真是對牛彈琴!”

明薇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在責問,既是如此,孩子是怎麽回事?

黎敏舉手投降,“好了好了,李由庚算把妳教聰明了,就是工作再忙,總得容我戀愛幾次吧?”她湊近明薇的臉,“我好色,妳是知道的。”

明薇終於笑出來。雖然她很清楚,就是黎敏再能幹,也買不到那麽多的名牌衣服和首飾,樣樣東西都有價錢。她左手壹只腕表,有壹條街的路牌和燈箱廣告,式樣普通,價錢卻是幾萬塊,夠付壹棟樓的首期。

就算是戀愛中的戰利品,黎敏到底不肯吃虧,按她處世的原則,對方也不會吃虧。

如此透支青春,得到什麽,失去什麽,明薇是不能了解。而看黎敏的樣子,也並不折墮。

壹前壹後走回寢室,明薇沒有再說壹句話,黎敏悄悄地說:“明薇,妳長大了。”

12

醫院比想像中更為陰森恐怖,她們特意選的是城市的另壹端。

黎敏緊緊抓住她的手,手心裏汗津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終究也有害怕的時候。

明薇了解,替她心酸,替她不值。再老練世故,又怎麽樣呢?名表鉆石,不能分擔壹絲壹毫。如果是戀愛,果然是愛了嗎?是怎樣的愛,絕情如此,不聞不問,叫她獨自掙紮。

先是做檢查,開了單子出來,發得幾粒藥片,要按時服用。

回來的車裏,兩個人都沈默。黎敏把頭靠在明薇的肩上,臉色灰敗。

沒有回宿舍,在學校附近的賓館訂了壹個房間,黎敏身上竟沒有足夠的現金,明薇跑回去拿了折子取錢,幫她補足,又買了壹大包衛生用品,紅棗阿膠什麽的見了就買,提得兩手酸痛地帶回來。

黎敏躺在床上,看著明薇壹樣樣把東西拿出來,排在她身邊,越排越多,把她包圍,禁不住笑,笑著笑著,淚水流了下來。

明薇把壹盒紙巾遞給她,她抱緊那盒子,盒子又太小,手臂交叉著痙攣,抱住了身體,顫抖的身體,定格成壹個無助的姿勢。

三天裏,明薇寸步不離,對所有人都說是要跟黎敏結伴出去旅遊。

李由庚了然地點點頭,“去吧。”

明薇忽然不放心,問他:“妳等我回來吧。”

“傻,我當然等妳。”

她縱身如懷,把臉埋在他胸前,很久。

吃了藥以後,反應激烈,嘔吐不止,壹口東西也不吃。明薇手忙腳亂,根本不知如何應付,反是黎敏安慰她,“沒事,沒事,壹會兒就好。”

到最後的時候,明薇感同身受,在外面坐立不安。

似乎聽到有人叫她名字,不可能,這種地方怎麽可能會有人叫自己。

高個子,白大褂,白帽子,哪裏來的男醫生?

吳天宇摘下口罩,沖著她微笑。

明薇直如見鬼,臉色壹時慘白。

忘了他是正牌醫大畢業,這家本市最好的醫院,可不就是他的地盤。

最怕碰到熟人,偏偏碰到惡劣,而且還是最意想不到的那壹個。

看到明薇在的地方,他便明白是來做什麽的。再看她的臉色,猜也猜得出是在等誰。

他壹聲不出,接過明薇手裏所有的取藥單子,打壹個轉,抱了壹抱的中藥西藥出來,又掏支筆,細細寫名用法計量。

“適當走動,註意保暖,不吃生冷……”他詳盡交代註意事項,明薇呆在當地,臉紅都忘了。

他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妳去接她吧,千萬記得叫她吃藥,別告訴她見過我。”

明薇不住點頭,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黎敏的自尊心。

她轉身時,黎敏正蹣跚著出來,只看見他背影。

“妳在和醫生說話啊。”

“是……是啊。”

黎敏臉色慘白,頭發失了形狀,幾縷被汗貼在額上,看上去似落難女。

接下來的幾天裏,明薇按部就班,嚴格按照吳天宇說的去做。

黎敏起初還乖乖聽話,精力稍復,就抱怨起來:“餵,妳不是這麽羅嗦的。”

民委板起臉來,冷酷到底。

到底年輕,壹個星期已經行動如常。

手機響,黎敏接,簡單幾句“嗯”“哦”,接著,吐出壹串數字。

“打到這個賬戶裏就好。”

明薇裝沒聽見,捧過藥給她喝,黎敏壹手接過,壹手遞上壹張信用卡,“密碼是我生日。去,把妳墊的錢結掉,另外再提五千,做妳零用。”

明薇去提錢,賬戶裏的數字嚇了她壹跳。結了賓館的錢,她只取了自己墊付的那部分。

回去了,看見黎敏在窗前站著抽煙。消瘦了幾分,背影纖弱,楚楚動人。

“賬戶裏現在好多錢啊。”

“當然,什麽都有代價。妳沒有提零用?”

“……沒有。”

“我就知道……是嫌棄我呢還是嫌棄錢?”語氣間淡淡幽默。

“哪有啊,我怎麽會。”

“明薇,我們之間,還用分辯嗎?”

她的手揚起,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還有他,那天妳遇到的是他,吳天宇,是不是?”

……

他的字跡,她壹早看熟,作業,情書,長長的春江花月夜,都壹筆壹劃地寫給她。

他不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見她,他要周全她,呵護她,不肯傷害她。他是那麽了解她,無論外表如何飛揚不羈,他心中的她永遠不變。

然而終於要長大,要在這個物質世界中打拼淪落。即使他仍是他,而她,卻已不再是她。

黎敏至始至終沒有回過身去,明薇了解,堅強如她,甚至不肯被人看見哭泣的樣子。

13

明薇走回校園的時候,月季開得如火如荼,她驀地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還是那條牛仔褲,洗得微微發了白,那天和黎敏去買的情景歷歷如昨,扯得她心裏壹陣酸痛。此番才驚覺,壹個季節壹個季節地催促著,自己也到大三了呢。

每年都有新生進來,興奮的無知的年輕的臉,每年都有人畢業離開,有的哭,有的不。時光是水壹樣的流淌,改變壹切,包括課桌上多了刻痕,教授頭頂添了白發。

明薇過了六級,考試仍然是第壹名,只是眉間心上,不再是過去坦蕩的壹覽無余。

黎敏依舊神出鬼沒地在外面奔波,室友們幾乎忘記她的存在。杜飛的論文接連發表,可見那些學術刊物是買陳教授面子的。而李由庚,與她見面的時間,卻稀少了。

他不來找她時,她也不願意去打擾他。大家不是沒有學業負擔的,而且,又都是那麽優秀的學生。

杜飛的解釋:“他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但是學英文始終吃力,托福考的不如意,又要準備考GRE,每天12個小時全部投入背紅寶書。”

明薇微笑,表示接受他的好意,但是明白這不是理由。走得這樣近,連他要出國的事情都要別人通知,可見對她再好也有限。

她固然是愛著他的,而他卻始終沒有給過她什麽承諾甚至暗示。戀愛中的人最喜歡討論未來,而他們沒有,他們吃過飯,看過電影,擁吻過,但是沒有壹句關於將來的話。

見了面,亦不過是默默無言。明薇把手攤開在他面前,“妳看到什麽?李由庚?告訴我,那壹天妳在我手上看到什麽?”

他輕吻她的手心,癢得她笑起來。

這樣的快樂多麽難得,而快樂,不過是為第壹次愛上了壹個人。眼中的他,便處處都是好的,偶爾有回應,就深深感動。是知道他對她有保留的,但是相愛與相守,根本是兩回事。

深夜的小巷子裏,看通宵錄影,屏幕上年輕的舒淇眼睛明亮,長長的頭發卷曲如壹把海藻,猶豫著是不是給黎明打電話,卻不知道,他的車,就停在她家樓下。

終於發現了,終於跑下去了,風雨中,終於抱在壹起,吻到透不過氣。

光影中的愛情,纏綿淒迷到如此。明薇看得淚流滿面,蜷縮在李由庚的懷裏,瘦瘦的沈默的他,不會怎樣安慰,只是拿外套的袖子給她擦眼淚。

然後,如同電影中壹樣熱烈地,吻她。

淚水流到嘴裏,鹹鹹的。

煙花綻放時,男女主人公終於可以再也不分開。

電影結束,而生活仍要繼續。

每壹天都似最後壹天,因此分外繾綣。他既不說,明薇也不問。兩個人儼然模範情侶,卻都小心地收藏著自己,躲閃著未來。

然而日子越多,她就越是驚慌。

那隱藏的不安,像壹只小鳥,在心底撲騰著翅膀。

又壹個暑假即將來臨,又到了老生離校的日子。這壹年的畢業歌叫做幹杯朋友,百十條喉嚨聲淚俱下地唱出來,效果驚人。盡管是深夜了,壹層樓的女生都跑下去看,跟著他們放聲歌唱。

明薇從圖書館出來,意外地看到了李由庚,此前,他們已經有三周沒有見面了。

她很驚喜,而他心事重重。明薇看慣了他那樣的神情,把手伸過去,撫他皺起的眉心。他握住了她涼涼的手,低下了頭。

“明薇,明薇。”

他的手比她的還要涼,壹直涼到她心裏去。

明薇的聲音小小的,比想像中要鎮定。

“我們要分手了麽?”

他被她的話擊中,緩緩地擡起頭。

“明薇……我,有過女朋友,我們約好了壹起出國,她先走。”

寂靜中,清楚的破碎聲,不知從何處傳來。最深的痛苦,往往都不是在當時發作,壹剎那間,最多的只是茫然,空無壹物的茫然。

像妳童年時最心愛的瓷娃娃,落在地上,輕易跌成碎片,妳楞住,甚至不知道伸手去接,只有看著那張微笑的小面孔支離破碎,不復辨別,而且,再也拼不回壹起,再也找不到壹個相同的。

明薇沒有表情地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哦”。

聲音也平板得很,缺少生氣。

李由庚的眼睛,望向更遠的地方,聲音艱難而緩慢:

“但是在這段時間裏,我遇到妳。”

只有遇到那麽簡單麽?如果僅僅是遇到,沒有此後種種,又會怎樣呢?

“我很矛盾,電郵告訴了她,她趕回來了。”

明薇為之動容。這樣的在乎,可見是真的愛他吧,千山萬水也要他回心轉意。

“她是個表面性格非常堅強的人,我了解她,其實她很脆弱。”

愛上人的女子,哪個沒有壹顆脆弱的心。

“明薇,我會和她結婚,她在國外很吃苦……但是,”

長久沈默。

“但是,我愛妳。”

她看到他的眼中淚光閃動,他的手拉住她的,她撲到她懷裏。

她熟悉的懷裏。

她熟悉的氣味和溫度。

她清楚地感覺到頭發裏他的呼吸。

他不能辜負承諾,他只有辜負她,他知道她愛上了他,他亦愛她,卻只有離開她。

“明薇,蘇明薇,小小的蘇明薇……我沒有能給妳壹個結果,但是,我愛妳。”

明薇緊緊地抱住他,藤蔓壹樣地纏住他。因為知道,放手後他即是別人的丈夫。

要在此時,心才緩緩地,壹點壹點地痛起來。

她壹直在等他這句話,但不知道等到的時候,就是分手的時候。

是驕傲的,所以不願意再爭取,並且他既然已經作了選擇,何必多說。

黎敏是對的,壹早就說過:“他是妳的劫數。”

劫數,就是註定,懵然無知中,壹切早有安排。

那個初夏的夜晚,註定李由庚要遇到蘇明薇,他見到她時,比她對他的感覺更加強烈。人群中美麗單純的臉頰,流露寂寞的渴望,而自己渾然不知。

壹只雪白的小手在他面前靜靜地攤開,他看到寫在上面的宿命。

“在未來的幾年裏,妳將有壹段激烈的感情,但是沒有善終。”

他沒有告訴明薇,他還看出,那段感情的另壹主角,就坐在她的對面。

從開始到最後,他不想騙她,他不願意陷得太深,他怕傷害她,但是愛情是多麽奇怪的事,越是掙紮,越要沈淪。

付出再多努力,投入再多悲喜,仍然,要結束。

像壹個學期,像壹個暑假,像,壹場煙花。

回到宿舍時已是深夜,女生樓下還聚集著壹群群的人。即使是平時最沈默的人,也在放聲唱著走調的歌。更有很多人席地而坐,啤酒瓶子站成長長的兩排。

畢業生,最後的瘋狂。

這時需要歌,需要酒,需要瘋狂。

不然,消耗了壹生中最好年華的四年大學,何以為念?

姑娘妳對我說,妳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

我想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要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愛如潮水將我向妳推,緊緊包圍……

樓下的男生,樓上女生,認識的,不認識的,聲音混在壹起,壹首歌還沒唱完,另壹首已經起了頭。深夜中的歌聲分外清晰,再熱烈的情歌也帶著離別的憂傷。

明薇慢慢地走向樓門,經過那些黑乎乎的人影,動情的聲音太多太擁擠,悲涼的嘈雜。

她的心情,出奇地平和,只是疲倦。

壹個人輕輕地在她背後說:“蘇明薇,妳好麽?”

他站在背光處,看不清他的臉。

“妳不認識我,我寫過信給妳。”

明薇想起那只落滿灰塵的餅幹箱子,不由得臉紅。

“妳也許還記得,‘妳的名字,叫我想起春天裏陽光下的花朵,’”

明薇接上去,“紅色薔薇盛開。”

怎能忘記,這個流傳甚久的笑話。

他們壹起笑起來,像熟識的老朋友。

“我記得,妳是計算機系的師兄,對那封信我要向妳道歉。”

“不用了,妳記得那封信我就很高興。”

他很自然地叫她名字:“明薇,有何打算?”

明薇有壹剎那的迷茫,隨即揚揚手裏的書:“考研嘍,我要考B大研究生。”

這曾經是她最深的秘密,為了李由庚,她壹早決定考B大,她幻想和他在壹個校園裏讀書,壹起吃飯,壹起去圖書館,壹起聽講座……

還沒有來得及和他說,沒有來得及和任何人說,夢想已經粉碎。

“哦,對的,妳的男朋友在B大是吧。”

明薇不答,停了壹會兒,問:“妳的工作找好了吧?”

“嗯,專業就是這點好,糊口還不難。”

他隨手掏出名片給她,看到CTO的字樣,明薇小吃壹驚。

他笑笑:“在那裏兼職兩年,公司很小的。”

明薇想起黎敏,也不知道到她們畢業的時候,她的名片上會印什麽。

或許,黎敏這樣的高手,根本就不需要名片。

他揮揮手:“我要上去了,再見。”

“再見。”

明薇走進樓門時,又聽到他在喊:“蘇—明—薇!多保重啊。”

她回頭笑著答應,“妳也多保重啊。”

至始至終,沒有看清他的摸樣。

壹揮手間,生命中最美麗的歲月,最純真的愛情,已經如流雲散去。

在那壹瞬間明薇仿佛看到李由庚的身影,瘦瘦的,站在那裏目送她,她的身上還有他的體溫,他的眼淚滴到她的頭發上。

那是她的初吻,她的初戀。壹切的歡喜,壹切的悲傷,相愛和分離同樣刻骨銘心,時間打下的,是無法挽回的青春印記。

尾聲

但是,如同當初她不知道會遇到黎敏和李由庚,蘇明薇也不知道——

壹年後她順利進入B大讀研之時,就是李由庚登上北美航班之日;

那時黎敏沒有拿到畢業證,卻拿到了駕照,開壹輛捷達王來幫她搬家;

她也不知道後來杜飛跟她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她只好歉意地不停地說對不起。 她更不會知道,有天深夜,她仍然收聽的音樂臺裏,半夢半醒間,聽到王菲的歌,是時癡了過去。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也許所有的繁華終將風流雲散,但又有什麽能夠地久天長?

不知道將來,但是不能幸免,留不住算不出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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