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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日記門”事件,留下了青春裏所有的惡

在我無數次的設想裏,從來沒有和梅再度重逢這壹條。多年後再見故人,沒有意外之喜,取而代之的只有緊張和慌亂。我尷尬地站在父母樓下這家不到15平的幹洗店,目光局促而遊移,本能告訴我應該馬上逃離,但梅卻未讓我如願,她在這個微妙的時刻恰到好處地開了口。

(壹)

梅的聲音還和記憶裏壹樣,軟糯而輕,我的腦袋被迫打開壹道裂縫,穿梭回我最不願意回到的那壹年。那是2010年,我即將升入“煉獄式”的高三。

但緊張之余,也有期待,期待的來源在於教育局的壹紙文書。我因為中考失利,不情願地來到了這所排名欠佳的高中,這所高中遠離城區,再加上升學率的連年下滑,生源日漸稀少,終於在教育局的批復下正式並入市第三高級中學。而我很幸運地趕上了這個“好時候”,春節過後,我就要搬到新學校去了。為此父母也沒少打點奔走,希望能為我爭取分到壹個相對不錯的文科班去。

盡管學校壹再強調分班的原則是隨機的,但無論學生還是家長,都心知肚明實際的操作手法是按照平時的成績名次來的。畢竟是四星級高中,哪個班都不願意隨便接收“拖油瓶”,尤其在我們這個以“教育之鄉”著稱的城市,學生的成績是直接和老師們的獎金掛鉤的。父母連日來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我如願分到了文科A班。

新學校的生活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甚至讓我覺得分外壓抑。第壹天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臺下隱約有誰唏噓了壹聲,班主任亦是話中有話,這極大地挫傷了我的自尊心。我全程低著頭快步走到座位旁,不想與任何人有目光接觸,整整壹個星期,我沒有和班裏的新同學說過壹句話。

梅的出現就像壹場“及時雨”,她是我的舍友,也是我唯壹的心靈慰藉。她和我是壹道合並來的同校“難友”,雖然我們分在不同的班級,卻絲毫不影響彼此的日益親近。梅有壹副好脾氣,且十分善解人意,如若她回來的比我早,經常會默默幫我打好熱水和飯菜,家裏寄來的零食和輔導書,也總會與我壹道分享。和我的沈悶內斂不同的是,梅生性樂觀開朗,很快就跟上了新班的學習進度,並且還當選為了語文課代表。讓我感激的是,梅並不會因為自己不錯的處境而忽略我的感受,相反,她總是鼓勵我作出改變,她有壹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看向我的時候,總有不容置疑的真誠。

很多時候,我獨自壹人走在下課的路上,看著身邊熙熙攘攘的人群,常常會想,來到新學校後最幸運的事,大概就是遇到梅了。

(二)

發現梅的變化,是在高三上學期的期中考試以後。

首先是梅晚自習後回來的時間明顯晚了,我們是晚9點下課,通常最多不會超過壹刻鐘,梅便會抵達宿舍,親熱地呼喊我的名字,而我總是會從上鋪探出身來,對著梅默契壹笑。

再來是梅外出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我們雖然是寄宿制,但每周六的下午,學校通常會提早兩小時下課,用於讓在校生采買生活用品。高三學生的時間向來分秒必爭,除非特別需要,我和梅都會利用這個難得的時間抓緊溫習功課,但現在,我已經連續三周沒有見到她的蹤影,而事後,梅並未告訴我她去了哪裏。

梅回來的時間壹天比壹天晚,終於有壹天,直到宿舍熄燈,我才聽到“久等”的推門聲。我迅速將被子蒙住頭,這些日子,我對梅的“不告而別”沒少暗自生氣。也許是梅的動靜大了壹些,引起了其他女孩的不滿,梅忙連聲道歉。

雖然背對著梅,但我依然能準確感覺到她投向我的目光,那目光讓我無法再裝睡,我轉過身,對上梅的眼睛,黑暗中,她的眼裏閃著興奮的光。

我默默下床,陪她壹起去了走廊盡頭的盥洗室。我打開手電筒,似作不經意地壹瞥,鏡子裏她年輕的臉龐還泛著來不及褪去的潮紅,神情狂熱而激動。這樣的梅讓我感到陌生,我垂下眼簾,心裏打定主意,如果梅不說,我什麽也不會問。

盥洗室裏很安靜,梅雖然刻意壓低聲音,卻還是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佳,我戀愛了。”

意外的是,聽到這個答案的我並沒有過多驚訝。早戀這件事,大抵在我身上絕無可能,但發生在梅身上,卻順理成章,她優秀且美好,走到哪裏都能吸引壹群人的目光。

“是誰啊,我認識嗎?”我順著梅的話問道,心也不自覺地跟著梅高漲的情緒“砰砰”直跳,這個時候,說不好奇,那是騙人的。

“妳認識,是我們班的魏奇,就那個個子高高喜歡打籃球的。”梅有些沈醉,“我們每晚繞著操場走,說好走三圈就回去,但每次他都拖著不讓我走,害得我今天回來晚了還吵到了大家。”

“操場那邊靠著職工宿舍,萬壹老師發現了怎麽辦?”我和梅都太清楚學校對待“早戀”的態度和手段,老師們會定時輪值,壹旦發現不對的苗頭,絕不會輕易姑息,輕則叫家長,重則全校通報。不但如此,每個班主任還會在班級內部安插“眼線”,要在這種嚴密的防護網下“安然無恙”,我不禁為梅捏了把汗,“那妳外出也是和他在壹起嗎?”

梅羞澀的點點頭,她似乎知道我的擔心,拉起我的手鄭重其事道:“佳,妳別擔心,我會小心的,也不會因為和魏奇的關系而影響學習,妳也知道,我上次期中考還進步了。”

梅洗好臉,揚起頭,她將紮起的頭發散開,似是對我,又像是喃喃自語:“其實我也想等到大學後,但是魏奇說,他不願意浪費和我在壹起的每壹天,只要對著他,我就說不出拒絕的話了。”梅輕嘆壹口氣,嘴角卻忍不住勾起微笑的弧度,語氣糾結中又分明藏著甜蜜。

“我會保密的。”我相信梅說的話,她是個有分寸的人,作為她的好友,我理應守口如瓶。

寢室裏的人早已睡熟,半夜朦朧中我驚醒過來,看到梅的被窩裏還透著亮光,梅似乎在寫著什麽,我不以為意,翻個身繼續沈沈睡去。

(三)

從我知曉梅的戀愛,到梅出事,不過四個多月時間。

彼時我們剛剛經歷高三下學期的第壹次摸底考試,學校模擬高考現場,把所有文科班的學生打亂,重新安排了考場和座位。梅的日記本,就是在這次考試中,被人翻了出來,而這本日記本上的內容,足以掀起“軒然大波”。

始作俑者是魏奇籃球隊的成員,平日裏和魏奇關系緊張,他被分到梅的座位,原本只是想掏出歷史課本再看壹眼知識點,沒想到無意中帶出了梅的日記本。

梅日記本裏的內容,被他復印成了若幹份,挨個在每個班級門口派發。學生時代的流言蜚語總是那麽容易擴散,不過壹個上午,“日記門”事件已經被傳得沸沸揚揚。我始終沒有敢看這些內容,更有意識地躲開身邊人的口舌是非,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我連午飯也不願意吃,就匆匆跑回宿舍。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宿舍裏恰恰討論正酣,睡在我鄰床的女生毫不掩飾口氣裏的輕蔑:“早就看出來不是什麽好東西,騷貨壹個,這些事還敢寫在日記裏,不要臉!”

到底有人把日記本裏的內容赤裸裸地讀了出來,我這才意識到,事情比我想象的嚴重的多。梅和魏奇不僅多次在校外偷嘗禁果,她還把每壹次的過程感受都詳細記錄在了日記裏,可以想象,這本日記裏的內容會有多麽“驚世駭俗”。原來,那晚梅是在寫日記,回想起梅在盥洗室裏和我的那次談話,我心中五味陳雜,好似有什麽東西,被生生打碎了。

我拉開門想走,卻被不懷好意地叫住了:“佳,妳平時和梅關系那麽好,這些妳早就知道了吧?”

有股無名火在燃燒,我頭也不回地大力關上門,我的書包肩帶被卡在門縫裏,我狠狠往外壹拽,肩帶“啪”地壹聲徹底斷了。

輿論還在持續發酵,文科班的多數人都知道我和梅關系甚好,這讓我變得分外敏感。老師和校辦主任也頻頻找我談話,美名其曰“了解情況”,從始至終,我沒有為梅辯白過壹句,只是任由他人在我面前肆意指點梅。我不願承認,我選擇噤聲的原因,是害怕自己也成為被嘲諷的對象,被議論的中心,我更害怕被所有人排擠,甚至心生悔恨,壹度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梅。

在事情發生後的壹個月裏,我刻意避開和梅的見面,我和其他舍友壹樣,視她為空氣,只要她有開口的意思,我立馬收拾東西離開。我能感覺到梅越來越深的絕望和無助,我也痛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卻始終不敢越雷池壹步,只內心煎熬得愈加沈默。諷刺的是,我的成績卻在這段時間明顯提高了,甚至第壹次跨過了壹本線。

壹個月後,學校宣布了對梅的處分決定,因為影響過大,以至於許多家長聯名上書,梅最終被開除學籍,聽說那壹天,梅的母親在校長辦公室裏長跪不起,而梅的父親見事態轉變無望,當場對梅就是壹頓暴打。耐人尋味的是,事件裏的兩個男主角卻都安然無恙,他們的生活好像並未受到過多影響,魏奇後來還順利得到了哈工大的保送資格,這個社會,總是對男性的包容度更高壹些。知道這個消息的下午,我反復掐算著時間,在我認為梅已經離開的時間段,回到了宿舍。

梅的床鋪果然已人去樓空,我如釋重負,天知道我有多怕在這個時候遇到梅,我盯著梅空蕩蕩的床位,倔強地克制著即將彌漫的淚水。我轉過身,發現我的書桌上放著梅的手抄本《錯題集》,那壹直是她引以為傲的“考試法寶”,我打開,裏面夾著壹張小小的紙條,只有壹句話:“佳,我不怪妳。”

我捂住臉,任由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湧出,我知道,我永遠失去了青春時代裏最好的朋友。

後記:

大學畢業後,我毅然選擇在蘇州定居,至今已有6年。畢業前夕,父母也曾多次勸我回家鄉發展,並已為我安排好壹份體面而穩定的工作,從沒有違逆過父母意願的我,卻生平頭壹次選擇了拒絕。不為其他,只因梅的出事帶給我的影響太大,我無法面對那段記憶,更沒法在那座小城得到安寧。

我曾在知乎上看到壹個話題度很高的問題:妳認為人性最大的惡是什麽?我認為最大的惡,是作惡而不自知。梅的日記本原是自己的隱私,卻被當成壹種學生間的報復手段,堂而皇之的公諸於眾。而在那場“日記本”事件裏,校方、父母、朋友、同學,全都自以為是的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沒有壹個人想過,更沒有壹個人提出,梅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她不僅被當成“害群之馬”,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被無情剝奪了,這樣的打擊,對壹個青春期的少女來說,足以形同毀滅。

更可怕的是,我們卻把這種行為當成壹種正確,被統壹、被同化,這些潛移默化的東西太可怕,可怕到哪怕妳發覺其實也並未真正的發覺。

幸運的是,梅的現況還不錯,這家幹洗店,是梅和老公壹起開的第二家分店。縱使經歷過那樣壹場起伏,梅依然堅強樂觀,她的笑容仍然燦爛,如今,她的小兒子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