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肖洛霍夫》原文|讀後感|賞析
作品提要
在頓河南岸的韃靼村裏,住著麥列霍夫壹家人。父親潘苔萊·普洛珂菲耶維奇脾氣暴躁,母親勤勞能幹。大兒子彼得羅長得像母親,妻子妲麗亞是個潑辣 *** 的美人兒。小兒子格裏高力則長得像父親,他比哥哥小六歲,年輕英俊又熱情勇敢,結了婚卻和有夫之婦阿克西妮亞相愛並離家私奔。第壹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格裏高力應征入伍,驍勇善戰,獲得十字勛章。不久,他受傷回鄉休養,發現阿克西妮亞與地主少爺私通。壹氣之下,格裏高力拋棄她,回到家中與妻子重歸於好。此後在動蕩的時局中,格裏高力看不清真理的方向,痛苦地在紅軍與白軍、革命與反革命間遊移、徘徊。短短四五年間,他兩次參加紅軍,三次投身反革命叛亂。戰爭徹底改變了格裏高力壹家的生活。他的父親、母親、妻子、哥哥、嫂嫂相繼死去,只剩下壹對幼小的兒女由阿克西妮亞撫養。為了逃避革命政權的懲罰,格裏高力不得已加入了佛明匪幫。逃亡途中,阿克西妮亞不幸中彈身亡。格裏高力像幽靈壹樣在森林村野遊蕩,最後懷著痛苦絕望的心情回到家裏。
作品選錄
等到格裏高力和阿克西妮亞跟杜尼婭告過別,親過壹直沒有醒的孩子們,走到臺階上的時候,天剛蒙蒙亮。他們來到河邊,順著河邊走到拴馬的溝裏。
“以前咱們到亞戈德莊上去,就是這樣走的,”格裏高力說。“不過那時候妳拿的包袱大壹點兒,而且咱們都還年輕……”
心花怒放的阿克西妮亞從旁邊看了格裏高力壹眼。
“可是我還害怕: 這恐怕是做夢吧?把妳的手給我,叫我摸摸看,要不然我還不相信呢。”她輕輕地笑起來,壹面走,壹面靠在格裏高力的肩膀上。
他看到她那哭腫了的眼睛閃著幸福的光芒,看到她的兩腮在朦朧的晨曦中泛著灰白色。他親熱地笑著,心裏想:“說走就走,就像是去串門子壹樣……她什麽也不怕,真是壹個好樣的女子!”
阿克西妮亞好像是在回答他心裏的話,說:
“妳看,我就是這樣……妳就像是對壹只小狗吹了壹聲口哨,就跟著妳跑了。格裏沙,我這樣聽話,因為我愛妳、想妳呀……我就是舍不得孩子們,就我自己來說,我連哼都不會哼壹聲。妳上哪兒,我就上哪兒,就是去死我也情願!”
兩匹馬聽見他們的腳步聲,輕輕嘶叫起來。天很快地放亮了。東方天邊已經隱隱露出粉紅色。頓河上升起晨霧。
格裏高力解下馬來,扶著阿克西妮亞上了馬。馬鐙系得長了壹些,阿克西妮亞的腳踩上去很不穩實。他恨自己事先想得不周到,把馬鐙皮帶挽了挽,就跳上另壹匹馬。
“跟我走,阿克秀莎!咱們出了溝,就放馬快跑。顛壹點兒,不要緊。妳別松韁繩。妳騎的這匹馬不大喜歡松韁繩。小心波棱蓋兒。這馬有時候淘氣,咬波棱蓋兒。好,走吧!”
離幹谷有八俄裏。不大的壹會兒工夫,他們就跑完了這段距離,太陽出山的時候,他們已經來到樹林旁邊。格裏高力在樹林邊上跳下馬來,又扶著阿克西妮亞下了馬。
“餵,怎麽樣?沒有騎慣馬,乍壹騎夠嗆吧?”他笑著問道。
跑得滿臉通紅的阿克西妮亞閃了閃兩只黑眼睛。
“挺好嘛!比步行好多了。不過我的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妳轉過臉去,格裏沙,我要看看我的大腿。腿上的皮有點兒疼呢……恐怕是磨破了。”
“沒關系,會好的,”格裏高力安慰她說。“妳多少活動活動,要不然腿要打哆嗦的……”他帶著親熱的開玩笑神氣瞇縫起眼睛,說:“嘿,妳真不簡單呀!”
他在窪地裏選定了不大的壹塊空地,說:
“這就是咱們的宿營地了,來吧,阿克秀莎!”
格裏高力卸了馬鞍,絆起馬腿,把馬鞍和武器放到樹棵子底下。青草上落了濃濃的壹層露水,青草因為罩上了露水,變成了灰白色,但是在朦朧的晨霧還沒有散盡的斜坡上,青草還泛著幽暗的藍色。橙黃色的野蜂在半開的花苞上打盹。百靈鳥在草原上空歌唱,鵪鶉在莊稼地裏,在芳香的野花叢裏壹聲聲地高叫:“該睡了!該睡了!該睡了!”格裏高力把壹叢小橡樹棵子旁邊的青草踩了踩,頭枕著馬鞍,躺了下來。鵪鶉打架的壹陣陣叫聲、百靈鳥那使人沈醉的歌聲、從頓河那邊壹夜沒有涼下來的沙地上吹來的暖風——這壹切都在催人入睡。壹連幾夜沒有睡的格裏高力,實在該睡了。鵪鶉勸他睡,他也實在困了,於是閉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亞坐在旁邊,壹聲不響,若有所思地用牙齒撕著香甜的淡紫色花瓣。
“格裏沙,這兒不會有人來抓咱們吧?”她用野花的稈兒劃著格裏高力那胡子拉碴的腮幫子,小聲問道。
他好不容易從昏睡中醒過來,沙啞地說:
“草原上壹個人也沒有。這會兒正是沒有人的時候。我要睡壹會兒,阿克秀莎,妳看著馬。等會兒妳再睡。我困死了……要睡了……已經四天四夜沒睡了……以後再說話吧……”
“睡吧,心肝兒,好好睡吧!”
阿克西妮亞俯下身去看著格裏高力,把披散在他的額頭上的壹綹頭發撩開,輕輕親了親他的腮幫子。
“我的心肝兒,格裏什卡,妳頭上這麽多白頭發呀……”她小聲說。“妳大概是老了吧?不久以前妳還是壹個小夥子呀……”她帶著想笑又笑不出的憂郁神情仔細看了看格裏高力的臉。
他睡著,微微張著嘴,均勻地呼吸著。他那尖兒曬成了焦黃色的黑睫毛微微哆嗦著,上嘴唇輕輕動著,露出密密實實的白牙。阿克西妮亞仔細看了看他,這才發現,分別了這幾個月,他的模樣變得太厲害了。在她的心上人的眉毛中間那幾道很深的橫紋裏,在嘴唇的紋絲裏,在尖尖的顴骨上,都流露著壹種冷峻的、幾乎是殘酷的表情……於是她才第壹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時候,騎著馬,拿著出鞘的馬刀,那樣子壹定是很可怕的。她垂下眼睛,瞥了壹眼他那壹雙虬筋盤結的大手,不知為什麽嘆了壹口氣。
深夜裏,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他們離了幹谷。過了兩個鐘頭,他們從高地上下來,來到旗爾河邊。秧雞在草地上吱吱喳喳,青蛙在蘆葦蕩裏呱呱亂叫,野鴨子在遠處低聲哼哼。
河邊是壹大片果園,在夜霧中顯得陰森森、黑沈沈的。
格裏高力在離小橋不遠處勒住馬。村子裏靜悄悄的。格裏高力用靴後跟踢了踢馬,把馬頭撥向壹旁。他不想從橋上過去。他懷疑這種寂靜,怕這種寂靜。他們在村邊趟水過了河,剛剛拐進壹條小胡同,就從溝裏冒出來壹個人,接著又出來三個人。
“站住!什麽人?”
格裏高力聽到吆喝聲,就像挨了壹棒似的,哆嗦了壹下,就勒住了馬。他迅速地鎮定了壹下,就大聲回答說:“自己人!”接著就壹面急轉馬頭,壹面小聲對阿克西妮亞說:“向後轉!跟我跑!”
這是剛來到這裏宿營的壹支征糧隊的四名哨兵。四個人壹聲不響、不慌不忙地朝他們走來。有壹個人站下來抽煙,劃著了火柴。格裏高力使勁抽了阿克西妮亞的馬壹鞭。那匹馬往前壹沖,就飛跑起來。格裏高力趴到馬脖子上,跟在後面跑起來。有幾秒鐘靜得叫人難受,接著就是壹陣像打雷壹樣的亂槍聲,壹閃壹閃的火光劃破了黑暗。格裏高力聽到的是猛烈的子彈嘯聲和拉得長長的吆喝聲:
“開槍——槍!……”
格裏高力在離小河壹百丈遠的地方追上了大步飛跑的灰馬,等兩匹馬跑齊了,他大聲喊道:
“趴下,阿克秀莎!趴低點兒!”
阿克西妮亞勒了勒韁繩,就朝後仰了仰,向壹旁倒去。格裏高力急忙扶住她,要不然她就跌下去了。
“妳受傷了嗎?傷在哪兒?快說嘛!……”格裏高力沙啞地問道。
她壹聲也不響,越來越沈重地朝他的胳膊上倒下去。格裏高力壹面跑著,把她摟到自己懷裏,壹面氣喘籲籲地小聲說:
“我的天啊!妳說壹句話也好啊!妳這是怎麽啦?!”
但是他沒聽到默默無言的阿克西妮亞說壹個字,沒聽到她哼壹聲。
在離村子有兩俄裏的地方,格裏高力急轉彎離開大路,來到壹條溝裏,下了馬,抱起阿克西妮亞,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脫下她身上的厚布褂子,撕開她胸前的印花布小褂和汗衫,摸到了傷口。子彈打進了阿克西妮亞的右肩胛骨,打碎了骨頭,又斜著從右鎖子骨下面穿了出來。格裏高力用血糊糊的、哆哆嗦嗦的手從鞍袋裏掏出自己的壹件幹凈襯衣和壹個急救包。他抱起阿克西妮亞,用膝蓋支住她的脊背,給她包紮起傷口來,想堵住鎖子骨下面往外直湧的血。襯衣布片和繃帶很快就黑糊糊的,濕透了。阿克西妮亞那半張著的嘴裏也往外冒血,喉嚨裏咕嚕咕嚕直響。格裏高力嚇得要死,他明白,壹切都完了,他這壹生中能夠發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他抱著阿克西妮亞,順著陡峭的溝坡,順著荒草萋萋、到處是羊屎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溝底走去。她那軟軟地搭拉下來的頭趴在他的肩膀上。他聽得見阿克西妮亞的噝噝的、直打嗆的呼吸聲,感覺得出壹股股熱血從她的身上流出來,嘴裏的血往他的胸膛上直流。兩匹馬也跟著他來到溝底。它們打著響鼻,叮叮當當地晃蕩著嚼子,吃起肥茁茁的青草。
黎明以前不久,阿克西妮亞死在格裏高力的懷裏。她壹直沒有清醒過。他壹聲不響地親了親她那冰涼的、流血流鹹了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來。好像冥冥中有壹種力量當胸撞了他壹下,他往後倒退了幾步,仰面栽倒了,但是他馬上驚駭地跳了起來。他又壹次栽倒,光腦袋咚的壹聲碰在石頭上。後來他索性跪著,從鞘裏抽出馬刀,挖起墳坑來。土地濕乎乎的,很容易挖。他急著要挖好,可是喉嚨裏憋得喘不上氣來,他為了好喘氣,把身上的小褂撕開。黎明前的涼氣冰得他的汗漉漉的胸膛涼絲絲的,他挖起來不那麽吃力了。他用手和帽子把土往外捧,壹分鐘也不休息,但是等他挖成壹個齊腰深的墳坑,還是費了不少時間。
他在明媚的朝陽下,把自己的阿克西妮亞埋葬了。在墳坑裏,他把她那兩條已經泛出死白色的黑糊糊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又用頭巾蓋住她的臉,免得土粒落進她那半睜著的、壹動不動地望著天空、已經昏暗了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別,心裏認定,他們離別不會很久了……
他用手掌把墳包上的黃土仔細拍平了,低下頭,輕輕搖晃著身子,在墳前跪了老半天。
現在他不必著忙了。壹切都完了。
在灰塵彌漫的旱風中,太陽漸漸升到土溝的上空。陽光把格裏高力的沒戴帽子的頭上那密密的白發染成銀色,陽光在他的灰白的、僵得十分可怕的臉上不停地晃動著。他擡起頭來,好像是從壹場噩夢中醒來,看到頭頂上是黑黑的天空和亮得耀眼的黑黑的太陽。
初春時候,等積雪化盡,在雪下埋了壹個冬天的枯草也幹了,草原上常常燒起春天的野火。春風吹著野火像壹條條流水似的流開去,貪婪地吞食著幹枯的梯牧草,掠過壹片片高高的驢薊,橫掃褐色的艾蒿,在窪地上彌漫開來……過後很久,草原上燒焦和幹裂的土地都散發著焦糊氣味。四周的嫩草綠油油的,無數百靈鳥在草原上空的藍天裏歌唱,北飛的大雁在嫩綠的草地上打食兒,前來過夏天的小鴇在做窩兒。可是在野火燒過的地方,燒焦的、死沈沈的土地還是黑不溜秋的。鳥兒不在這裏做窩兒,野獸走到這裏要繞著走,只有到處遊蕩的疾風從這兒飛過,把灰白色的灰燼和焦糊的黑塵土刮得遠遠的。
格裏高力的生活就像野火燒過的草原壹樣黑了。他失去了他心愛的壹切。殘酷的死神奪去了他的壹切,毀壞了他的壹切。只剩下兩個孩子。但是他還戰戰兢兢地撐持著,好像他那實際上已經毫無意義的生命對於他和別人還有些價值似的……
他埋葬了阿克西妮亞以後,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了三天三夜,既不回家,也不上維奧申去自首。到第四天,他把馬扔在霍派爾河口鄉的壹個村子裏,渡過頓河,徒步朝司拉曉夫橡樹林走去,四月裏佛明匪幫就是在這裏的樹林邊上第壹次被打垮的。那時候他就聽說橡樹林裏住著很多逃兵。格裏高力因為不願意回到佛明那裏,所以就去找逃兵。
他在大樹林裏遊蕩了好幾天。他餓得難受,但是又不敢到有人家的地方去。阿克西妮亞壹死,他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膽量。他聽到樹枝折斷聲、密林裏的窸窣聲、夜裏的鳥叫聲,都會感到恐怖和驚慌。格裏高力吃的是沒有熟的草莓、壹些很小的蘑菇、榛樹葉,實在餓得夠嗆。第五天晚上,他在樹林裏遇上幾個逃兵,逃兵把他帶到他們住的土窯裏。
他們壹***有七個人。都是附近幾個村子裏的老百姓,從去年秋天開始征兵的時候,就在樹林裏住下來了。他們住在壹座很大的土窯裏,就像居家過日子壹樣,差不多什麽東西都不缺。夜裏他們常常回家去看看;回來的時候,就帶些面包、幹糧、小米、面粉、土豆,有時候就去別的壹些村子裏偷壹兩頭牲口,所以吃肉也不困難。
有壹個逃兵,以前在第十二哥薩克團裏當過兵,認識格裏高力,所以沒費什麽周折就把他收留下來了。
格裏高力算不清過了多少苦悶、冗長的日子。在十月以前,他在樹林裏馬馬虎虎能過得下去,可是等到落起秋雨,接著又冷起來,他就空前強烈地想念起孩子和家鄉……
為了湊付著打發日子,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土炕上,用木頭剜勺子,做木碗,用軟石頭雕刻玩具小人和動物。他盡量什麽都不去想,盡量不讓毒害心情的鄉愁闖入心中。白天他能夠這樣,但是在漫長的冬夜裏,他不能不愁思苦想,百感交集。他在土炕上翻來翻去,往往很久不能入睡。白天裏,土窯裏的人誰也沒聽到他說過壹句苦惱的話,但是夜裏他常常打著哆嗦醒來,用手在臉上不住地擦著: 他的兩腮和半年沒刮過的濃濃的大胡子都濕漉漉的,流滿了眼淚。
他常常夢見孩子們,夢見阿克西妮亞、母親和其他幾個已經不在人世的親人。格裏高力的壹生已經過去,而過去的壹生就像壹場短短的噩夢。“要是能再回家鄉壹趟,看看孩子們,那時候就是死也不怕了,”他常常這樣想。
快到春天的時候,有壹天,丘瑪柯夫忽然來了。他身上直到腰部都濕透了,但是他依然精神抖擻,忙手忙腳的。他在爐旁把衣服烤幹了,也烤了烤身子,便爬到炕上挨著格裏高力坐了下來。
“麥列霍夫,自從妳離開我們以後,我們可是逛蕩夠了!到過阿斯特拉罕,也到過加爾梅克草原……逛遍了東南西北!殺的人就沒有數了。他們把亞可夫·葉菲莫維奇的老婆抓了去當人質,把他的家產也沒收了,所以他就發了瘋,下命令要殺壹切給蘇維埃 *** 當差的人。於是就接連不斷地殺起人來: 教師也殺,各種各樣的大夫也殺,農藝師也殺……什麽他媽的人都殺!可是現在我們完了,全完了,”他還冷得縮著脖子,嘆著氣說。“頭壹次是在濟山鎮附近打垮我們的,壹個星期以前,又在索倫內附近收拾了我們。夜裏從三面包圍了我們,只留下通山上的路,可是山上的雪齊馬肚子深……天蒙蒙亮就用機槍壹掃,全完了……把所有的人都掃光了。只有我和佛明的兒子兩個人逃脫了性命。佛明從去年秋天就把達維德卡帶在身邊了。亞可夫·葉菲莫維奇本人也陣亡了……我親眼看著他死的。頭壹顆子彈打在他的腿上,打穿了波棱蓋兒,第二顆子彈打在頭上,從頭上劃過去。他從馬上摔下來三次。我們停下來,把他扶起來,扶上馬去,可是他跑了沒有多遠,就又摔了下來。第三顆子彈又打中了他,打在腰上……我們就把他扔下了。我跑出有壹百丈遠,回頭看了看,有兩個騎馬的人正在用馬刀砍躺在地上的佛明呢……”
“這不稀奇,必然是這種下場,”格裏高力冷淡地說。
丘瑪柯夫在他們的土窯裏住了壹夜,第二天早晨就向他們告別。
“妳上哪兒去?”格裏高力問道。
丘瑪柯夫笑著回答說:
“去找便宜活兒幹幹。妳是不是跟我壹塊兒去?”
“不,妳壹個人去吧。”
“是啊,咱們過不到壹塊兒呀……麥列霍夫,妳幹的活兒,剜勺子剜碗,我可是看不中,”丘瑪柯夫用嘲笑的口氣說,又摘下帽子,鞠了個躬,說:“耶穌救主,諸位老老實實的綠林好漢,謝謝妳們的盛情,謝謝妳們的招待。叫上帝賞給妳們壹些快活日子吧,不然的話,妳們這兒可是太沒有味道了。妳們住在樹林裏,對著破車輪子禱告,這算過的什麽日子呀?”
格裏高力在他走了以後,又在樹林裏過了壹個星期,然後就收拾了收拾要走。
“要回家嗎?”壹個逃兵問他。
格裏高力微微笑了笑,這是他來到樹林裏以後第壹次笑。
“回家。”
“等到春天再走吧。五月壹號要大赦了,那時候咱們再散夥吧。”
“不,我不能等了,”格裏高力說過,就和他們告別了。
第二天早晨,他來到韃靼村對面的頓河邊。他朝著自家的院子望了半天,因為又高興又激動,臉都白了。然後摘下步槍和掛包,從掛包裏掏出針線包、麻線、壹瓶擦槍油,不知為什麽還數了數子彈。子彈壹***是十二夾子,另外還有二十六顆零散的。
在壹處陡崖邊,岸邊的冰已經化了。碧綠的河水拍打著河岸,沖擊著周圍針刺狀的冰淩。格裏高力把步槍和手槍都扔到水裏,然後把子彈撒出去,又在大衣襟上仔細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面,他踩著已經化得千瘡百孔的三月的青色殘冰,過了頓河,大踏步朝自己的家走去。他老遠就看見米沙特卡在河邊的斜坡上,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才沒有朝米沙特卡跑去。
米沙特卡正在敲石頭上的冰溜,扔著玩兒,仔細看著青青的碎冰往坡下滾。
格裏高力走到坡前,氣喘籲籲地、沙啞地喚了喚兒子:
“米申卡!……好孩子!……”
米沙特卡驚駭地看了看他,就垂下了眼睛。他認出這個滿臉胡子、樣子很可怕的人就是他的父親……
格裏高力在樹林裏夜間想起孩子們的時候小聲說過很多溫柔、親熱的話,現在那些話全從腦子裏飛走了。他跪下來,親著兒子的冰涼的、紅紅的小手,只是用結結巴巴的聲音壹遍又壹遍地喊:“好孩子……好孩子……”
然後格裏高力抱起兒子,用幹幹的、熱辣辣的眼睛如饑似渴地看著兒子的臉,問道:
“妳們在家裏怎麽樣?……姑姑、波柳什卡都好嗎?”
米沙特卡還是沒有看父親,小聲回答說:
“杜尼婭姑姑很好,可是波柳什卡秋天就死了……害白喉病死的。米沙叔叔當兵去了……”
還算好,格裏高力在不眠之夜裏幻想的不多的壹點兒東西,現在得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手裏抱著兒子……
這就是他這壹生僅剩的東西,有了這東西,他還感到大地,感到這廣闊的、在寒冷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的世界是親切的。
(力岡 譯)
賞析
《靜靜的頓河》是蘇聯著名作家肖洛霍夫的壹部力作。此書***分為4部,作家從1928年開始直至1940年,***用了12年的時間才完成創作。肖洛霍夫這部處女作壹經問世,立刻受到國內外的矚目,被人稱作“令人驚奇的佳作”。此書於1941年獲斯大林獎金,肖洛霍夫因此書於196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壹位獲此殊榮的蘇聯作家。
《靜靜的頓河》描繪了1912年至1922年間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兩次戰爭(第壹次世界大戰、蘇聯國內戰爭)中的重大歷史事件和頓河兩岸哥薩克人在這10年中的動蕩生活,廣泛地反映了哥薩克獨特的風土人情,哥薩克各個階層的變化,廣大哥薩克人在復雜的歷史轉折關頭所經歷的曲折道路,以及卷入歷史事件強大漩渦中的主人公格裏高力的悲劇命運。
這部小說場景宏偉,畫面生動;氣勢雄渾的戰爭和革命場面與細膩的日常生活場面相互轉換,風景描寫與人物心理變化彼此襯托;眾多人物及其命運在歷史事件的錯綜復雜中得到了深刻表現。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塑造了格裏高力的復雜形象。小說復雜而曲折的故事以他生氣勃勃的登場開始,以他痛苦、孤寂的下場結束;紛繁復雜的內容通過他坎坷、艱難直至最後毀滅的壹生而聯結成壹個有機的整體。他的形象得到多方面的、深入細致的描寫,在他身上傾註著作者全部的人生思索和藝術 *** 。
格裏高力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他只是憑著自己的樸素的直覺和情感來判斷是非,決定怎麽做。這個性格直爽、為人坦誠、行為粗魯而又不乏柔情的年輕哥薩克,村子裏有那麽多姑娘不去找,偏偏愛上了鄰居的妻子——有夫之婦阿克西妮亞,做出了傳統道德不能容忍的事情。可他對阿克西妮亞的愛又是那麽動情、真摯、刻骨銘心,讓人既感動又同情。本書節選的是格裏高力最後壹次帶著阿克西妮亞出逃的場景。盡管是出逃,可是格裏高力壹路上小心地保護、體貼著他心愛的人: 不僅扶她上、下馬,而且囑咐她騎馬時要註意的壹些問題。尤其是阿克西妮亞中彈後,格裏高力的壹系列行動更是將他熾熱的愛發揮到了極致。埋葬的時候,他“用頭巾蓋住她的臉,為了免得土粒落進她的半閉著的、壹動不動地對天空望著、已經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別,堅決地相信,他們的離別是不會很長久的……”
在戰爭中,格裏高力勇猛地為沙皇戰鬥,為哥薩克的榮譽戰鬥,可是在接踵而來的時代激變中他卻造了沙皇的反,投向紅軍,時隔不久又投奔白軍,成了暴動的白軍師長。這樣的反反復復、出爾反爾讓理論家的標簽哪壹個對他都不適用。然而,正因為他的動搖,才表現出壹位哥薩克英雄勇於探尋真理的勇氣。事實證明,並不存在“第三條道路”,格裏高力註定以悲劇收場。通過這個人物,肖洛霍夫充分展現了“人的魅力”和“人的命運”兩大主題。
除了男主人公格裏高力之外,勇敢、高傲、性感、迷人的阿克西妮亞也是作者鐘愛的人物之壹。雖然是以不貞的身份出現,但她與格裏高力的愛情故事貫穿小說始終,是整部小說最重要的線索,也是全書最具魅力的篇章。在經歷了那麽多波折和苦難之後,她的死成為全書最為悲愴的壹幕。她不單是格裏高力心中的偶像,也是作家本人心中的偶像。經過作家的筆墨,她不僅成了《靜靜的頓河》中最為迷人的女性,而且成為了俄蘇文學史上最為迷人的女性形象之壹,被譽為是“哥薩克的安娜·卡列尼娜”。
肖洛霍夫是頓河草原的寫生畫家,是壹位善於描寫風景的藝術大師。他栩栩如生地描繪了頓河大草原絢麗多彩的優美景象,展現了大自然千姿百態的迷人風光。與此同時,肖洛霍夫通過景物描寫,借景抒情、以景托情、情景交融,制造出特殊的藝術意境和氣氛,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此刻的景完全是人物心中的景,是人物心理直接的外射。節選部分中的幾處景物描寫就是很好的例證。壹開始,格裏高力帶著阿克西妮亞出逃,這對歷盡艱難曲折的昔日情侶終於又走到壹起了,重新揀起了往日的舊夢。於是,我們看到的是: 草上落滿了露水,草被露水壹打變成了灰色,但是在斜坡上還有的地方隱藏著清晨的半昏暗狀態,山坡上反射出了暗淡的淺藍光亮。許多橘黃色的大蜂正在半開的花瓣上打盹。雲雀在草原的上空鳴叫,鵪鶉在莊稼裏、在草原上的各種香噴噴的草裏連續地咕咕叫著。可是沒有走多遠,他們就被征糧隊的哨兵發現了,此時水雞在草地上鳴叫,青蛙在河灣的蘆葦裏面咯咯亂鬧,麻雀在遠遠的地方沙啞地哼哼。小河邊上是連綿不斷的花園,看起來是霧沈沈、黑壓壓的壹大片,烘托出壹種不祥的預感。不久之後阿克西妮亞不幸中彈身亡。突然降臨這種意想不到的災難,格裏高力內心的痛苦和絕望無疑是極強烈的,同樣四周的大地和天空也隨之變色:“在灰塵彌漫的旱風中,太陽漸漸升到土溝的上空。陽光把格裏高力的沒戴帽子的頭上那密密的白發染成銀色,陽光在他的灰白的、僵得十分可怕的臉上不停地晃動著。他擡起頭來,好像是從壹場噩夢中醒來,看到頭頂上是壹片黑色的天空和亮得耀眼的黑黑的太陽。”這裏“黑色的天空”和“黑黑的太陽”對自然的景象來說是不真實的,但對格裏高力的心理來說則是最真實不過了。
小說的敘述手法,就像哥薩克古老的民歌或史詩壹樣蒼涼、寥廓、渾郁,回蕩著命運亙古不變的沈重腳步,但又體現出人類平靜面對的勇氣。整部作品凝註著歷史的深沈感和人生的悲劇意味,但作者的筆墨相當內斂,沒有絲毫的縱逸。這點在節選部分也表現得相當典型。舊愛新歡的重逢,應當有多少的欣喜;新的生活的冒險,應當有多少的期盼;而心愛之人的猝死,又有多少痛楚與悲愴;思鄉之愁和親子之情,同樣也纏結心中,難以排解……但我們看到,小說的語調卻是那樣沈穩和平靜,就像浩蕩而去的頓河,盡管傾訴著壹切,又包容著壹切。這是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作家的功力所在。
(余嘉、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