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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少年文藝的壹篇文章

壹篇很感人的文章

還有壹年。就是說,我被判處了死刑,緩刑壹年。既然這樣,我為啥還要待在這寂寞的醫院,孤獨地躺在病床上呢?我要出院,我要回家去,我要自由自在地活它壹年。要是我的主治大夫——那位嚴厲的楚醫生不答應,我就絕食,拒絕治療。

七月十二日 多雲轉晴

出院已經壹個禮拜了,我整天呆在家裏。過去,誰都誇我是個賢淑的好姑娘,可現在,我脾氣變得很壞,常常無緣無故地發火,把媽媽氣得蒙住被子哭。

今天是我的十八歲生日。遠在青島的舅舅和姨媽都帶著貴重的禮物專程到昆明來吃我的長壽面。事先爸爸和媽媽都用眼淚哀求過我,我也答應決不掃大家的興。我給舅舅和姨媽倒茶敬酒,還真有點歡樂的生日氣氛。

“晶晶,來,把蠟燭吹熄。”姨媽叫我。

圓蛋糕上,用奶油雕成的寶塔足有壹尺高,壹對栩栩如生的翠鳳盤繞在寶塔兩側。蛋糕上插著十八支紅蠟燭,燭光搖曳,整個房間流光溢彩。吹熄蠟燭是從國外移植來的節目,據說象征著吉祥如意。我用力吹去,七八根蠟燭吹熄了。突然,我產生壹種奇怪的聯想,脫口而出:“我的生命也像這些蠟燭壹樣,也快要被吹熄了。”

哇的壹聲,媽媽捂者嘴奔進臥室去;姨媽也縮著肩倒在客廳的沙發上哭泣。這哪像是生日酒宴,倒像是在開追悼會!

我恨我自己,為啥這樣任性,說傷感的話,折磨親人呢?爸爸和媽媽都是愛我的,我相信,只要有可能,他們願意替我去死。我患了絕癥,不是他們的錯。媽媽為了我的病,落了多少眼淚啊。爸爸想方設法滿足我的壹切要求,他曾跟我說過這樣的話:“晶晶,妳要理解我和妳媽媽,我們的心也在淌血,我們的悲傷絕不亞於妳。”這話我信,但我無法控制自己越來越暴躁的脾氣。我總覺得心中窩著壹團火,必須找個機會發泄出來,不然我會憋死的。

我覺得我性格變得乖戾的原因,不完全在於死亡的逼迫。

我出院回家後,親戚、朋友、熟人、街坊、鄰居、老師、同學,接連不斷地來探視我。我不否認他們都出於真誠,出於好心。但是,我討厭這種精神按摩。他們憐憫的眼光,他們小心翼翼的笑臉,他們千篇壹律的騙人的寬慰話,都似乎在提醒我,妳年輕輕的就要死啦,妳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我們可憐妳,我們同情妳。

還有爸爸和媽媽,有了好吃的,都堆在我面前,壹個勁勸道:“晶晶,妳吃呀,多吃點,再多吃點!”這不等於在告訴我,妳活不長了,抓緊時間把世界上的好東西都吃壹遍。在這樣的氣氛下,即使山珍海味,我也咽不下的呀!

妹妹也是這樣,過去她最愛跟我擡杠,有時為了爭壹塊花手絹,有時為了誰先洗澡的問題,會和我吵得面紅耳赤。現在,我怎麽故意找她岔子,跟她發脾氣,她只朝我謙和地微笑。我當著她的面把她最喜愛的那架維納斯石膏像砸碎了,她也像沒事似的朝我笑笑。我害怕這種忍讓,害怕這種微笑。我真想求求她:好妹妹,和我吵壹架吧,罵我,甚至動手打我都行,這證明我是在正常地生活,而不是在坐著等死。

我覺得自己整天處於鐵定的死囚犯等待綁赴刑場的令人恐怖的氛圍中。我無法忍受這種等死的滋味。我甚至動過自殺的念頭。註定要走黃泉路,早壹點走晚壹點走又有什麽關系。可當我真的把鋒利的水果刀對準自己手腕上的靜脈時,我又舍不得下手了。我還能活壹年,壹年的時間雖然十分短暫,但終究可以看看湛藍的天空和歌唱的小鳥。再說,我還懷著這樣壹種隱秘的希望,在這壹年中,大智大慧的科學家發明出抗癌特效藥來。我多麽願意活下去啊。

我要擺脫壹切好心的熟人,擺脫死亡的陰影,讓我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壹年,到了死神向我招手的那天晚上,我永遠睡去......

七月十五日 雷陣雨

壹下雨,我渾身的骨頭就疼地像用刀在刮。我被這倒黴的雨鎖在家裏了。

我找到了擺脫死亡陰影的好辦法。每天吃過早飯,我就出門上街,很晚才回家。我整天在街上溜達,逛商店、看電影、看美展,生活在陌生的人群中。誰也不把我當病人看,擠公***汽車踩著別人的鞋,我照樣會受到呵斥;那些流裏流氣輕薄的男人還朝我我身邊擠......這壹切都是那麽新鮮,那麽迷人。但兩天下來,我又覺得壹個人在街上瞎逛,很寂寞,很孤獨,像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昨天下午,我瞎逛逛到國防體育場,正好遇上足球賽,我就買了張票,好歹能消磨時間。

跨進體育場,我才發現氣氛不對頭。往常,凡足球賽,場內萬頭攢動,兩條馬路外都有人等退票。但昨天下午,足球場可容納兩萬人的大看臺上,觀眾寥若晨星。

原來是殘疾人運動會,是跛子和瘸子足球賽。球場上壹根根拐杖,連守門員都是壹條半腿。不時有人摔倒。他們實在不靈便,往往黑白相間的足球在草地上滾得不耐煩了,運動員還在老遠的後面緊追慢趕呢。看這樣的比賽,同情、憐憫、尊重、欽佩、滑稽、可笑,各種復雜的甚至是互相對立的感情奔湧而來,噬咬和折磨著觀眾的心靈,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也許正是這種沈悶的氣氛吸引了我,比賽十幾分鐘後,許多觀眾受不了刺激,紛紛退席,但我忍著烈日暴曬,聚精會神地觀看。

紅隊壹位雙腿鋸掉的運動員,拄著雙拐,用短短的的腿茬奮力壹擊,進了壹球。我情不自禁地拼命鼓起掌來。這兒雖然沒有爭寵的明星和狂熱的球迷,沒有拼命喝彩和拼命喝倒彩,沒有瘋狂的口哨聲和如臨大敵的警察,然而卻有著壹種沈厚的、凝重的、濃縮的力量在震撼我的靈魂。我幾乎看呆了。

球從端線傳給了白隊壹位魁梧的單腿運動員,他沿著邊線艱難地盤球向前。球眼看著快出界了,又被他攆回來,終於帶球進入十二碼,闖進對方的禁區。紅隊守門員也是單腿,拄著拐杖在球門前來回蹦達。中場的紅隊隊員在拼命往回撤。白隊魁梧的單腿運動員心急慌忙,球不幸碰在他自己的拐杖上,淘氣地向斜刺裏滾去;他甩開拐杖,去鏟球;球淩空飛起,從紅隊守門員那條斷腿下刷地溜進球門去;他無法保持平衡,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要是他有兩條腿;要是他有兩條腿。

看了這場球賽,我整夜失眠了。我想得很多很多。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足球賽了,有點滑稽,有點悲壯,還有點殘忍。很少有人會願意看這種足球賽的。但我卻覺得他們踢得很美。是美,美極了。世界上什麽最美?有人說是人體最美,有人說是自然最美,有人說是藝術品最美。不,我覺得最美的是生命;是富有彈性的,通體發光的人的生命。有了生命,花朵才鮮艷,天空才蔚藍,生活才美好。看他們踢球,我似乎看到健全的、蓬勃的、旺盛的生命。我真羨慕他們。我更欽佩他們這種頑強的拼搏精神。相比之下,我顯得多麽委瑣,那麽渺小。我還有整整壹年時間,我不應當這麽消沈,這麽自暴自棄。我不能無所事事地等死。我應當振作起來。吃喝玩樂體現不出生命的美;生命的價值在於付出。

我重新拿起畫筆。但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落在紙上的,都是扭曲變形、奇形怪狀的圖案;都是死沈的灰,恐怖的黑,委靡不振的棕,毫無生氣的藍。將它們印成花布,只配穿著參加喪禮。

唉——

七月二十日 晴朗

我沒想到,會在大觀樓的九曲回廊和阿煒邂逅相遇。人生也許就像這神秘的

九曲回廊,看起來東南西北各自走散了,走著走著又相聚在壹起。

大觀樓荷花開得正盛,滿湖翠綠的荷葉間,壹株株粉紅色的花蕾亭亭玉立。我是到大觀樓寫生去的,我喜歡荷花出汙泥而不染的高潔品質,也喜歡綠葉紅花這樸實明麗的顏色搭配。壹個上午,我畫了兩幅水彩荷花圖,感覺很疲倦。中午,我買了壹份快餐盒飯,和眾多的遊客壹起,坐在九曲回廊慢嚼細咽。坐在我旁邊的是壹對年輕夫婦,帶著壹個五六歲的女孩,也和我壹樣,吃著五塊錢壹份的盒飯。小女孩剛吃了兩口,壹只紅蜻蜓停棲在回廊的欄桿上,小女孩將白塑料飯盒擱在長凳上,爬到欄桿邊去捉紅蜻蜓。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虛光瞥見有壹只痙攣的手,伸向小女孩擱在長凳上的盒飯;我立刻意識到,有壹個乞丐,正要偷小女孩的盒飯;我不是個勇敢的姑娘,平時在街上看到小偷行竊,害怕引火燒身惹出麻煩,壹般都不敢吱聲,這壹次我也準備裝著沒看見;我仍低著頭吃飯,只是好奇地將視線悄悄移過去;那只手指甲很長,有點臟,手指卻光滑修長,顯得很年輕;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那只手在不住地顫抖,手指剛觸碰到盒飯,就像不小心摸到了火炭,閃電般地縮回去,卻又好像抵制不住食物的誘惑,再次抖抖索索地伸過去;在我的印象裏,小偷的手都是貪婪的、油滑的、老練的、厚顏無恥的,而這只手卻始終在顫抖,暴露出內心的恐懼、猶豫和羞澀,與地道的小偷大相徑庭;也許,這是壹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壹個天良還沒泯滅只是迫於生計才鋌而走險的人,我想;這時,那只手已抓住了小女孩的盒飯,我忍不住擡頭瞥了壹眼,這是壹個和我年齡相仿的男孩,赤腳穿著拖鞋,淺黃色襯衫上布滿汗汙,頭發蓬松淩亂,壹副落魄潦倒的樣子,當我的視線落到他臉上時,突然驚呆了,瘦削的面龐,挺拔的鼻梁,深凹的大眼,這不是我小時侯的鄰居阿煒嗎?五六年沒見,他長高了許多,比我高出大半個腦袋,上唇還長出了壹條淡黃色的胡須,他變得很厲害,但我還是壹眼就認出他來了。

我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擔心自己壹激動會失聲喊叫起來。

他已把盒飯抓離了長凳,這時,發生了壹件意外的事,那只停棲在回廊欄桿的紅蜻蜓振動翅膀飛回荷花叢中去了,小女孩撲了個空,回轉身來,剛巧看到阿煒抓起她的盒飯,便叫起來:“媽媽,大哥哥拿我的飯!”

那對年輕夫婦騰地站起來,擺出壹副抓小偷的架勢。回廊裏坐滿了遊客,所有的視線都投向阿煒。他的臉刷地變成壹塊大紅布,額上冷汗涔涔,垂著頭,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喃喃地說:“我以為......以為......”

我知道他會說什麽,他是想說他以為這是小女孩吃剩下的盒飯,藉此來逃避眾人的指責。不管怎麽說,撿食別人扔棄的東西不算有罪。我腦子突然壹熱,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產生壹種想要保護他的念頭,也許是記憶裏深藏著的兒時對他的崇拜之情起了作用,也許是他那只顫抖的、猶豫的、羞澀的手使我萌發出同情和憐憫。我站起來,微笑著,用壹種平靜的口吻說:“阿煒,妳拿錯了,這不是我們的盒飯。”然後,又扭頭對年輕夫婦說:“對不起,鬧了點小誤會。這是我的朋友,剛才走散了,他以為這是我替他買好的盒飯呢。”

阿煒呆若木雞。那對年輕的夫婦狐疑的眼光在我臉上打著轉。四周遊客也都用訕笑的神態打量我。

我不等他們發話盤問我,奪過阿煒手中的盒飯,塞進小女孩的懷裏,背起畫夾,拉著阿煒匆匆離開九曲回廊。

走出老遠,我才小聲問:“阿煒,妳還沒有認出我來嗎?”

“妳是晶晶,長成大姑娘了,我真有點認不出來了。”

他總算還記得我,我似乎得到了某種安慰。

來到賣快餐的攤點前,我掏出十元錢,讓他去買兩份盒飯。他楞了壹下,艱難地咽了壹口唾沫,把頭轉過去,說:“我不要。我......我......不餓。”

他還保留著男子漢應有的自尊心,我心裏壹陣寬慰。我記得在壹本書上讀到過這樣的話:壹個落難者,只要還有自尊,就還有希望。我相信這句話是正確的。

“不餓?虧妳說得出口。”我揶揄道,“阿煒,妳連正視現實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他咬著嘴唇,菜黃色的臉皺地像枚苦瓜。

“誰都有落難的時候。”我緩了緩口氣說:“這錢就算是我借給妳的,等妳以後有了錢再還我,還不行嗎?”

他終於接過錢去,說了句:“我壹定會還妳的。”去買盒飯了。

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了兩份盒飯,我又拉他到茶館裏,泡了壹壺普洱炒青,喝茶聊天。他壹直不順,自從父母離異後,就厄運纏身,浸泡在苦水裏。他先是隨改嫁的母親搬遷到貴陽,誰知繼父是個酒鬼,喝醉了就往死裏揍他們母子,每壹天都像生活在地獄裏。如此生存環境,使他學習成績壹落千丈,初中還沒畢業,就輟學在家了。兩年後,他母親不堪忍受繼父的虐待,含恨自盡。他在貴陽待不下去,又遷回昆明來。他的親生父親早已另娶新歡,繼母還生了壹對雙胞胎弟弟,自然不歡迎他回去。父親把他丟給祖母,壹個月給他壹百元錢的生活費,就再也不管他了。祖母在大觀樓附近有壹間破房子,靠壹點微薄的退休金,祖孫兩人相依為命。在家閑了壹年,他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被安置進街道紙盒廠,月薪二百五,他的父親便以他找到了工作能獨立生活為由,中斷了每月壹百元的撫養費。誰料到天有不測風雲,兩個月後,他所在的那家集體企業因虧損太大,倒閉了,祖母也患病死去。正是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恰遇頂頭風。他斷了生活來源,壹下子陷入困境,靠給附近壹些貨棧當臨時搬運工,勉強糊口。他身體單薄,營養又差,沈重的貨包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前幾天在卸壹車水泥時,扭傷了腳,掙不到錢,吃不上飯,實在餓極了,便到大觀樓的九曲回廊想撿壹些遊客吃剩的東西來充饑。

他苦澀的經歷,像錐子似的在我心上猛戳。我自己也搞不清,怎麽會這麽快就去心疼他的。我說:“妳沒想想辦法重新找份穩定的工作嗎?”

他皺著眉頭說:“現在企業都搞改革,要有文憑的,要有專長的,要真才實學的。我初中還沒畢業,壹無所有,誰會要我?”

我說:“妳可以學壹門技術嘛。”

“唉——”他長長嘆了口氣說:“糊口都困難,我哪還有錢去學技術呀。要是爹媽他們不離婚,我想,我現在或許已經坐在某個高等學府寬敞的教室裏了。我真弄不懂,他們幹嗎要離婚,他們怎麽不為我想想。”

“事情都到了這壹步了,埋怨也沒有用。”我說:“妳打算今後怎麽辦呢?”

他苦笑著說:“我是家庭的棄兒,時代的廢品,上帝老頭是專開廢品回收站的。”

可怕的黑色幽默,幽默是智慧的濃縮。我的嘴唇已經嘗到鹹津津的淚了。我對他說:“阿煒,妳別說喪氣話。牢騷不能當飯吃。妳還年輕,妳還要活下去,妳應當學點什麽。”

“我能學什麽?又有誰來教我?”

突然,我腦子裏閃出壹個新奇的、大膽的念頭,大膽得使我臉紅心跳。我問:“阿煒,妳還畫畫嗎?”

“早丟了。”

“妳有興趣學水彩畫,搞花布圖案設計嗎?妳小時候是那麽愛畫畫,妳畫的那幅《兩只黃鸝》還得過獎。妳如果搞花布圖案設計,肯定要比我強。”我忘了自己是在茶館裏,竟然抓住他的胳膊,滔滔不絕地談起我的理想、我的事業和我的追求。我炫耀說自己是工藝美術學校的高才生,得到老師的青睞。我用成套的專業理論和我取得的成績向他證明,我教他學畫,不會胡弄他,也不會委屈他。

也許是我的淚征服了他,也許是我的真誠感動了他。他終於答應試試看。我怕他變卦,立刻拉他到西站立交橋的藝術市場,買了畫筆、顏料和宣紙。我對他說,妳身體弱,當搬運小工掙不了幾個錢,還會把身體弄垮,妳就專心致誌地學畫,我幫妳籌生活費,妳別搖頭,我這是給妳貸款形式的獎學金,計利息的,等妳以後有出息了連本帶利還我,好嗎?他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答應了。

我把身上帶著的壹百多元錢都掏出來給了他,我們約定大後天再見面,他答應先畫幅水彩風景畫讓我摸摸他的功底。

臨分手時,他囁嚅著說:“晶晶,在九曲回廊上,我壹下子沒認出妳來,妳這身打扮,我真以為是美麗善良的天使來救我了。”

我穿著壹件白連衣裙,下面是白襪子,白中跟皮鞋。天使,而且是美麗善良的,說得多棒!就沖著他這句話,我秋天要做套白西裝,冬天要買件銀白色的兔皮大衣。

他問我的情況,我只告訴他我快畢業了。他又問我的家庭住址,我笑著搖搖頭說,以後會告訴他的。他用壹種羨慕的口吻說:“晶晶,看得出來,妳學業有成,家庭和睦,生活得很幸福。”

我笑而不答。這段時間來,人們把我看作是壹只腳已跨進死亡門檻的倒黴蛋,太多的同情與憐憫,已叫我無法忍受。我不喜歡被人可憐,我喜歡被人羨慕,我覺得被人羨慕是壹種幸福。

從壹開始談話,我就下了決心,把我的身體狀況對他隱瞞起來。我要無私地幫助他。

七月二十壹日 太陽雨

我家的經濟狀況還過得去,爸爸在城市合作銀行當信貸科長,媽媽在壹家合資企業當業務主管,家境雖談不上富裕,但可以說是小康。在我十周歲生日那天,爸爸用我的名字在銀行裏存了五千元,說是給我準備的嫁妝錢。八年下來,驢打滾利翻利的,怕差不多有上萬元了吧。這筆錢,節省壹點的話,夠維持阿煒壹年半的生活了。

我對爸爸說,我有要緊的事急需錢用,希望能把這筆存款取出來給我。爸爸說:“妳有什麽事要花這麽大壹筆錢,能跟我們說說嗎?”我說:“我已經十八歲了,有權保守自己的秘密。”媽媽說:“妳想吃什麽,妳想穿什麽,妳想用什麽,只要妳說出來,我們壹定滿足妳,完全沒必要去動那筆存款的嘛。”

我眼睛看著窗外,幽幽地說:“妳們不是早就說過,這筆錢是給我的嗎?”

“當然。”爸爸說。“沒錯。”媽媽也說。

“妳們真的以為我這輩子還用得著準備嫁妝嗎?”

“......”

我笑笑,用輕松的語調說:“我可不想把錢帶進棺材去,也不相信迷信,要用這筆錢買紙錢來燒。” 媽媽眼圈紅了,逃也似的溜進廚房。爸爸哽咽著說:“這錢妳愛怎麽用就怎麽用吧,明天我就把錢給妳取出來。”

我的計劃有了可靠的經濟保障。

爸爸媽媽,並非女兒心狠,要說些混帳話來傷妳們的心。女兒是沒有辦法,真的很需要這筆錢。幫助阿煒,這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唯壹能做的有意義的事情。爸爸媽媽,請原諒女兒的不孝,但願有來世,女兒壹定會好好報答妳們的。

七月二十二日 滿天雲彩

明天我就要跟阿煒見面了。今天我沒出門,待在家裏把教科書和有關資料找出來。書籍上蒙著厚厚壹層灰。主人心情不佳,它們也跟著受了委屈。我拂凈塵土,精選出壹書包圖片資料。妹妹要幫我忙,我沒肯讓她插手,我樂意壹個人做。我雖然累得滿頭大汗,但心裏挺高興。吃過晚飯,我破天荒地微笑著對媽媽說:“今天的酸筍煮雞真好吃。媽媽,我來洗碗。”

媽媽臉上的表情,就像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她急忙說:“妳愛吃,我明天再燒這道菜。”爸爸又哼起了他心愛的花燈劇《穆桂英掛帥》。他已經好久沒唱了。只要我高興,全家就像過節似的。

我也鬧不明白,自己為啥這樣興奮。也許,是我從小養成了這樣的秉性,喜歡追求壹種看起來虛無縹緲的東西。也許,阿煒是唯壹的既是我的熟人又不知道我身患癌癥的人。我太需要這樣的朋友了。他不會對我投下死亡的陰影,也不會使我產生陌生感。

不對,好像還有壹種隱藏得很深的、神秘的、朦朧的原因。我壹下子還猜不透。

我焦急地等待著,希望立刻就到了明天。自從我知道自己只能再活壹年後,我第壹次抱怨時間過得慢。

說起來很可笑,小時候,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外國童話中嬌美的牧羊女,把阿煒想象成給我帶來醋栗和罌粟花的英俊的王子。現在長大相逢了,事情整個顛倒過來,他成了貧窮的牧羊少年,我是公主,給他橄欖枝。我減弱了對他的崇拜,使偶像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我幫助,這使我產生了壹種從未體驗過的柔情。也許,這就是女人身上最偉大的、潛在的母性。

他答應明天帶壹幅風景畫給我看。我期待著。但願他的畫中,能透出藝術家的靈氣。

七月二十三日 天氣悶熱

第壹次約會,把我氣得夠嗆。

傍晚,我坐在翠湖公園柳叢間的長椅上等他。他來了,但兩手空空。我的心壹下子冷卻了,問:“妳的風景畫呢?忘了帶來了?”

他搔搔腦殼說:“這兩天,我舅舅搬家,讓我去幫忙。家裏的日光燈又......”

“別說了!”我失望極了,粗暴地打斷他的話,“妳還可以編出壹千條理由來搪塞呢。”

他訕訕地說:“好吧,我給妳賠禮道歉。”

我扭過頭去不理睬他。

他悶悶地坐了壹會,大概是自覺理虧了,繞到我面前,陪著笑臉說:“別生氣了。不就壹張畫嗎,我有的是時間,我保證給妳畫壹幅就是了。”

我失聲尖叫起來:“時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哪!”可惜,他不會理解我這句話的意思。他大概也被我的態度惹惱了,冷冷地說:“那妳要我怎麽辦呢?”

哼,我冷笑著說:“怪我瞎了眼,看錯了人。我以為妳是個有誌氣的人。誰曉得妳也是個懶漢。空想的巨人,行動的侏儒。怪不得妳這些年來越混越糟。妳還好意思抱怨社會抱怨家庭,就憑妳言而無信的德行,活該到這種地步。”

“住嘴!”他咆哮起來。他被激怒了,兩條劍眉碰撞在壹起,臉可怖地痙攣著。他的喉結聳動了壹下,他壹定把壹串可怕的臟話強咽了下去。他狠狠地跺跺腳,從牙縫裏迸出壹句:“妳等著,我們後天見!”說完,他轉身跑出翠湖公園。

我委屈極了,壹個人坐在長椅上,哭了半個多小時。直到天黑盡了,我才抱著書包,孤獨地回家。

酸筍燒雞怎麽是苦的?我不想吃。媽媽被我弄得莫名其妙。爸爸不唱花燈了。

他被我氣跑了。要是他從此不再理我,不肯跟我學畫了,我怎麽辦呢?我真有點後悔了,我不該對他這般嚴厲的。我完全可以用溫和的態度,選擇委婉的字眼來規勸他,效果肯定要好得多。我從小嬌生慣養,太任性了,太易激動了。我不是個好姑娘。不過,我既然做他的老師,我有權對他嚴格些的。他是匹桀驁不馴的野馬,我要做個好馭手,給他套上金子做的韁轡。

但願我這種強刺激,不會把他嚇倒,而是激起他男子漢的自尊!

七月二十五日 雨轉晴

下午三點,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準時來到阿煒那間破陋的小屋。我的壹切擔心都是多余的,他早已站在門口等候我了。壹進門,我壹眼就看到破舊的八仙桌上擺著用過的畫筆、調色盤和壹卷宣紙,隱約透出色彩。毫無疑問,這是他作的畫。

我剛落座,他就氣呼呼地把畫遞給我。我攤開壹看,畫的是壹個農民在小河邊釣魚。說老實話,他的技法很拙劣,人體比例沒掌握好,壹雙手畫得像白蘿蔔,毫無質感。他的水平還停留在少年學畫者的幼稚階段,或許比那時更糟糕。但是,他對色彩似乎有壹種天才的敏感,冷暖兩種調子配得很和諧;顏色濕重的背影,蒼茫幽暗,增加了河岸樹叢的厚重感;上鉤的魚將被釣出水面時閃閃發亮的水的波光和浪花,使周圍的壹切聚攏,形成壹種明快而有節奏的景象。這就是我所期望看到的藝術家的靈氣。搞花布圖案設計,物體與人畫得是否像是次要的,關鍵在於色彩和圖形。阿煒有這個天賦。

我著實把他誇獎了壹通,稍稍有點言過其實。男孩子的自尊心都是很脆弱的,需要鼓勵。果然,他氣消了,還有點沾沾自喜呢。於是,我婉轉地指出他畫中的不足。他算是給我治服了,掏出筆記本來,把我說的話當聖旨記下來。

我們在壹起制定了詳細的學習計劃。我給他開幾何、美學、色彩學、心理學四門課程。我們說定,逢雙日的下午,我給他授課。其余的時間,他在家做作業,並且兩天畫壹幅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