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作品鑒賞
有人說,杜甫是以詩為文,韓愈是以文為詩。杜甫這個序,正是以詩為文。不僅主語虛詞大半省略,而且在感慨轉折之處,還用跳躍跌宕的筆法。不過,序文的內容仍然是清楚的:他先敘在夔州看了公孫大娘弟子所表演的劍器舞,然後回憶自己童年時在郾城親見公孫大娘的舞蹈,說明當唐玄宗初年,公孫大娘的劍器舞在內外教坊獨享盛名的情況。撫今思昔,深有感慨,因而寫成這首《劍器行》。這篇序寫得很有詩意,結尾講大書法家張旭見公孫劍舞而草書長進的故事,尤其見出詩人對公孫舞蹈藝術的敬佩。
“劍器舞”,唐代的舞蹈分為健舞和軟舞兩大類,劍器舞屬於健舞之類。晚唐鄭嵎《津陽門詩》說:“公孫劍伎皆神奇”,自註說:“有公孫大娘舞劍,當時號為雄妙。”司空圖《劍器》詩說:“樓下公孫昔擅場,空教女子愛軍裝”。可見這是壹種女子穿著軍裝的舞蹈,舞起來,有壹種雄健剛勁的姿勢和瀏漓頓挫的節奏。
詩的開頭八句是先寫公孫大娘的舞蹈:很久以前有壹個公孫大娘,她善舞劍器的名聲傳遍了四面八方。人山人海似的觀眾看她的舞蹈都驚訝失色,整個天地好象也在隨著她的劍器舞而起伏低昂,無法恢復平靜。“如羿射九日落”四句,或稱為“四如句”,前人解釋不壹,這大體是描繪公孫舞蹈給杜甫留下的美好印象。羿射九日,可能是形容公孫手持紅旗、火炬或劍器作旋轉或滾翻式舞蹈動作,好象壹個接壹個的火球從高而下,滿堂旋轉;驂龍翔舞,是寫公孫翩翩輕舉,騰空飛翔;雷霆收怒,是形容舞蹈將近尾聲,聲勢收斂;江海凝光,則寫舞蹈完全停止,舞場內外肅靜空闊,好象江海風平浪靜,水光清澈的情景。
“絳唇珠袖兩寂寞”以下六句,突然轉到公孫死後劍器舞的沈寂無聞,幸好晚年還有弟子繼承了她的才藝。跟著寫她的弟子臨潁李十二娘在白帝城重舞劍器,還有公孫氏當年神采飛揚的氣概。同李十二娘壹席談話,不僅知道她舞技的師傳淵源,而且引起了自己撫今思昔的無限感慨。
“先帝侍女八千人”以下六句,筆勢又壹轉折,思想又回到五十年前。回憶開元初年,當時政治清明,國勢強盛,唐玄宗在日理萬機之暇,親自建立了教坊和梨園,親選樂工,親教法曲,促成了唐代歌舞藝術的空前繁榮,當時宮庭內和內外教坊的歌舞女樂就有八千人,而公孫大娘的劍器舞又在八千人中“獨出冠時”,號稱第壹。可是五十年歷史如此之多大。壹場安史之亂把大唐帝國的整個天下鬧得風塵四起、天昏地黑。唐玄宗當年親自挑選、親自培養的成千上萬的梨園弟子、歌舞人材,也在這壹場浩劫中煙消雲散,如今只剩下了這個殘存的教坊藝人李十二娘的舞姿。對曾經親見開元盛世的文藝繁榮,曾經親見公孫大娘《劍器舞》的老詩人杜甫說來,這是他晚年非常難得的精神安慰,可是又又令他黯然神傷。這壹段是全詩的高潮。善於用最簡短的幾句話集中概括巨大的歷史變化和廣闊的社會內容,正是杜詩“沈郁頓挫”的表現。
“金粟堆南木已拱”以下六句,是全詩的尾聲。詩人接著上段深沈的感慨,說玄宗已死了六年,在他那金粟山上的陵墓上,樹已夠雙手拱抱了。而自己卻流落在這個草木蕭條的白帝城裏。末了寫別駕府宅裏的盛筵,在又壹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後告終了,這時下弦月已經東出了,壹種樂極哀來的情緒支配著詩人,他不禁四顧茫茫,百端交集。感慨自己身世的悲涼。“轉愁疾”三字,是說自己以繭足走山道本來很慢,但在心情沈重之時,卻反而怪自己走得太快了。
這首七言歌行自始至終並沒有離開公孫大娘師徒和劍器舞,但是從全詩那雄渾的氣勢,從“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這樣力透紙背的詩史之筆,又感到詩人的確是在通過歌舞的事,反映五十年來興衰治亂的歷史。王嗣奭總評這首詩說:“此詩見劍器而傷往事,所謂撫事慷慨也。故詠李氏,卻思公孫;詠公孫,卻思先帝;全是為開元天寶五十年治亂興衰而發。不然,壹舞女耳,何足搖其筆端哉!”(《杜詩祥註》引《杜臆》)這壹段評語,分析全詩的層次、中心,說得相當中肯。但是,他說“壹舞女耳,何足搖其筆端哉!”並不符合杜甫本來的思想,杜甫是十分重視和熱愛藝術的。
這首詩的藝術風格,既有“瀏漓頓挫”的氣勢節奏,又有“豪蕩感激”的感人力量,是七言歌行中沈郁悲壯的傑作。開頭八句,富麗而不浮艷,鋪排而不呆板。“絳唇珠袖”以下,則隨意境之開合,思潮之起伏,語言音節也隨之頓挫變化。全詩既不失雄渾完整的美,用字造句又有渾括錘煉的功力。篇幅雖然不太長,包容卻相當廣大。從樂舞之今昔對比中見五十年的興衰治亂,沒有沈郁頓挫的筆力是寫不出來的。(廖仲安) 《後村詩話》:
《舞劍器行》,世所膾炙,絕妙好詞也。內雲:“先帝侍女八千人……樂極哀來月東出。”余謂“壯士軒昂赴敵場”,壹如“兒女恩怨相爾汝”。杜有建安黃初氣骨,白未脫長慶體耳。
《唐詩品匯》:
劉雲:濃至慘黯,如野笛中斷,聞者自不堪也。
《唐詩歸》:
鐘雲:題是公孫大娘弟子,而序與詩,情事俱屬公孫氏,便自穆然深思。鐘雲:此壹語獨妙(“罷如江海”句下)。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劉辰翁曰:……“耀如”四句,名狀得意,“收”字謂其猶隱隱有聲也。但舞壹劍,若謂其如雷如霆則非也。周啟琦曰:“罷如江海凝清光”,妙。連上三句,覺有精采。
《杜臆》:
“來如雷靈收震怒”,凡雷霆震怒,轟然之後。累累遠馳,赫有余怒,故“收”字之妙,若轟然壹聲,闋然而止,雖震怒不為奇也。詩雲“感時撫事增惋傷”,則“五十余年似反掌”數句,乃其陚詩本旨;“足繭荒山”,從此而來,尤使人穆然深思也。
《批點唐詩正聲》:
沈著痛黯,讀者無不感慨。
《唐詩快》:
樂極哀來,何以即接“月東出”?倒句自奇。(“玳筵急管”句下)。壹起有排山倒海之勢,後卻平平。
《義門讀書記》:
曲折三致。
《繭齋詩談》:
只“傳芬芳”、“神洋洋”六字,已將前敘舞意勾起,不用再說,此煩簡相生之妙。
《古歡堂集雜著》:
余嘗謂白香山《琵琶行》壹篇,從杜子美《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得來。“臨潁美人在白帝……感時撫事增惋傷”。杜以四語,白成數行,所謂演法也。鳧脛何短,鶴脛何長,續之不能,截之不可,各有大然之致,不惟詩也,文亦然。
《唐宋詩醇》:
俞如山之嶙峋,後如海之波瀾,前半極其濃至,後半感嘆,“音響壹何悲,弦急知柱促”也。
《讀杜心解》:
“絳唇”六句,落到李娘,為篇中敘事處。舞之妙,已就公孫詳寫,此只以“神揚揚”又字括之,可識虛實互用之法。“感時撫事”句,逗出作詩本旨。“先帝”六句,往事之憾,此本旨也。言公孫而統及女樂,言女樂即是感深先帝。故下段竟以“金粟堆”作轉接,此下正寫惋傷之情。壹句著先帝,壹句收歸本身。……結二句,所謂對此茫茫,百端交集。行失其所往,止失其所居,作者讀者,俱欲噭然壹哭。
《杜詩鏡銓》:
蔣雲:《序》中“瀏漓頓挫”,“豪蕩感激”,便是此詩妙境。形容盡致(“?如羿射”句下)。省得妙(“與予問答”句下)。邵雲:忽然收轉,真是筆有神助(“梨園弟子”四句下)。
《昭昧詹言》:
“感時”句是壹篇前後脈絡章法也,卻入於出題中藏之。“金粟堆”又從先帝意中起棱,柯覺身世之戚,興亡之感,交赴腕下。此詩亦“豪宕感激,瀏亮頓挫,獨出冠時”。自大歷至今,先生壹人而已。
《峴傭說詩》:
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詩,敘天寶事只數語而無限淒涼,可悟《長恨歌》之繁冗。
《十八家詩鈔》:
張雲:“瞿塘”(原詩作“唐”)句壹語收入,筆力超絕,而著語不即不離,尤極渾妙。它手為之,便不免鈍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