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自己翻譯的金鎖記
三十年前的上海,壹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壹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壹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壹看,只見自己壹只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麽?”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壹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後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妳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壹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妳了,妳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壹面扣鈕子,壹面笑道:“不行,妳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麽見外呀?”小雙道:“告訴妳,妳可別告訴妳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裏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壹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妳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壹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裏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妳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壹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裏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裏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著窗臺,沈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妳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壹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壹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麽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壹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麽去比人家?”鳳簫道:“妳是她陪嫁來的麽?”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裏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麽著?妳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妳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壹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壹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著了?”小雙道:“妳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裏吱溜溜的鉆風。”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麽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壹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麽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麽。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壹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妳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妳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妳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妳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麽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裏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裏塞著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壹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壹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壹聲道:“妳們懂得什麽!”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壹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壹點,低壹點,大壹點,像赤金的臉盆,沈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麽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壹同上樓,各人後面跟著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壹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擡頭望了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壹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壹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壹時高興,叫做糖核桃,妳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雲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玳珍道:“當心妳那水蔥似的指甲,養得這麽長了,斷了怪可惜的!”雲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裏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道:“二奶奶來了。”蘭仙雲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壹只手撐著門,壹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裏垂下壹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裏壹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後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麽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我們,欺負誰?”玳珍淡淡的並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雲澤道:“大哥當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裏人實在多,擠是擠了點——”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鐲子裏,瞟了蘭仙壹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妳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麽,玳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妳讓她想著咱們是什麽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子的壹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妳們都是清門凈戶的小姐,妳倒跟我換壹換試試,只怕妳壹晚上也過不慣。”玳珍啐道:“不跟妳說了,越說妳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裏頭我可以賭得咒!妳敢賭麽?”玳珍也撐不住噗嗤壹笑,咕噥了壹句道:“怎麽妳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麽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妳拿三妹妹當自己人,沒什麽避諱,現放著雲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壹告訴,管叫妳吃不了兜著走!” 雲澤早遠遠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臺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幹裏面,放著壹溜大篾簍子,晾著筍幹。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裏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裏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裏面有著無數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裏仿佛刮著壹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壹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麽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麽?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壹個女兒,可不能糊裏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壹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壹擡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妳聽得的麽?我們做姑娘的時候,壹聲提起婆婆家,來不叠地躲開了。妳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妳還要到妳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壹頭哭壹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壹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裏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壹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壹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麽鬼?有朝壹日妳讓我抓著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妳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妳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麽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妳三嬸替妳尋了漢子來,就是妳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妳這樣的輕骨頭!……壹轉眼就不見妳的人了。妳家裏供養了妳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妳,哪壹處對妳不住了,妳在家裏壹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壹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麽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裏地,壹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壹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也好。”七巧道:“什麽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壹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壹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壹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妳是肚子裏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麽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妳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妳就拿準了他是圖妳的人?妳好不自量,妳有哪壹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妳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麽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壹代壞似壹代,眼裏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麽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壹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壹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裏叫喊道:“妳要野男人妳盡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壹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妳知道外頭人把妳怎麽長怎麽短糟踏得壹個錢也不值!妳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裏暗裏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妳爹,他有什麽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妳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壹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壹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麽想?他還要她麽?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麽?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註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麽?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壹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麽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裏頂完美的壹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壹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壹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擡了擡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壹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壹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壹晚,壹分鐘,壹刻,壹刻,啃進她心裏去。次日,在公園裏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壹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註意她,並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擡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壹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麽,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裏,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楞了壹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麽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麽?”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麽,為什麽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妳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妳了,不是因為妳。與妳完全沒有關系。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麽略壹躊躇,她已經走遠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裏曬了壹上午又壹下午,像爛熟的水果壹般,往下墜著,墜著,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壹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麽都完了。長安著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壹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壹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壹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裏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壹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壹串串的披了壹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妳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壹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著什麽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壹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裏,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贊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壹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妳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現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展到什麽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聲吹到了七巧耳朵裏。七巧背著長安吩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壹聲,不準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裏吃了兩盅酒,說了壹回話,天氣,時局,風土人情,並沒有壹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壹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壹件青灰團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壹級壹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人——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壹躬。七巧將手搭在壹個傭婦的胳膊上,款款走了進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壹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後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壹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知道,壹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斷了她的話鋒,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了壹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壹會,又上去了。壹級壹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妳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壹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壹個丫頭慌裏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壹會,那小廝又進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壹人獨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雲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妳對上頭說壹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壹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壹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裏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幹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壹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壹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面傳進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罐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壹陣風吹了進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壹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並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壹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裏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沈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壹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後幾年,鐲子裏也只塞得進壹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壹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裏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壹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壹下,那壹面的壹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幹了。
七巧過世以後,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壹個男子在街上壹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壹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裏掏出來的。……當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沈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宇慧編後按:張愛玲(1921-1995),原名張瑛,出身名門,因此妳可以從她的作品裏找到繁華將盡、滿目蒼桑的味道。《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說,遠比她更有名氣的《傾城之戀》成熟深刻。四十年代,傅雷曾稱它為“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壹”(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載1944年5月《萬象》雜誌);三十幾年後,美國學者夏誌清則推之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就我看來,這個說法並不過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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