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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英鎊的主要內容

百萬英鎊 馬克?吐溫

二十七歲那年,我正給舊金山的壹個礦業經濟人打工,把證券交易所的門檻摸得清清楚楚。我是只身混世界,除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壹身清白,就再也沒什麽可依靠的了;不過,這反倒讓我腳踏實地,不做那沒影兒的發財夢,死心塌地奔自己的前程。

每到星期六下午股市收了盤,時間就全都是我自己的了,我喜歡弄條小船到海灣裏去消磨這些時光。有壹天我駛得遠了點兒,漂到了茫茫大海上。正當夜幕降臨,眼看就要沒了盼頭的時候,壹艘開往倫敦的雙桅帆船搭救了我。漫漫的旅途風狂雨暴,他們讓我以工代票,幹普通水手的活兒。到倫敦上岸的時候,我鶉衣百結,兜裏只剩了壹塊錢。連吃帶住,我用這壹塊錢頂了二十四個小時。再往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裏,我就饑腸轆轆,無處棲身了。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鐘光景,我破衣爛衫,餓著肚子正沿波特蘭大道往前蹭。這時候,壹個保姆領著孩子路過,那孩子把手上剛咬了壹口的大個兒甜梨扔進了下水道。不用說,我停了下來,滿含欲望的眼光罩住了那個臟兮兮的寶物兒。我口水直淌,肚子裏都伸出手來,全心全意地乞求這個寶貝兒。可是,只要我剛壹動彈,想去揀梨,總有哪壹雙過路的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我自然又站得直直的,沒事人壹樣,好像從來就沒在那個爛梨身上打過主意。這出戲演了壹回又壹回,我就是得不著那個梨。我受盡煎熬t正打算放開膽量、撕破臉皮去抓梨的時候,我身後的壹扇窗子打開了,壹位先生從裏面發話:

“請到這兒來。”

壹個衣著華麗的仆人把我接了進去,領到壹個豪華房間,裏頭坐著兩位上了歲數的紳士。他們打發走仆人,讓我坐下。他們剛剛吃了早餐,看著那些殘羹剩飯,我簡直透不過氣來。有這些吃的東西在場,我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精力,可是人家沒請我品嘗,我也只好盡力忍著。

這裏剛剛發生過的事,我是過了好多天以後才明白的,不過現在我就馬上說給妳聽。這對老兄弟為壹件事已經有兩天爭得不可開交了,最後他們同意打個賭來分出高低——無論什麽事英國人靠打賭都能壹了百了。

妳也許記得,英格蘭銀行曾經發行過兩張壹百萬英鎊的大鈔,用於和某國公對公交易之類的特殊目的。不知怎麽搞的,這兩張大鈔只有壹張用過後註銷了;另壹張則壹直躺在英格蘭銀行的金庫裏睡大覺。且說這兩兄弟聊著聊著,忽發奇想:假如壹位有頭腦、特誠實的外地人落難倫敦,他舉目無親,除了壹張百萬英鎊的大鈔以外壹無所有,而且他還沒法證明這張大鈔就是他的——這樣的壹個人會有怎樣的命運呢?大哥說這人會餓死;弟弟說餓不死。大哥說,別說去銀行了,無論去哪兒這人也花不掉那張大鈔,因為他會當場被抓住。兄弟兩個就這樣爭執不下,後來弟弟說他願出兩萬鎊打賭,這人靠百萬英鎊大鈔無論如何也能活三十天,而且進不了監獄。大哥同意打賭,弟弟就到英格蘭銀行把大鈔買了回來。妳看,英國男子漢就是這樣,魄力十足。然後,他口述壹信,叫壹個文書用漂亮的楷體字謄清;然後,兩兄弟在窗前坐了整整壹天,巴望來壹個能消受大鈔的合適人選。

他們檢閱著壹張張經過窗前的臉。有的雖然老實,卻不夠聰明;有的夠聰明,卻不夠老實;還有不少又聰明又老實的,可人窮得不徹底;等到個赤貧的。又不是外地人——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就在這時,我來了;他們倆認定我具備所有條件,於是壹致選定了我;可我呢,正等著知道叫我進來到底要幹什麽。他們開始問壹些有關我個人的問題,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來龍去脈。最後,他們告訴我,我正合他們的心意。我說,我打心眼裏高興,可不知道這心意到底是什麽意思。這時,倆人當中的壹位交給我壹個信封,說打開壹看便知。我正要打開,可他又不讓;要我帶到住處去仔仔細細地看,不要草率從事,也不用慌慌張張。我滿腹狐疑,想把話頭再往外引壹引,可是他們不幹。我只好揣著壹肚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感覺往外走,他們明擺著是自己逗樂,拿我耍著玩;不過,我還是得順著他們,這時的處境容不得我對這些闊佬大亨耍脾氣。

本來,我能把那個梨揀起來,明目張膽地吃進肚子去了,可現在那個梨已經無影無蹤;就因為那倒黴的差事,把我的梨弄丟了。想到這裏,我對那兩個人就氣不打壹處來。走到看不見那所房子的地方,我打開信封壹看,裏邊裝的是錢哪!說真的,這時我對他們可是另眼相看嘍!我急不可待地把信和錢往馬甲兜裏壹塞,撒腿就朝最近的小吃店跑。好,這壹頓猛吃呀!最後,肚子實在塞不下東西去了,我掏出那張鈔票來展開,只掃了壹眼,我就差點昏倒。五百萬美元!乖乖,我懵了。

我盯著那張大鈔頭暈眼花,想必足足過了壹分鐘才清醒過來。這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小吃店老板。他的目光粘在大鈔上,像五雷轟頂壹般。他正在全心全意地禱告上帝,看來手腳都不能動彈了。我壹下子計上心來,做了這時按人之常情應該做的事。我把那張大鈔遞到他眼前,小心翼翼地說:

“請找錢吧。”

他恢復了常態,連連道歉說他找不開這張大票,不論我怎麽說他也不接。他心裏想看,壹個勁地打量那張大票;好像怎麽看也飽不了眼福,可就是戰戰兢兢地不敢碰它,就好像凡夫俗子壹接那票子上的仙氣就會折了壽。我說: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可這事還得辦哪。請您找錢吧,我沒帶別的票子。”

他卻說沒關系,這點小錢兒何足掛齒,日後再說吧。我說,我壹時半會兒不會再到這兒來了;可他說那也不要緊,他可以等著,而且,我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想點什麽就點什麽,這賬呢,想什麽時候結就什麽時候結。他說,我只不過因為好逗個樂於,願意打扮成這樣來跟老百姓開個玩笑,他總不至於因此就信不過像我這麽有錢的先生吧。這時候又進來了壹位顧客,小吃店老板示意我收起那張巨無霸,然後作揖打恭地壹直把我送了出來。我徑直奔那所宅子去找兩兄弟,讓他們在警察把我抓起來之前糾正這個錯誤。盡管這不是我的錯,可我還是提心吊膽——說實在的,簡直是膽戰心驚。我見人見得多了,我明白,要是他們發現把壹百萬鎊的大鈔錯當壹鎊給了壹個流浪漢,他們決不會怪自己眼神不好,非把那個流浪漢罵個狗血噴頭。快走到那宅子的時候,我看到壹切如常,斷定還沒有人發覺這錯票的事,也就不那麽緊張了。我摁了門鈴。原先那個仆人又出來了。我求見那兩位先生。

“他們走了。”他用這類人那種不可壹世的冷冰冰的口氣說。

“走了?去哪兒了?”

“出遠門了。”

“可——上哪兒啦?”

“我想是去歐洲大陸了吧。”

“歐洲大陸?”

“沒錯,先生。”

“怎麽走的——走的是哪條路呀?”

“我說不上,先生。”

“什麽時候回來呢?”

“他們說,得壹個月吧。”

“壹個月!唉,這可糟了!幫忙想想辦法,看怎麽能給他們傳個話。這事要緊著哪。”

壹實在辦不到。他們上哪兒了我壹無所知,先生。”

“那,我壹定要見這家的其他人。”

“其他人也走了;出國好幾個月了——我想,是去埃及和印度了吧。”

“夥計,出了件大錯特錯的事。他們不到天黑就會轉回來。請妳告訴他們我來過,不把這事全辦妥,我還會接著來,他們用不著擔心。”

“只要他們回來我就轉告,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回來。他們說過,不出壹個鐘頭妳就會來打聽,我呢,壹定要告訴妳什麽事都沒出;等時候壹到,他們自然會在這兒候著妳。”

我只好打住,走開了。搞的什麽鬼!我真是摸不著頭腦。“等時候壹到”他們會在這兒。這是什麽意思?哦,沒準那封信上說了。我把剛才忘了的那封信抽出來壹看,信上是這樣說的:

看面相可知,妳是個又聰明、又誠實的人。我們猜,妳很窮,是個外地人。妳會在信封裏找到壹筆錢。這筆錢借妳用三十天,不計利息。期滿時來此宅通報。我們在妳身上打了壹個賭。假如我贏了,妳可以在我的職權範圍內隨意擇壹職位——也就是說,妳能證明自己熟悉和勝任的任何職位均可。

沒落款,沒地址,也沒有日期。

好嘛,這真是壹團亂麻!現在妳當然明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可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謎洞對我來說深不可測、漆黑壹團。這出把戲我全然不曉,也不知道對我是福還是禍。我來到壹個公園坐下來,想理清頭緒,看看我怎麽辦才好。

我經過壹個小時的推理,得出了如下結論。

那兩個人也許對我是好意,也許是歹意;無從推斷——這且不去管它。他們是玩把戲,搞陰謀,做實驗,還是搞其他勾當,無從推斷——且不去管它。他們拿我打了壹個賭;賭什麽無從推斷——也不去管它。這些確定不了的部分清理完畢,其他的事就看得見、摸得著、實實在在,可以歸為確定無疑之類了。假如我要求英格蘭銀行把這鈔票存入那人名下,銀行會照辦的,因為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銀行卻會知道;不過銀行會盤問鈔票怎麽會到了我手裏。說真話,他們自然會送我去收容所;說假話,他們就會送我去拘留所。假如我拿這鈔票隨便到哪兒換錢,或者是靠它去借錢,後果也是壹樣。無論願不願意,我只能背著這個大包袱走來走去,直到那兩個人回來。雖然這東西對我毫無用處,形同糞土,可是我卻要壹邊乞討度日,壹邊照管它,看護它。就算我想把它給人,也出不了手,因為不管是老實的良民還是剪徑的大盜,無論如何都不會收,連碰都不會碰壹下。那兩兄弟可以高枕無憂了。就算我把他們的鈔票丟了,燒了,他們依然平安無事,因為他們能掛失,銀行照樣讓他們分文不缺;與此同時,我倒要受壹個月的罪,沒薪水,也不分紅——除非我能幫著贏了那個賭,謀到那個許給我的職位。我當然願得到這職位,這種人賞下來的無論什麽職位都值得壹幹。

我對那份美差浮想聯翩,期望值也開始上升。不用說,薪水決不是個小數目。過壹個月就要開始上班,從此我就會萬事如意了。轉眼間,我的自我感覺好極了。這時,我又在大街上逛了起來。看到壹家服裝店,壹股熱望湧上我的心頭:甩掉這身破衣裳,給自己換壹身體面的行頭。我能買得起嗎?不行;除了那壹百萬英鎊,我在這世上壹無所有。於是,我克制住自己,從服裝店前走了過去。可是,不壹會兒我又轉了回來。那誘惑把我折磨得好苦。我在服裝店前面來來回回走了足有六趟,以男子漢的氣概奮勇抗爭著。終於,我投降了;我只有投降。我問他們手頭有沒有顧客試過的不合身的衣服。我問的夥計沒搭理我,只是朝另壹個點點頭。我向他點頭示意的夥計走過去,那壹個也不說話,又朝第三個人點點頭,我朝第三個走過去,他說:

“這就來。”

我等著。他忙完了手頭的事,把我帶到後面的壹個房間,在壹摞退貨當中翻了壹通,給我挑出壹套最寒酸的來。我換上了這套衣服。這衣服不合身,毫無魅力可言,可它總是新的,而我正急著要衣服穿呢;沒什麽可挑剔的,我遲遲疑疑地說:

“要是妳們能等兩天再結賬。就幫了我的忙了。現在我壹點零錢都沒帶。”

那店員端出壹副刻薄至極的嘴臉說:

“哦,您沒帶零錢?說真的,我想您也沒帶。我以為像您這樣的先生光會帶大票子呢。”

我火了,說:

“朋友,對外地來的,妳們不能總拿衣帽取人哪。這套衣服我買得起,就是不願讓妳們找不開壹張大票,添麻煩。”

他稍稍收斂了壹點,可那種口氣還是暴露無遺。他說:

“我可沒成心出口傷人,不過,您要是出難題的話,我告訴您,您壹張口就咬定我們找不開您帶的什麽票子,這可是多管閑事。正相反,我們找得開。”

我把那張鈔票遞給他,說:

“哦,那好;對不起了。”

他笑著接了過去,這是那種無處不在的笑容,笑裏有皺,笑裏帶褶,壹圈兒壹圈兒的,就像往水池子裏面扔了壹塊磚頭;可是,只瞟了壹眼鈔票,他的笑容就凝固了,臉色大變,就像妳在維蘇威火山山麓那些平坎上看到的起起伏伏、像蟲子爬似的凝固熔巖。我從來沒見過誰的笑臉定格成如此這般的永恒狀態。這家夥站在那兒捏著鈔票,用這副架勢定定地瞅。老板過來看到底出了什麽事,他神采奕奕地發問:

“哎,怎麽啦?有什麽問題?想要點什麽?”

我說:“什麽問題也沒有。我正等著找錢哪。”

“快點,快點;找給他錢,托德;找給他錢。”

托德反唇相譏:“找給他錢!說得輕巧,先生,自個兒看看吧,您哪。”

那老板看了壹眼,低低地吹了壹聲動聽的口哨,壹頭紮進那摞退貨的衣服裏亂翻起來。壹邊翻,壹邊不停嘮叨,好像是自言自語:

“把壹套拿不出手的衣服賣給壹位非同尋常的百萬富翁!托德這個傻瓜!——生就的傻瓜。老是這個樣子。把壹個個百萬富翁都氣走了,就因為他分不清誰是百萬富翁,誰是流浪漢,從來就沒分清過。啊,我找的就是這件。先生,請把這些東西脫了,都扔到火裏頭去。您賞我壹個臉,穿上這件襯衫和這身套裝;合適,太合適了——簡潔、考究、莊重,完全是王公貴族的氣派;這是給壹位外國親王定做的——先生可能認識,就是尊敬的哈利法克斯?赫斯龐達爾殿下;他把這套衣眼放在這兒,又做了壹套喪眼,因為他母親快不行了——可後來又沒有死。不過這沒關系;事情哪能老按咱們——這個,老按他們——嘿!褲子正好,正合您的身,先生;再試試馬甲;啊哈,也合適!再穿上外衣——上帝!看看,喏!絕了——真是絕了!我幹了壹輩子還沒見過這麽漂亮的衣服哪!”

我表示滿意。

“您聖明,先生,聖明;我敢說,這套衣裳還能先頂壹陣兒。不過,您等著,瞧我們按您自個兒的尺碼給您做衣裳。快,托德,拿本子和筆;我說妳記。褲長三十二英寸——”如此等等。還沒等我插壹句嘴,他已經量完了,正在吩咐做晚禮服、晨禮服、襯衫以及各色各樣的衣服。我插了壹個空子說:

“親愛的先生,我不能定做這些衣服,除非您能不定結賬的日子,要不然就得給我換開這張鈔票。”

“不定日子!這不像話,先生,不像話。是永遠——這才像話呢,先生。托德,趕緊把這些衣眼做出來,壹刻也別耽擱,送到這位先生的府上去。讓那些個不要緊的顧客等著。把這位先生的地址記下來,再——”

“我就要搬家了。我什麽時候來再留新地址。”

“您聖明,先生,您聖明。稍等——我送送您,先生。好——您走好,先生,您走好。”

喏,往後的事妳心裏明白了吧?我順其自然,想買什麽就買什麽,買完了,吆喝壹聲“找錢!”不出壹個星期,我把所需的各色安享尊榮的行頭統統置辦齊備,在漢諾威廣場壹家價格不菲的旅館安頓下來。我在那兒用晚餐,可早晨還是到哈裏斯家的小吃店去吃個便飯,我就是在那兒靠壹百萬英鎊的鈔票吃的頭壹頓飯。是我成全了哈裏斯。消息傳開了,說馬甲口袋裏揣著百萬大鈔的古怪老外是這兒的財神爺。這就夠了。這原本是壹家窮得叮當響、苦巴苦結勉強糊口的小吃店,現在名聲大振、顧客盈門了。哈裏斯感激不盡,非要借錢給我,還不許我推辭;於是,我雖然壹貧如洗,囊中卻並不羞澀,日子過得又闊氣,又排場。我心裏也在打鼓,想著說不定哪天就會露餡,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壹往無前了。妳看,這本來純粹是件胡鬧的事,可有了這種危機感,竟顯出幾分嚴肅、幾分傷感和幾分悲哀來。夜幕降臨後,這悲哀總是在黑暗中走上前來警告我,威脅我;讓我唉聲嘆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壹到喜氣洋洋的白天,這些悲劇因素就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我飄飄然,樂得暈頭轉向,像喝醉了酒壹樣。

說來也不足為奇;我已經成了這個世界大都會的顯赫人物,我的思想何止是壹星半點,簡直是徹頭徹尾地改造了。不管妳翻開哪份報紙,無論是英格蘭的,蘇格蘭的,還是愛爾蘭的,妳總會看到壹兩條有關“身藏百萬英鎊者”及其最新言行的消息。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有關我的消息放在雜談欄的尾巴上;接著我的位置就超過了各位爵士,後來蓋過了二等男爵,再往後又淩駕於男爵之上了,如此這般,我的位置越升越高,名氣也越來越響,直到無法再高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這時候,我已經居於皇室之下和眾公爵之上;雖然比不上全英大主教,但足可俯瞰除他以外的壹切神職人員。切記,直到這時,我還算不上有聲望;只能說是有了名氣。就在這時,高潮突起——就像封侯拜將壹般——剎那間,我那過眼煙雲似的名氣化作了天長地久的金子般的聲望:《笨拙》畫刊登了我的漫畫!是啊,如今我已經功成名就,站穩腳跟了。也許還有人調侃,可都透著尊重,既沒出格,也不粗魯;也許還有人發笑,卻沒有人嘲笑了。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笨拙》把我畫得衣服都開了線,正跟壹個倫敦塔的衛兵討價還價。喏,妳可以想見壹個向來默默無聞的小夥子,突然間,他的每壹句只言片語都會到處傳揚;隨便走到哪裏,都能聽見人們相互轉告:“那個走路的,就是他!”吃早飯壹直有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在包廂壹露面,成百上千的望遠鏡都齊刷刷地瞄了過去。嘿,我壹天到晚出盡了風頭——也可以說是獨領風騷吧。

妳看,我還留著那套破衣服呢,時不時地穿出去,為的是品味壹下從前那種樂趣:先買點兒小東西,接著受壹肚子氣,最後用那張百萬大鈔把勢力眼斃掉。可是,我的這種樂趣維持不下去了。畫刊上把我的那套行頭弄得盡人皆知,只要我穿著它壹上街,就有壹大群人跟在屁股後面;我剛想買東西,還沒來得及拽出那張百萬大鈔,老板就已經要把整個鋪子都賒給我了。

出了名以後的大約十天左右,我去拜會美國公使,想為祖國效壹點兒犬馬之勞。他用對我這種身份的人恰如其分的熱情接待了我,批評我為祖國效力柵柵來遲。公使說當天晚上他正要宴客,剛好有壹位嘉賓因病缺席,我只有補這位嘉賓的缺,才能獲得公使的原諒。我應允之後,就和公使聊天。壹說起來,原來他和我爸爸從小同學,後來又在耶魯大學同窗就讀;壹直到我爸爸去世,他倆都是貼心朋友。因此,他吩咐我只要得閑,就來他府上走動走動;我當然願意啦。

說真的,豈止願意,我簡直就是高興。因為假如將來有個三長兩短的,他也許能救我,讓我免受滅頂之災;他究竟怎麽救我我不知道,不過他也許能想出辦法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不能冒險把自己的底細向他和盤托出;要是在這段倫敦奇遇壹開場時就碰上他,我會馬上說清楚。不行,現在我不敢說;我陷得太深了,深到不敢對剛結識的朋友說真話;不過,依我自己看來,也還沒有深到完全沒頂的地步。妳知道,這是因為我小心不讓全部外債超過我的支付能力——也就是說,不超過我的那份薪水。我當然不知道那份薪水到底有多少,不過有壹點我有把握、也可以想見:假如我幫忙把這個賭打贏了,我就能在那位大亨的職權範圍裏任意選擇壹個職位,只要我幹得了就行——我當然幹得了啦;這壹點我根本不懷疑。說到他們打的那個賭,我才不操心呢;我想必運氣不錯。至於薪水,我想年薪總會有六百到壹千英鎊;即使第壹年只拿六百英鎊,以後每過壹年就要加薪,到我的能力得到證實的時候,薪水總能加到壹千英鎊了吧。盡管誰都想借給我錢,我卻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婉言謝絕了壹大部分;這樣我欠的債只有借來的三百英鎊現款,再加上拖欠的三百英鎊生活費和賒的東西。我相信,只要我依舊小心節儉,靠我下壹年度的薪水就能補上這壹個這剩余日子的虧空,何況我真是格外小心,從不大手大腳。只等這個月到頭,我的老板回來,就萬事大吉了;那時,我就可以馬上用頭兩年的薪水分頭向各位債主還賬,也就能立即開始工作了。

當天的宴會妙不可言,席上壹***有十四個人。紹勒迪希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他們的女兒安妮—格蕾絲—愛蓮諾—賽來斯特—還有壹串什麽什麽—德—波鴻女士,紐格特伯爵和伯爵夫人,契普賽德子爵,布拉瑟斯凱特爵士和夫人,幾對沒有頭銜的夫婦,公使以及他的夫人和女兒,還有公使女兒的朋友、二十二歲的英國姑娘波蒂婭?朗姆。沒出兩分鐘,我就愛上了她,她也愛上了我——這壹點我不戴眼鏡也看得出來。另外還有壹位美國客人——我這故事講得有點兒超前了。這些人正在客廳裏等著,壹邊吊胃口,壹邊冷眼旁觀後到的客人。這時仆人來報:

“勞埃德?赫斯廷斯先生到。”

老壹套的寒暄過後,赫斯廷斯瞧見了我,誠心誠意地伸出手,徑直朝我走了過來;手還沒握上,他忽然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說:

“對不起,先生,我還以為咱們認識呢。”

“怎麽,您當然認識我啦,老朋友。”

“不。難道您就是——是——”

“腰纏萬貫的怪物嗎?對,就是我。妳別害怕喊我的外號,我聽慣了。”

“嗨嗨嗨,這可真沒想到。有幾次我看到妳的名字和這個外號放在壹塊,我從來沒想過他們說的那個亨利?亞當斯會是妳。怎麽?剛剛半年以前,妳還在舊金山給布萊克?霍普金斯打工,為了掙點加班費經常開夜車,幫我整理核查古爾德和加利礦業公司的招股文件和統計數字呢。真沒想到妳會到了倫敦,成了百萬富翁、當了名人了!好嘛,這可真是把天方夜譚重演了壹遍。夥計,我壹下還轉不過彎子來,沒弄明白;容我點時間來理理腦袋裏頭這壹團亂麻。”

“可是明擺著,妳比我混得也不賴呀。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好家夥,這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是吧?哎,咱倆上礦工飯館才不過是三個月以前的事呢——”

“不對,是上快活林。”

“沒錯,是快活林;是過半夜兩點鐘去的,咱們趕那些增資文件用了六個鐘頭,然後到那兒去啃了塊肉骨頭,喝了杯咖啡,那時我想勸妳跟我壹起來倫敦,還主動要替妳去請長假,外帶為妳出全部路費,只要那筆生意做成了,再給妳好處;可是妳不聽我的,說我成不了,說妳的工作斷不得,壹斷,再回去的時候就接不上茬了。可是如今妳卻到這兒來了。稀奇稀奇!妳是怎麽來的,妳這種不可思議的地位到底是怎麽得來的呢?”

“啊,純系偶然。說來可就話長了——怎麽說來著?簡直是壹篇傳奇。我會原原本本告訴妳,不過現在不行。”

“什麽時候?”

“這個月底。”

“那還得半個月呢。對壹個好奇的人來說,這胃口吊得可太過分了。就壹個星期吧。”

“不行。慢慢妳就知道到底是為什麽了。接著說,妳的生意怎麽樣了?”

他的精神頭馬上煙消雲散,嘆了壹口氣說:

“妳說得可真準,亨利,說得真準。我要不來才好呢。我不想提這件事。”

“妳不講可不行。今天咱們走的時候,妳壹定要跟我走,到我那兒去呆壹夜,把事情都講給我聽。”

“啊,讓我說?妳這話當真?”

“不錯,我要從頭到尾地聽,壹個字也別落下。”

“太謝謝妳啦!我在這兒混到這個地步,不成想又碰到有人用言辭、用眼神關心我、關心我的事了——上帝!就為這個,妳該受我壹拜!”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精神振作起來,此後就心境坦然。高高興興地準備參加那場還沒開始的宴會了。不成,又出老毛病了——在荒唐、可恨的英國體制下,這種問題總要發生——座次問題解決不了,飯就開不成。英國人出外赴宴的時候,總是先吃了飯再去,因為他們知道風險何在;可是並沒有人告誡外來的客人,這些外來客就只有自討苦吃了。當然,這壹次沒人吃苦,因為大家都赴過宴,除了赫斯廷斯以外都是老手,而赫斯廷斯自己在接到邀請時也聽公使說過:為了尊重英國人的習慣,他根本就沒有備正餐。每個人都挽著壹位女士,魚貫進入餐廳,因為通常都是這麽幹的;然而,爭議就此開始了。紹勒迪希公爵想出人頭地,要坐首席,他說他的地位高過公使,因為公使只是壹個國家、而不是壹個王朝的代表;可是我堅持自己的權利,不肯讓步。在雜談欄裏,我的位置高過皇室成員以外的所有公爵,據此我要求坐那個位子。我們各顯神通爭執了壹番,解決不了問題;最後他不明智地想炫耀自己的出身和先人,我算清他的王牌是征服者威廉,就拿亞當來對付他,說我是亞當的直系後代,有姓為證;而他只不過是旁支,不光有姓為證,還能從他並非悠久的諾曼人血統看得出來;於是我們大家又魚貫回到客廳,在那兒站著吃——端著沙丁魚碟子和草莓,自己湊對,就這樣站著吃。在這裏座次問題沒有那麽嚴重;兩位地位最高的客人擲硬幣猜先,贏的先吃草莓,輸的得那枚硬幣。地位次之的兩個接著猜,然後又是以下兩位,依此類推。用完小吃以後,搬過桌子來打牌,我們打克利比,壹把六便士的彩。英國人從來不為玩而玩。假如不贏點什麽、輸點什麽——至於輸贏什麽倒無所謂——他們決不玩。

我們度過了壹段美妙的時光;當然說的是我們——朗姆小姐和我。我讓她鬧得魂不守舍,只要手裏的牌超過兩順,我就數不清楚了,自己的分已經到了頂也看不出來,又接著從旁邊的壹排插起,這樣打下去本來是把把必輸,幸好那姑娘彼此彼此,和我的情況壹模壹樣,妳明白嗎?於是我們兩個人的得分總是到不了頂,分不出個輸贏來,倆人都不在乎、也不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只覺得彼此都很快活,其余的我們統統不聞不問,也不願意讓人攪了興頭。於是我告訴她——我真那樣做了——告訴她我愛她;她呢——嘿,她臊得連頭發根都紅了,不過她喜歡著呢;她是說了,她喜歡。啊,我何曾經歷過如此美妙的夜晚!每打完壹把,我算分的時候,總要添油加醋,要是她算分,也心照不宣地和我壹樣數牌。喏,就算我說“跟兩張牌”這句話,也得加上壹句“哇,妳真好看!”她呢,壹邊說“十五得兩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還有壹對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壹邊問:“妳算算對不對?”——她的眼睛在睫毛後頭瞟著我,妳是不知道:那麽溫柔,那麽可愛。哎呀,真是太妙了!

不過,我對她可是襟懷坦白,光明正大。我告訴她,我連壹個小錢都沒有,就有壹張她聽說過的、被炒得沸沸揚揚的百萬大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