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壹個沒有故鄉的人啊,妳們不要欺負我
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關於故鄉的回憶,也許是美好的童年時光,也許是在匱乏和疼痛中的成長。
然而離鄉多年的妳,多半已經沒法回頭,因為故鄉早就沒了妳的容身之所: 故鄉和妳,成了永遠無法融合的兩個星系。
為何本應是最熟悉的故鄉,每次“近鄉情怯”之時,卻往往讓人感到陌生?那是因為我們對故鄉的凝視和觀察,實在是太少了。
因此當讀者第壹次翻開MOOK書《崖邊:吾鄉吾民》時,就說到: 每個離開故鄉的中國人,都應該像這本書這樣,對故鄉至少來壹次“狠狠地”回望。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了解我們生活的 社會 和全部的人生。
《崖邊:吾鄉吾民》收錄了眾多學者關於 探索 新時期返鄉書寫生機與活力的討論,書中的主角從學者到農民工樂隊,從篆刻藝術家到紀錄片導演,從散文家到農民書寫者,從 育兒 嫂到終南山隱者,他們用簡潔樸實的文筆,帶領我們凝望“故鄉”的昨天、今天與明天。
相信裏面的每壹個故事,都能觸及妳的內心深處。 今天,我們將與妳分享的是非虛構作家張子藝的《吾鄉吾民:壹個家族的變遷史》,在文中,她記敘了自己家族通過三代人近百年的奮鬥全部進入城市生活的歷程與感悟。
吾鄉吾民:壹個家族的變遷史
文 | 張子藝
(節選自《崖邊:吾鄉吾民》)
2017年深冬,河西走廊草木蕭瑟、天寒地凍。人、動物、樹木,都蜷縮著,捱過冬天,大家才能舒展開來。
“妳大姑去世了。”父親打來的電話略顯緊張。大姑是爺爺奶奶的第壹個孩子,她比奶奶只小19歲,奶奶去世28年後,她也去了另壹個世界。60多歲,因為急性闌尾炎,從此天人永隔。如果在城市,這不過是個極小的手術。城市裏的醫生詢問病人時,闌尾炎手術史從來都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外科手術。
我的老家,是絲綢之路中段河西走廊上壹個極不起眼的小村莊,20世紀80年代是她的鼎盛時期。百戶人家,“井”字型排列,家家都是土坯墻,寬裕壹些的,房子的門臉兒用磚砌起來,赭石色的磚頭整整齊齊地排列,顯得喜氣又貴氣。
村莊周圍是大片的田地,壹株株白楊樹長在田埂上。夏天,村莊外郁郁蔥蔥,村莊裏,太陽時常赤裸裸地照在人臉上,只有幾棵樹的樹蔭底下,便成了小小議事廳。人們休息下來的時候,會端著碗坐在樹下聊天,小孩子則在土墻上爬來爬去,打打鬧鬧,將土墻磨得圓潤光潔,那幾個爬來爬去的孩子當中,就有我。
6歲時,我進了城,去讀幼兒園,7歲上了小學。從此,鄉村與我漸行遠去,但鄉村裏的人,始終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愛的密碼中,人到中年的我讀懂了鄉土;在時光軸中,映照出壹個家族從鄉村到城市的變遷史。
01 祁連山下的白月光
我再沒有看過那麽大,那麽白的月亮。
秋天的夜晚躺在院子裏鋪好的毯子上,月亮明晃晃地掛在空中,像壹個大銀盤。我沒有見過銀盤,這句話是正在上小學的姑姑教給我的。
她壹字壹句地用蹩腳的普通話教我,聽著我結結巴巴說不清楚,惱了,大聲拉長了聲音喊奶奶:“媽——,妳聽,這個娃兒連話都說不清楚。”
其實她的普通話也說得磕磕絆絆的,有些音都是錯的呢,不過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
爺爺也搬來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作為國家幹部,他是整個小村莊唯壹壹個。
他坐得規規矩矩,沒有東倒西歪,沒有靠著椅背,所有難看的姿態在他身上都沒有出現過。後來我爸總是要求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還因為我趴在餐桌上吃飯拍過我壹巴掌,可能爺爺小時候也拍過我爸和姑姑們吧。
和坐姿壹樣,爺爺洗漱也很講究。他每次洗完臉,都會捉住院子裏瘋玩的我,用雪白的毛巾擦我的額頭,擦我的眼睛,擦我的鼻子嘴巴臉蛋,還有兩只臟兮兮的手。然後,我再次像個撒歡兒的狗犢子壹樣,壹溜煙地跟在院子裏的老黃狗身後搗蛋去了。
月亮圓的時候,西瓜也從地裏長熟了。爺爺家裏不種西瓜,距離鎮上30多裏之外的親戚們每年都種十幾畝的西瓜。壹到西瓜長熟後,就用驢車拉壹車給我們,“夏天麽,孩子們總是要吃西瓜的,再說八月十五快來了,十五那天妳們總得殺壹個西瓜給先人吃。”
我知道,我們跟他是壹個祖先,雖然他比我爸都老,但是我們是壹個輩分,名字中間的那個字都是“子”。所以他每次到奶奶家,總是要大聲喊我的大名兒,“張子藝!張子藝!”好像這麽壹喊,關系變得更親了。
家裏還有些梨和蘋果,也是親戚們拿過來的。我們住在鎮上,每個人只有壹畝五分地,只能種麥子當口糧,親戚們住的地方土又肥地又多,可是他們似乎都有點羨慕爺爺奶奶的生活。每次來了後都拘謹又熱絡地要給我塞幾個果子,拉著我親熱地說說話。然後要去爺爺的堂屋裏喝水說事兒,奶奶會在茶杯底上放兩大勺白糖,甜津津的糖茶壹喝,話匣子就打開了。
奶奶還要提前做好月餅。
河西走廊上的月餅是車軲轆大的。
壹層壹層的油和糖,還有綠色的苦豆子、玫瑰花瓣、姜黃、紅曲、胡麻被裹在面裏放在籠屜上,最上面還要蒙上壹層薄薄的面皮,這層皮是為了防止蒸汽滴在月餅表面不好看,熟了之後是要被揭掉的。最終做好的月餅要幾個小夥子擡著放在竈臺上已經燒開水的大鍋裏。這麽大的月餅,要蒸壹下午,才能蒸透蒸熟。蒸熟後的月餅並不能馬上吃,最好的要放在八月十五那天供奉用。
等到了那天,奶奶先把壹個大西瓜切成鋸齒形,然後再洗壹盤蘋果,洗壹盤梨,洗壹盤葡萄,還要放幾盤花生瓜子水果糖。等到這些都就緒之後,這才到廚房去,跟姑姑擡出準備好的月餅,方方正正切出來最中間的壹塊,裝在盤子裏,伸長胳膊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中間,端端正正地將這盤月餅放在最中間。
獻完月,大家才能開吃。
小姑喜歡就著西瓜吃月餅,我趁機把水果糖裝在我的褲兜裏,奶奶會拿壹塊月餅嘗壹嘗:“也不知道發面酸了沒有。”雖然奶奶多年來從沒有發酸過壹次月餅,但是,身為主婦的奶奶每年都會擔心著同壹個問題。因為,如果月餅酸了,會關乎壹個主婦的體面。
爺爺磕壹把瓜子,吃幾粒葡萄,再嘗壹兩口月餅。擡起手腕,壹看時間:“九點了,看的那個電視快開了。”院子裏已經有不少鄰居家的孩子,聽到這句話,猶如得到指令的士兵飛快地竄進堂屋裏,每天的電視劇,都在此刻如約而至。
後來,我到了城裏讀書,再沒有在八月十五的院子裏看到過那樣又圓又大的月亮了。
有壹年的八月十五,爺爺去世了。 那是90年代中期,從此,我沒有了背後的人。
02 飄散的“蒲公英”
奶奶沒有想到,當年逃離城市的她,子孫們竟然都進了城。
2000年左右,我讀初中的時候,大姑那個原本要過繼給我家的小兒子,去當兵了。大姑家的哥哥姐姐都結了婚,二姑家的哥哥去了新疆,他們壹下子變成大人了,那個在爺爺去世的葬禮上,從背後掏出壹把花生放在我手裏的哥哥們,陡然成了成年人。
我去了蘭州讀書,沒幾年,二姑的女兒,去了河北讀書。叔叔的兒子,去了呼和浩特讀大學,畢業後留在當地鐵路局,現在連小姑的女兒,也在讀師範。我弟,走的更遠,先去古巴,再去西班牙,有可能,他會是我們家族中第壹個博士。
兄弟姐妹們就像是手裏的壹大把蒲公英,風壹吹,我們都散了。
但我們散的方向,竟然如此壹致。
所有的人都沿著“進城”的軌跡,通過升學,通過婚姻,通過各種方式,在城市的邊邊角角中紮了根,開了花,結了果。
這個時期,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最快、最明顯的時候,大城市呈現出非常明顯的虹吸效應,人們被裹挾著,被推動著,去尋找更好的職業選擇。或者說,為下壹代尋覓壹個更好的出生地,這是所有動物的本能,也是推動人類進步的生理本能。
所有中國人祖上三代都是農民。
這個有著長達千年農耕文化 歷史 的民族,男耕女織、田園牧歌式的從容,從清朝末年開始被逐步打破,開始被全球工業化推動,人們或主動或被動地從鄉村遷徙到城市,人們在荒蕪的工業森林裏茫然四顧。
嚴冬給大姑的喪事增加了悲傷的氣氛。
是壹個傍晚,我呆呆地坐在她家的院子裏,人們喧嘩著,靜默著,眼睛突然之間變成壹個取景器,這個小院子變成壹個個鏡頭,轉換、移動。我突然從眾人中跳出來,旁觀著這壹切,腦子裏抑制不住出現壹排壹排的文字。作為壹個寫作者,我從來不將自己身邊的人事當作素材,但是那壹刻,腦子裏的文字壹排壹排地整整齊齊地滾動起來。它們是活的,它們在我腦子裏自動冒出來,它們在生成場景,它們在自己書寫。我恐懼地按住這種自動生成,在這樣的悲傷面前,任何的文字描述,都是對我感情的壹種褻瀆。
腦子裏的文字終於停住,最後冒出壹句話:“人生壹世,草木壹秋。”
在那壹刻,我突然懂得了葬禮大操大辦最初的寓意: “讓更多活著的人,了解死亡,用喧嘩來消解死亡。”
但在城市裏,人們避談死,恐懼死,以為避免談論,它就不在了。
還是有人能認出我,做飯的婦女們擡眼看著我:“這不是張XX嗎?”“就是,老大的姑娘”。還有人好奇地問我有沒有結婚。她們已經忘記我大概的年齡了,只依稀記得,跟XX家的姑娘小子差不多大。
我已經快被村莊遺忘了,我的小夥伴們,他們也陸續進了城。
03 尾聲:沒有故鄉,我的背後壹片荒蕪
父親常說,退休了要回老家去養老。
父親有自己的村莊,父親的村莊,是爺爺的村莊。
父親的村莊是沒有變化的,有老人去世,有孩童出生,但村莊依舊是村莊。
父親生活了20年的村莊,勉強算得上是我的故鄉。我統***在那裏結結實實地生活過7年時間吧。然後,我就像壹只鳥兒,飛向別處了。如果說,十年前,我走在那裏的大街上,還會有壹些熟悉面孔可以問好的話,現在的我,之於那個地方,完全已經變成壹個陌生的過客了。那些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來的高樓,那些散落在小巷子裏的燒烤攤子,那些大聲講著方言說笑的人們,就好像隔著玻璃看到的對面,已經是我全然陌生的壹個世界了。
有那麽壹些瞬間,我多麽嫉妒有故鄉的人啊。就好像,他們受了委屈回過頭,依舊有壹個溫柔繾綣的懷抱,而我沒有,我的背後,荒蕪壹片。
我回不得頭,只能往前走,拼命往前走,自己做自己最強大的後盾。
大姑去世後壹年,老家再次傳來消息:當年爺爺壹手打造出來的小院兒要拆遷。這裏已經做了整體規劃,要建立冷凍庫,這是“壹帶壹路”中的壹個極小的基礎項目建設。對於已經離開家鄉的人來說,這是壹筆意外的祖上財富,人們笑容滿面地盤算著要在城裏買房,這樣孩子就能接受好的教育,甚至,他們壹開始就是城裏人。 祖輩和父輩終其壹生的遷徙和奮鬥,對新生壹代來說,那已經是過去遙遠的時光,而他們,壹開始就生在“羅馬”。
自然,人的野心和欲望還會鼓動著我們往更遙遠、更新鮮的地方遷徙,但是在這壹刻,這個西北農村的家族,已經徹底完成了城市化的初始。
童年的時候,我常常在冬天仰起頭來,看著薄暮下炊煙四起,落日暈黃,那是鄉村最溫柔的時刻。辛勞了壹天的人們,從各自的田地裏走向村莊。長大後,有時候在異鄉,我也會擡起頭來看看那輪太陽。在北京的霧霾下,有壹次我真的看到汪曾祺筆下汪著油鹹鴨蛋壹樣的落日,但那壹刻,心裏彌漫著的寂寞和無助似乎要像那暮色壹樣把我吞噬了。沒有人敲著臉盆大聲喊:“天狗吃月亮了!”
月亮並不會露出面來多看我壹眼,只有任憑自己熬過茫茫夜色,看到天邊的那壹線白光。
在異鄉,所有的夜色都像是巨大的怪獸,所有的夢境裏都有著可疑的人,我在夢裏抵禦著壹切鬼怪,心驚膽顫,疲憊不堪。
薩特說,他人即地獄。
蘇小妹說,妳看到什麽,妳就是什麽。
我只好垂頭喪氣地說,我是壹個沒有故鄉的人啊,妳們不要欺負我。
關於本書
首期《崖邊》的主題是“故鄉”,收錄有:學者(張孝德、韓少功、祝東力、黃燈、魯太光、黃誌友等)關於 探索 新時期返鄉書寫生機與活力的討論;從皮村走出來的農民工樂隊自發組織“文化下鄉”的活動紀實;篆刻藝術家何效義與農村手藝人合作鑄鐵印日記;紀錄片《初三四班》導言陸春橋講述汶川大地震震後十年人們的韌性與堅強;非虛構作家張子藝講述自己家族通過三代人近百年的奮鬥全部進入城市生活的歷程與感悟;農民閆瑞明寫就的20世紀後半期50年的人生經歷(個人 社會 生活史);被聯合國環境專家贊譽“世界治沙史上的奇跡”的毛烏素沙漠治理能人王有德的半世人生;西安“城中村”改造過程中的陣痛與希望;《壹個戲班的江湖》提出對傳統文化復興的思考;“新農夫”(當代鄉村建設新青年)的返鄉記;以《我是範雨素》壹文為人熟知的 育兒 嫂範雨素、因“詩意棲居”終南山而爆紅網絡的作家、畫家張二冬,均以短章散記的形式深翻出轉型期鄉村 社會 人們的迷茫、調適、奮鬥、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