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壹進榮國府(要紅樓夢原文)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爺,妳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壹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妳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妳那老家之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呢!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狗兒聽說,便急道:“妳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妳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兒大家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作官的朋友,有什麽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妳們想出壹個機會來。當日妳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妳們還好,如今自然是妳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壹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妳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壹點好心,拔壹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壹旁接口道:“妳老雖說的是,但只妳我這樣個嘴臉,怎樣好到他門上去的。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去打嘴現世。”
誰知狗兒利名心最重,聽如此壹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聽他妻子這話,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妳又見過這姑太太壹次,何不妳老人家明日就走壹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喲!可是說的,‘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麽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兒笑道:“不妨,我教妳老人家壹個法子:妳竟帶了外孫子板兒,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壹件事,我們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妳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壹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壹見世面,也不枉我壹生。”說畢,大家笑了壹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壹無所知,聽見劉姥姥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壹會,便問“那裏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說道:“妳遠遠的在那墻角下等著,壹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壹老年人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後壹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妳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後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
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板兒,繞到後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裏廝鬧。劉姥姥便拉住壹個道:“我問哥兒壹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麽?”孩子們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裏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壹行當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這個容易,妳跟我來。”說著,跳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門,至壹院墻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妳呢,我帶了來了。”
周瑞家的在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妳好呀!妳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請家裏來坐罷。”劉姥姥壹壁裏走著,壹壁笑說道:“妳老是貴人多忘事,那裏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妳都長這們大了!”又問些別後閑話。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妳,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壹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壹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聽如此說,便笑說道:“姥姥妳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妳見個真佛去的呢。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幹。我們這裏都是各占壹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妳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就破個例,給妳通個信去。但只壹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裏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妳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劉姥姥聽了,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這等說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倒要見他壹面,才不枉這裏來壹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那裏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壹句話罷了,害著我什麽。”說著,便叫小丫頭到倒廳上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裏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裏二人又說些閑話。
劉姥姥因說:“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妳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壹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壹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妳見了就信了。就只壹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說著,只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裏已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裏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壹下來他吃飯是個空子,咱們先趕著去。若遲壹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說著壹齊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處來。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裏略等壹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壹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裏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上了正房臺磯,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壹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裏壹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壹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壹個匣子,底下又墜著壹個秤砣般壹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麽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壹聲,又若金鐘銅磬壹般,不防倒唬的壹展眼。接著又是壹連八九下。方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與平兒忙起身,命劉姥姥“只管等著,是時候我們來請妳。”說著,都迎出去了。
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壹二十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人擡了壹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壹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壹巴掌打了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於是帶了板兒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壹會,方過這邊屋裏來。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壹個鎖子錦靠背與壹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壹個填漆茶盤,盤內壹個小蓋鐘。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擡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麽還不請進來?”壹面說,壹面擡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麽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麽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兒便躲在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兒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妳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裏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裏,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鳳姐兒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麽,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妳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妳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兒呢就回,看怎麽說。”周瑞家的答應著去了。
這裏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剛問些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裏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很要緊的,妳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了,壹會進來說:“我都問了,沒什麽緊事,我就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閑,二奶奶陪著便是壹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都是壹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壹樣的。”壹面說,壹面遞眼色與劉姥姥。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的奔了妳老這裏來,也少不的說了。”剛說到這裏,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裏的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壹面便問:“妳蓉大爺在那裏呢?”只聽壹路靴子腳響,進來了壹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妳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壹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壹擺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壹日,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著,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壹頓好打呢。嬸子只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妳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妳們那裏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裏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若碰壹點兒,妳可仔細妳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房的鑰匙,傳幾個妥當人擡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裏鳳姐忽又想起壹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妳且去罷。晚飯後妳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壹聲,方慢慢的退去。
這裏劉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說道:“今日我帶了妳侄兒來,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裏,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妳侄兒奔了妳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妳那爹在家怎麽教妳來?打發咱們作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飯沒有?”劉姥姥忙說道:“壹早就往這裏趕咧,那裏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壹時周瑞家的傳了壹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於是過東邊房裏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麽?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壹家子,不過因出壹姓,當年又與太老爺在壹處作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壹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麽說的,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壹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時,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舌詹>舌咂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妳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壹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今兒妳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壹次見我張口,怎好叫妳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妳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裏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妳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的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只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壹吊錢來,都送到劉姥姥的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這錢雇車坐罷。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妳們了,到家裏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壹面說,壹面就站了起來。
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的,拿了銀子錢,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妳見了他怎麽倒不會說了?開口就是‘妳侄兒’。我說句不怕妳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麽又跑出這麽壹個侄兒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裏愛還愛不過來,那裏還說的上話來呢。”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時。劉姥姥便要留下壹塊銀子與周瑞家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裏,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