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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詩是怎樣生成的?

某天夜裏,有鬼來叩訪正在山中夜讀的竹溪翁先生,並大聲誦讀他自己創作的詩: 墓頭古木號秋風,墓尾幽人萬慮空。獨有詩魂銷不得,夜深來訪竹溪翁。 此詩載於《竹坡詩話》。平心而論,這首詩語意淺俗,大可不必激動得夜不能寐。不過,有如此“詩魂銷不得”的鬼,當然就會有鬼詩,不僅有,數量還挺多,壹般的斷代詩歌總集中都有專收“鬼詩”的卷次,不壹而足。有些鬼詩還頗堪玩味,某些好事者興味盎然地收集這類詩作,看中的便是它們的另類和好玩。明代大學者胡應麟就曾表示過,“鬼詩極有佳者。余嘗遍搜諸小說,匯為壹集,不下數百篇,時用以資談噱。”他對這些鬼詩作了甄選,將其中的佳品錄入他的《少室山房筆叢》正集卷21,從四言、五言到七言,從古詩、絕句到律詩,應有盡有,只不過鬼的七言律詩壹般都寫得不好,沒有壹篇入得了胡應麟的法眼。 翻閱胡應麟的這個簡要“選本”,對鬼詩可以有壹個大概的了解。若要深入探尋,還要多費壹些工夫,作壹些追究,比如追問壹下:什麽樣的詩是鬼詩?對這個問題,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如果讓李賀來回答,他可能會說,鬼詩就是鬼唱的詩。他的詩集中有《秋來》壹首,其中最有名的兩句是:“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歷來註家都認為,這“鮑家詩”就是南朝詩人鮑照的詩,還有人幹脆點明,這是指鮑照詩集中吟詠叢葬之地的那首《代蒿裏行》: 同盡無貴賤,殊願有窮申。馳波催永夜,零露逼短晨。結我幽山駕,去此滿堂親。虛容遺劍佩,實貌戢衣巾。鬥酒安可酌,尺書誰復陳?年代稍推遠,懷抱日幽淪。人生良自劇,天道與何人。賫我長恨意,歸為狐兔塵。 很明顯,這是壹首挽歌詩,是為死者而寫的,或者說,是以死者的口吻來寫的。古來詩人寫過這壹類挽歌詩的,比比皆是,鬼唱詩,為什麽壹定是唱這壹首?不說別人,鮑照本人就寫過壹篇《代挽歌》,也很適合鬼在秋風蕭瑟的墳塋上邊走邊唱: 獨處重冥下,憶昔登高臺。傲岸平生中,不為物所裁。埏門只復閉,白蟻相將來。生時芳蘭體,小蟲今為災。玄鬢無復根,骷髏依青苔。憶昔好飲酒,素盤進青梅。彭韓及廉藺,疇昔已成灰。壯士皆死盡,余人安在哉。 這壹首也是代擬體,同樣以鬼的口吻來感嘆今昔。若從鮑照集中細細搜羅,還可以找到更多適合“鬼唱”的詩篇,比如著名的《蕪城賦》篇末那首感慨萬千的《蕪城之歌》:“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盡兮何言”,也不妨作為備選方案,特別適合作為群鬼大合唱的曲目。既然李賀只是泛稱“秋墳鬼唱鮑家詩”,我們也沒有必要拘泥於《代蒿裏行》壹篇。對於鮑照的詩風,《南齊書·文學傳論》曾經有過壹個經典性的描述:“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記得幾年前,有好事者別出心裁,設計過壹款很另類的手機鈴聲,名之曰“鬼叫”,大約是壹個女鬼,其聲尖厲,其調“險急”,正好和鮑照的詩風壹脈相承。這麽說來,李賀特地安排“秋墳鬼唱鮑家詩”,也不是壹點沒有考究的。 當然,您也可以說,鮑照其實只是古今詩界名家的代名詞,是壹個符號而已。照我想,鬼唱詩,最好還是唱鬼自家創作的詩,自產自銷,比較有氣氛,也符合“當行本色”的要求。可惜的是,鬼詩雖多,通常沒有“大牌”詩家署名,要麽偽托鬼類,要麽無確鑿姓氏可考,唱詩的時候,如果不能依傍史有定評的大匠名家,便無法彰顯鬼類的文學鑒賞水平。歷代誌怪小說中頗有壹些鬼詩,那些“作者”也都有名有姓,但誰都知道那不是鬼作的,真正的作者躲在幕後,不肯露出真面目,卻假托仙神鬼狐,鬼鬼祟祟的。這可以算是鬼詩的壹個特點,與人詩當然不同,與壹般的代言體詩相比,也自有特色。 鬼怪故事為了推動情節進展,為了渲染情采,常常需要穿插鬼詩。鬼詩大量出現的另壹個場合,是在“山程水驛”的行旅途中。陸遊《題廬陵蕭毓秀才詩卷後》有雲:“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實際上,“山程水驛”不僅潤飾了蕭毓秀才的詩卷,也是滋生鬼詩和鬼怪故事的肥沃土壤。羈旅行客離開原有的生活環境,暫時擺脫個人社會關系的羈絆,心態比較放松,耳目所接,多是異地風光和人文勝跡,往往胸懷開張,情不自禁,在荒村野驛或陌生城鎮酒肆的墻壁上,揮毫題詩。當題寫那些“政治上不正確”的主題與內容時,為了避開“熟人社會”好奇窺探的目光,避免可能招來的麻煩,最好還是以無名氏的身份,假托壹個子虛烏有的人物,以求自我保護。當然,也有壹些人純粹是為了過壹下角色扮演的戲劇癮,故意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男扮女裝,裝神弄鬼。這樣,詩的生成過程便增加了戲劇性,也平添壹段撲朔迷離,於是,那些鬼影幢幢的詩便應運而生了。 宋人周煇《清波雜誌》卷十“客舍留題”壹條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郵亭客舍,當午炊暮宿,弛擔小留次,觀壁間題字,或得親舊姓字,寫塗路艱辛之狀,篇什有可采者。其筆畫柔弱,語言哀怨,皆好事者戲為婦人女子之作。頃於常山道上得壹詩:“迢遞投前店,颼飗守破窗。壹燈明復暗,顧影不成雙。”後書:“女郎張惠卿。”迨回程,和已滿壁。衢、信間驛名彡溪,謂其水作三道來,作“彡”字形。鮑娘有詩雲:“溪驛舊名彡,煙光滿翠嵐。須知今夜好,宿處是江南。”後蔣穎叔和之雲:“盡日行荒徑,全家出瘴嵐。鮑娘詩句好,今夜宿江南。”穎叔豈固欲和婦人女子之詩,特北歸讀此句,有當於心,戲次其韻以誌喜耳。煇頃隨侍赴官上饒,舟行至釣臺,敬謁祠下,詩板留題,莫知其數。劉武僖自柯山赴召,亦記歲月於仰高亭上,末雲“侍兒意真代書”。後有人題雲:“壹入侯門海樣深,謾留名字惱行人。夜來仿髴高唐夢,猶恐行雲意未真。” 常山道上,衢信驛中,釣臺祠下,這三個例子說的都是詩人在創作中“戲為婦人”也就是“男扮女裝”的事。“顧影不成雙”,形單影只,顧影自憐,已足以觸發才子佳人的旖旎想象;在煙光翠嵐的江南夤夜獨宿的才女,能文知書、楚楚可憐的侯門侍女,又怎能不使人綺想萬千,仿佛夢見高唐?“猶恐行雲意未真”,這半真半假的誘惑,挑戰著士人的道德戒律,令其想入非非。壹面抓住時機,積極登場做露骨表演,壹面又用濃重的粉墨,極力掩蓋自己的本來面目——當然,這幾首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鬼詩,但鬼詩的生成原理完全壹樣,只要把詩中的女子換成鬼就行了。 無名女郎的壁間題詩,大多數玩的是挑逗,誌怪小說中女鬼的詩,則大多數趨向艷冶,再增添壹些驚悚劇情,便時時透出額外的冷艷。礙於道德的清規,文人不好意思公開大作艷體詩;懾於習俗的禁忌,他們也不願意在詩中營造過於荒寂死滅的意境,便假托女鬼,自己躲在後面偷窺竊喜,這與今日網上匿名發帖的情形相似。那些艷情詩的句子頗為輕佻大膽,沒有鬼詩或者代擬的壹層遮掩,怕不好意思和盤托出,須得“猶抱琵琶半遮面”。“紅豆拋殘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閑書情字原非恨,欲佩萱花又不忘”,相思難忘,這還算比較不越雷池的。寫得更大膽直露的,則有:“翠帶近來慵自解,銀釭何日倩郎吹”,“自有暮雲壓玉枕,何須朝露戀荷衣?”這幾首艷情詩都見於《螢窗異草》。這部清代文言小說的作者署名長白浩歌子,不落真名。顯然,他不願意以真實的身份,而只願意以虛擬的“長白浩歌子”來面對這些艷情詩的廣大讀者。 《螢窗異草》中的鬼詩頗多,類型也不壹而足。這裏說幾篇無傷大雅的。有壹首是這樣寫的:“安不居官好,壹了便煩惱。醜者半不知,人去他來了。”詩是離合體,寫得不算好,不過其中藏著字謎,每句壹字,合成謎底就是作者的身份:“女子鬼也”,這是文人故弄狡獪,雕蟲慣伎而已。更有意思的是另外壹首。壹只雌雉化身的鬼怪,自我感覺極好,居然代言漢代女主呂後(呂雉): 曾兆霸圖侔翙鳳,更符聖道笑冥鴻。紅顏老去風流在,每向南陽化赤虹。 頭兩句吐屬不凡,大有霸氣,後兩句則妖艷而招搖,堪稱刻畫禽類,唐突古人。在鬼詩中,這兩首都不典型。壹般說到鬼詩,總要有壹股鬼氣,凜寒徹骨,咄咄逼人。鬼氣其實不難表現,多讀幾首鬼詩,便能掌握其秘訣:濕暗陰冷,悲淒慘戚,荒曠無人,圍繞這幾點略作點染,便庶幾近之了。比如下面這壹首,也來自《螢窗異草》,雖則比較淺顯,卻寫得中規中矩: 長夜無燈磷自照,斷腸誰伴月為儔。淒淒壹樹白楊下,埋盡金閨萬斛愁。 照這首詩的尺度來丈量,後世很多碑誌文末尾的銘文都合於鬼詩的標準,風味相似。這是以鬼詩的標準衡量人詩。 衡量鬼詩,當然不宜用人詩的尺度,應當適當放低壹些標準。蘇軾就是這樣做的。他不僅喜歡聽說鬼故事,也讀過大量鬼詩。按他的閱讀體會,鬼詩中最好的是下面這壹篇,現在根據《侯鯖錄》卷二抄錄出來,奇文***欣賞: 流水涓涓芹吐芽,織烏雙飛客還家。深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 假如把這首詩當作第三人稱口吻,不妨理解為描寫荒寂的春景,雖然“殯宮”的意象略覺可怖;如果理解為第壹人稱的立場,那麽就是這樣壹幕情景:跳出殯宮的鬼,在寒食節的荒野裏遊蕩。這是不折不扣的鬼詩,難怪蘇軾拍案叫好。 鬼詩有鬼詩的標準。壹個大活人寫出來的詩,如果像鬼詩,可能會被認為是不祥的征兆,甚至被附會成詩讖。某壹天,元代詩人範梈在散步之時,突然想到兩句詩:“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轉念壹想,這兩句意境過於幽冷,很像鬼詩,覺得不太吉利,就著意構思了若幹句不那麽幽冷的,湊成壹篇,題為《蒼山感秋》,收入今本《範德機詩集》卷二。元明時代有好幾種詩話筆記都提到這段軼事,可見流行之廣。不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清初詩家王士禛對這兩句詩卻情有獨鐘,他特地擬作壹聯,還在《漁洋詩話》卷中津津樂道,提及此事。看來,對世俗“殆類鬼作”的指指點點,王士禛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能是範梈自己過分敏感了,其實,這兩句詩雖然陰氣較重,但離鬼氣似乎還有壹些距離,又何況作者本人意不在鬼,而在於雨後夜景。偶讀晚清李伯元《南亭四話》,其書卷四《莊諧詩話》錄有《冥中八景詩》,思奇境幻,不免順手拈來,作壹個有趣的參照。據李伯元稱,“《冥中八景詩》,廣西葉清芬女史歿後附箕作,想亦好事者所為,其詞固佳。”托名女鬼附箕,已可聳人聽聞,又有八篇壹鼓作氣,蔚為壯觀。八景標目都是五言,與各地方誌中所見八景名目壹般皆為四言有所不同。此類自是細枝末節,不知作者是否有意借此區隔幽明兩界?冥中八景,包括《孟婆莊小飲》、《點鬼壇飯僧》、《血汙池垂釣》、《望鄉臺晚眺》、《惡狗村踏青》、《剝衣亭納涼》、《奈何橋春泛》、《鬼門關望月》,屈指數來,皆人世所無。血汙池、惡狗村、奈何橋、鬼門關,這些景點,顧名思義,已是大大不妙,但垂釣、踏青、春泛、望月等等,卻仍然是悠然人世的閑情逸致。比如這首《惡狗村踏青》: 隔花犬吠聽依稀。陌上尋芳緩緩歸。惟有青磷千萬點,夜深常自傍人飛。 冥中八景題新思奇,別開生面,“壹時好事者繪圖征詩,桂林周子謙益和作為最”。這裏抄周謙益和《剝衣亭納涼》壹首,權當嘗鼎壹臠: 擲下皮囊壹笑看,人間恨海幾時幹?刀山轉作清涼界,消受松風六月寒。 讀後回味,仿佛有壹陣陣凜洌寒風襲來,令人毛骨悚然。前人打比方說,讀鬼故事是神經的冷水浴,這壹組詩的讀者應有同感。 男扮女裝,裝神弄鬼,固然是好事者的勾當,構撰《冥中八景詩》並且“繪圖征詩”,也是好事者的作為。這類好事者代不乏人,宋代薛季宣就是壹個。他與東坡先生有同好,讀了大批鬼詩之後,技庠難忍,便擬作二首,存於《浪語集》卷8。其壹雲: 坐對悲風嘯晚山。征鴻不記幾回還。青銅蝕破菱花面,慵掠烏雲綰髻鬟。 其二雲: 王樂紛華苦未真。至遊無眹亦無身。細看浮世多塵坌,如我得歸能幾人? 麻煩您來鑒定壹下:這兩首到底像不像鬼詩? (原載《文史知識》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