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搶孩子
清朝建立後,結束了明末以來的數十年戰亂,百姓得以修生養息,中原重現太平景象,正如雍正所言:“本朝定鼎以來,掃除群寇,寰宇安,政教興修,文明日盛,萬民安樂,中外恬熙,黃童白叟,壹生不見兵革。”
然而到了乾隆中後期,吏治腐敗, 社會 黑暗,百姓生活困苦,壹些有野心的人就開始利用人們對清政府的不滿,以邪教蠱惑人心,暗中積蓄黨羽,準備起始事,過壹把帝王之癮。於是 社會 再次出現動蕩,各種變亂紛出,最著名的就是白蓮教發動的“川楚教亂”。而在這之前,已經在山東臨清發生過壹次“清水教”之亂,清水教正是白蓮教的壹個支派。
在山東陽谷縣,有個人叫王倫,長得相貌魁偉,他為人狡黠,城府極深,而且有勇力,擅拳棒。王倫曾在縣衙中當過衙役,因辦事出錯被辭退,他無以為生,就憑著壹個偏方為人治癰瘍。由於他的方子很有療效,遠近許多人都來找他治病,而他經常不收錢,免費為人治療,患者們都對他感恩戴德,壹些人願意認做他義父,以報他的恩德。他又自稱曾經有異人傳授他法術,能召喚鬼神,大家就更加崇拜他了。這樣過了十幾年,他的黨徒已經遍及周邊各縣。王倫聲稱,只要喝了他念有符咒的壹瓶水,就可四十九日不食,因此他的組織稱“清水教”。
有個壽張人叫樊偉,熟知天文讖緯之術,平日行為多有不法,他因為賭博欠下巨債,無法償還,就躲在王倫家中。後來為了便於藏匿,他索性自己剃了頭,當起了和尚。他對王倫說:“我見的人多了,那些位居督撫的封疆大吏,論才貌,都不如妳,我來為妳謀劃,不出十年,妳就能當上皇帝。”他曾經慫恿王倫帶千余名黨徒到北京發動事變,後來因故沒有成行。
乾隆三十九年,山東糧食歉收,朝廷沒有減免稅賦,地方官繼續橫征暴斂,壹時間民怨沸騰,王倫決定利用這種形勢起事,時間定在十月。
四五月間,鄉間已經在流傳著有人要“殺官劫庫藏”的消息。八月,與陽谷相鄰的壽張縣令沈齊義聽說了這個消息,他派人去調查,果然發現每個村都有壹幫人在習練槍棒,躍躍欲試。感到問題嚴重的沈齊義便行文到陽谷縣,要求捉拿王倫壹夥,可是他不知道,兩縣的胥吏皂役大多已是清水黨人,沈齊義的文書還沒發出,王倫已經得到了消息,於是他們決定提前行動,於八月二十八日起事。
事發當天晚上,王倫他們雇了戲班子在壽張縣衙前唱戲,宰牛狂飲直到深夜,然後數千人沖入縣衙,沈知縣知道死期已至,也不驚慌,他身穿朝服,坐在大堂上痛罵王倫,被縣衙皂役李旺殺害,隨後又遭肢解。這個李旺是王倫義子,此前已經被王倫授予元帥之職。
兗州的總兵名叫惟壹,是個滿洲人,他素以勇略自誇。聽說發生事變後,立即率所部三百人,疾馳趕來鎮壓。他認為王倫壹夥不過是群烏合之眾,所以很輕敵,但他沒有想到對方有萬余之眾,而且蓄謀已久,倉促趕來的三百官兵根本不是對手,很快,惟壹率領的騎兵潰敗,步兵則是無壹生還。
九月二日,王倫攻陷陽谷,縣丞劉希壽、典史方光禮被殺,堂邑也於同日陷落,曙理縣令陳枚、訓導吳標被殺。王倫的大隊人馬來到臨清城外二十裏處,臨清南面的張四姑莊被殺掠壹空。這時,臨清守備葉信所部的兵不滿三百,他自己又正在生病。知州王溥進京去了,署理知州的是別駕秦震鈞,大家突遇變故都束手無策。幸好王倫當夜沒有進攻臨清,第二天中午,前壹天敗退的兗州總兵惟壹重新集結了八百馬步軍進駐臨清,城裏的官民的情緒才算穩定了壹些。
據後來的偵查獲悉,王倫大隊人馬到了在離臨清四十裏的柳林。他之所以在九月二日擊敗惟壹後沒有連夜趁勝進攻臨清,是因為有壹個國子監的監生把他的妹妹獻給了王倫,被王倫封為皇後,全體都在慶賀。
九月初五日傍晚,臨清受到了巡撫徐績發來的檄文,要求兗州總兵惟壹領軍兵赴柳林與其他兩路官軍壹起圍剿王倫。於是惟壹留百人駐守,自己率騎兵六百前往柳林。
臨清的官員們本以為由巡撫出馬調集各路大軍圍剿王倫 ,猶如牛刀殺雞,必然大功告成。可是沒想到,圍剿大軍居然再次被王倫擊敗,九月六號,清水教眾萬余人馬抵達臨清城下。
本來臨清城外有數丈寬的護城河,只有壹兩只渡船,王倫的人馬過河時非常混亂,有的拉著馬尾巴,有的抱著拆下來的民房門板,臨清守軍如果趁他們半渡之際出擊,壹定能擊敗王倫。可是城裏的官兵驚慌失措,不敢主動出擊,結果坐失良機。
王倫占據臨清外圍村落集市後,沒有殺戮搶劫,壹切食物,都按市價購買。有壹個清水教徒因為吃了壹個梨沒付錢,被王倫下令斬首,然後加倍償還梨錢。如此壹來,百姓安下心來,不再逃避。
但是三日後,王倫的隊伍就失去了控制,開始搶劫財物擄掠婦女,四鄉通道都被他們堵住,百姓無法逃離。清水教把少壯都抓來,逼著每人吞下壹粒藥丸,告訴他們,如果不聽從指揮就會毒發身亡,然後又給每人黑布壹幅,裹在額上,並發給刀壹把,命令他們跟著去打仗,不從就殺。
王倫在臨清城外集結好人馬後,就開始攻城。清水教徒全部頭纏黑布,身穿黑色衣褲,其中還夾雜著壹些穿著彩色戲裝的人,像跳大神壹樣呼嘯舞躍,看起來形同鬼魅,十分恐怖。但是他們的武器很簡陋,大多是菜刀、柴刀,斧子等等。而城上的清軍擁有火器,以劈山炮、佛郎機、鳥槍等打擊清水教的攻城隊伍。
九月十五日,在柳林戰敗的兗州總兵惟壹再次集結千余人馬抵達臨清城下,在西南角紮營。兗州參將烏大經當時駐守南門,見惟壹來到後,親自前往他的營中,請他進城***同防守。可是惟壹說:“我在此正好與妳們呈犄角之勢,壽張壹戰失利,是因為事起倉卒,柳林再敗難辭其咎,這次必須建功,壹洗前恥!”無論烏大經怎樣邀請,他都堅決不進城,因為他知道,身為鎮守壹方的總兵,突發變亂後,他不能維護地方,還連敗兩陣,壹定會被追責,只有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不懼鋒鏑,奮勇建功,才能將功贖罪,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不肯進城。
三天後,王倫率二千人發動進攻,在離北門壹裏處與惟壹的人馬發生激戰,由於雙方混雜在壹起,城上的清軍怕誤傷己方,不敢施放槍炮,只能吶喊助威。但是清水教人馬眾多,惟壹寡不敵眾,再次敗退,率數十騎奔逃而去。由於他連敗三次,後來被朝廷降罪,遭軍前正法。
王倫雖然在城下擊敗了惟壹,可是城頭的火器威力兇猛,而清水教武器簡陋,所以他們雖然悍不畏死,卻難以攻上城樓,數次進攻都鎩羽而歸,死了壹千多人,城下屍體枕籍。
王倫見強攻不成,便改用火攻。每到夜裏,就在城下放火,好幾次敵樓差點被燒毀,如果敵樓被毀,城上士兵失去掩體,城門就難保了,但城裏組織人力拼命潑水,大火都被撲滅。王倫又想用牛車裝滿火藥沖到城下炸塌城墻,但被城上發現,開炮打死了拉車的牛,火藥車停在當地,城樓上又投下火把,引爆火藥,結果周邊民房被炸毀燃燒殆盡。
王倫軍中有個有武舉人,名叫吳召倫,他獻出壹計,在裝火藥的大車兩旁裝兩塊大木板,派七八個力大的人躲在木板下,扛著火藥車前行,因為有木板掩護,槍炮傷不了他們,他稱這種辦法為“大鵬雙展翅”。
王倫覺得可行,就依計而行。城上眼看火藥車接近,卻無法阻止,情急之下就投下大量磚石,結果火藥車上的石頭磚塊堆得像小山壹樣,在下面扛車的人都被壓趴下了。城上見狀馬上派士兵縋城而下,把這些人都殺了。
就這樣,雙方在臨清城下反復激戰數日,王倫的清水黨徒不顧傷亡,拼命進攻,城墻上插滿了剪枝,像刺猬壹樣,可是他們卻始終沒能攻破城門,而城上的情勢雖然危急,可是卻有驚無險,在王倫的猛烈進攻中,居然壹人未傷。
到二十三日黎明,山東巡撫徐績帶領援兵趕到,直隸總督也率人馬達到,中午,大學士舒赫德統帥的八旗軍抵達臨清城外,王倫腹背受敵,開始潰敗,他帶領殘部躲進集市,繼續依托民房與清軍巷戰,最後他們退進蓮花寺,憑著高大院墻繼續抵抗,清軍無法攻入,就用大炮猛轟,同時四面放火焚燒。
當時蓮花寺裏除了清水教徒外,還有數千名被劫持來的婦女。這些婦女中姿色最好的被王倫獨占,其余被分給手下各頭目享用。清軍攻打寺廟時,這些婦女四處逃散,結果許多人慌不擇路,跌入閘河中,河水為之斷流,可謂慘絕人寰,古今中外的戰亂中,受荼毒最深的,總是女性。
被鐵桶般合圍在寺廟裏的清水教徒,最後或被殺,或被擒,無人僥幸逃脫,王倫見大勢已去,就投火自焚了。
這場持續壹個月的戰亂,波及臨清、兗州兩地多個縣,無數民房被毀,大批百姓流離失所,可謂慘烈至極。然而這只是壹個開端,更大規模的,禍及湖北、四川、陜西三省,持續九年的川楚教亂將在二十二年後爆發。
事變發生時,文人俞蛟正在臨清訪友,由於事發突然,他無法走脫,被困在城裏,而他的朋友龍山是州衙裏的壹名吏員,於是俞蛟便與龍山壹起走上城樓抗敵,經歷了事件的全過程。事後,他根據這段經歷寫了壹部《臨清寇略》記錄當時發生的壹切。
《臨清寇略》透露了這次變亂中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俞蛟對守城過程的描寫,也折射出了當時的壹些 社會 景象,如今的人們可以通過這部筆記,壹窺乾隆年間的政治、軍事 、以及人們的思想狀況。
從《臨清寇略》中看,王倫能處心積慮十多年,組織和發動那麽大規模的反清事件,說明他有壹定的號召力和組織能力,也說明當時的百姓中有許多人痛恨清政府,願意隨他赴湯蹈火。但是王倫格局太小,沒有高大明確的理想和目標,其口號就是“殺官劫庫藏”,造反只是為了殺官吏泄憤和搶劫財物。他還沒有成事就急著過帝王癮,連輕重緩急都不分。在壽張擊敗惟壹後,他本可趁勝攻下臨清,可是他卻忙著封皇後,錯過了戰機。他也知道民心重要,開始也要求對百姓秋毫無犯,卻只堅持了三天就本性暴露,不但搶掠,還劫持數千婦女,完全是強盜行徑,不可能成大事。
清水教徒們雖然悍勇,卻沒有作戰經驗,他們依仗人多勢眾,打敗了總兵惟壹的少量人馬,但是面對憑城墻堅守的臨清城卻壹籌莫展,圍攻近二十天,死傷數千人,卻沒有造成守城清軍壹人傷亡,可見其戰鬥力低下,只是壹夥烏合之眾。
從俞蛟筆下,可見清軍當時作戰已主要依靠火器,而且火器種類不少,但火器運用水平卻不高。他在評論總兵惟壹戰敗的原因時說:“軍法,以鳥槍利於殺賊,為前鋒。而鳥槍每桿必以長刀或長矛,壹人護之。蓋鳥槍壹發之後,加藥丸引火綆,須片刻俄延,則全賴護之者從旁抵禦,而槍火復發,方保無虞。”意思是,火槍很厲害,但每桿火槍都要刀矛保護,否則無法重新裝填彈藥,保持火力連續。這種認識明顯還停留在戚繼光鴛鴦陣時代,並沒有形成可以連續射擊的“三段擊”戰法。而且清軍當時的火器威力有限,在近距離上無法擊穿木板,以至於清水教徒可以在木板掩護下扛著火藥車接近城樓。
臨清城樓上的清軍擁有劈山炮、佛郎機、過山鳥等多種火器,可是九月二十五日的戰鬥中:“乃自午至酉,賊徒無壹中傷,益跳躍呼號,謂炮不過火。守城兵民,鹹皇迫,竊竊私語,謂:“此何妖術,乃爾也?”打了幾個時辰,卻沒有傷及清水黨徒壹人,還以為王倫有妖術。這反映了清朝當時武備松弛,武器性能很差,而且平時疏於訓練,倉促臨敵根無法通過正確操作來發揚火器的威力。
通過《臨清寇略》,可以發現當時的人非常迷信。俞蛟講了三個事例:其壹是在守臨清城時,人稱王四爺的王倫之弟,身穿黃綾馬褂,右手執刀,左手執小旗,坐在城門南面,距離僅數百步,口中念念有詞。城上集中火力對他射擊,但是彈丸離他壹二尺時就墜地了,絲毫傷不了他。這時壹個老兵找來壹個妓女,讓她脫了內衣,將陰部對著王四爺,再用雞血、糞汁往下灑,然後命令開火,壹下子就將他打死了。
其二是王倫的義女烏三娘,她武藝高強,手持雙刀所向披靡,官兵把她圍住,他跳上壹座高樓,官兵用弓矢槍炮朝她射擊,卻不能傷她。這時,又有壹個老兵,在壹具清水教徒屍體上割下生殖器,裝在炮中朝她發射,頓時將她擊斃。
這兩件事顯然是杜撰的,俞蛟身在現場,親歷戰鬥過程,所以也不可能是聽他人訛傳,他之所以故意這樣寫,無非是為了表明清水教的邪惡,而那時的人相信穢物可以鎮邪,破妖術。
其三是清水教徒們攻打東昌縣城時,城垣已經殘缺,守軍不滿五百,眼看支持不住了,這時關羽突然在城頭現身,嚇得清水黨徒們慌忙撤退。這顯然也是無中生有的事,這樣寫只是為了表示縣城有神靈相助,不可能被攻破。
俞蛟特意在筆記中杜撰這三件事,說明當時民智未開,人們思想十分愚昧,毫無科學觀念,俞蛟是個知識分子,連他都持這種思維,普通百姓更是可想而知了。所以,也難怪在後來的鴉片戰爭中,會鬧出用狗血、糞便攻擊英國軍艦的笑話 ,這種行為正是迷信愚昧思想的延續。
根據《臨清寇略》的記載,王倫及其手下的武藝都非常高強。清軍抓捕王倫時,清宮侍衛英繼圖與把總仙鶴翎率死士數百人,闖入王倫藏身之處,大呼:“王倫安在!”王倫應聲而出,英繼圖與仙鶴翎上前與王倫展開搏鬥,那些死士也與王倫身邊的人激戰。英繼圖、仙鶴翎兩人與王倫打得難解難分,卻無法制服他,後來仙鶴翎脖子上挨了壹刀,英繼圖被王倫的悍將孟燦刺中咽喉死去。作為清宮侍衛,英繼圖的武功應該很高,可是他在有人協助的情況下,卻拿不住王倫,可見王倫的功夫確實是非常厲害的。
清水教最後被清政府剿滅了,王倫的妻子“五聖娘娘”,以及他的軍師樊偉,各路頭目孟燦、顏六、李三、楊累、李旺等人不是死於亂軍中就是被抓獲後淩遲處死,但有壹個頭目國太卻得以逃脫。
國太原來是個販私鹽的,事發幾個月前,被堂邑縣丞陳枚抓獲,然而押送途中,卻被他的同夥劫走了。清水教攻破堂邑縣城後,抓住了陳枚,國太為了報復,將陳枚打了壹百多板,又把他的生殖器割下來塞在他口中,還將他的屍體肢解。乾隆知曉了國太的殘暴行徑後,大怒,嚴令壹定要活捉國太。然而官軍在剿滅清水教後,對被抓獲的黨徒逐個排查,卻沒能發現國太。他的妻子劉氏說,九月二十四日戰敗後,國太頭戴氈帽,騎壹匹白馬,提著長槍出逃了,以後再沒人見過他。有人懷疑他死在亂軍中,可是檢驗那些屍骸,也沒有發現他,可見他確實逃脫了。
這次事變中,下場最淒慘的是那些清水教徒的親戚族人。王倫起事後,就裹挾他們攜家帶口壹起行動,威脅說:“本鄉有黑風劫,遭之者死亡相繼,宜出門遠避;經七七之期,庶可免耳。”
事後,這些族人大多被連坐,有的被發配給披甲人為奴,有的雖然被放歸鄉裏。但鄰裏卻不容他們,說他們是反賊逆種,日後還會害人,不能留著,於是把他們都殺了,連幼小的孩子都未能幸免。
臨清的清水教事件顯示,在所謂的乾隆盛世裏,清朝 社會 其實已經處於動蕩中,而百姓不僅要忍受官府的壓榨,還遭到邪教組織的脅迫和戕害,不知何時就會慘遭無妄之災,即使在兵火中逃得性命,卻已家園被毀,甚至難免充軍發配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