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獲獎感言
我其實不是壹個人站在這領獎臺上。小時候我和小夥伴喜歡在戶外玩耍,但是每當夜幕降臨,疲憊的村婦們壹起坐在農舍邊的長凳上開始講故事時,她們的聲音就會像磁石壹樣吸引我們。這些婦女沒有壹個人有丈夫、父親或者兄弟。二戰之後,我幾乎看不到村子裏有男人出沒。戰爭期間,四分之壹的白俄羅斯人喪生,有些死於前線抗擊敵人,有些死於後方和敵對遊擊隊的戰鬥。
我從童年時代就已經明白了愛的真正內涵。每當我走在街上,記錄下聽到的各種詞匯、短語和感嘆時,我都會在想:有多少小說都沒有痕跡地消失了啊!人們還不能直接把他們生活中的對話記錄下來作為文學作品,因為人們不懂得去欣賞這些對話,也不會因為讀它們而感到驚訝或者快樂。我喜歡人類交談的方式,我喜歡寂寞的人聲。
為什麽關於戰爭?因為我們是戰爭中的人——我們壹直在戰爭或者準備戰爭。在家裏,在街上。這也是為什麽這個國家的人命如此廉價。壹切都是戰爭。在壹次旅行中,我遇到了壹個女人,她在二戰期間是壹名醫療兵。她告訴我壹個故事:冬天她們穿過拉多加湖時,敵人註意到了風吹草動,開始朝她們射擊。人和馬都摔在了冰上,這壹切都發生在夜裏。她抓住壹個受傷的人,開始把他拖向岸邊。‘我拉著他,他全身赤裸濕透,衣服都被撕爛了。’她對我說。到岸後,她發現自己拽的是壹條巨大的受傷的鱘魚,這個女人想到:人類在受苦受難,但是動物、鳥和魚,它們做了什麽?
在另壹次旅行中,我聽到了另壹個醫療兵的故事。在壹次戰鬥中,她把壹名受傷的士兵拉到彈坑,突然發現這是壹名德國兵。他的腿斷了,不停流血。他是敵人!怎麽辦?自己這邊的人全死了。但是,她還是幫德國兵包紮好,隨後又跑出來,拖著壹名失去意識的蘇聯兵來到彈坑。蘇聯兵見到德國兵時,雙方都拔槍想殺了對方。我給了蘇聯兵壹耳光,又扇了德國兵壹耳光。我們的腿都浸沒在血泊中。彼此的血融在了壹起。
女人的戰爭,而不是英雄的戰爭,不是壹方英勇地殺死了另壹方。我記得女人們頻繁地哀嘆:壹場戰役後,妳穿過田野,他們都躺在那裏……都很年輕,很英俊。他們躺在那裏,看著天空。妳為他們感到難過和惋惜,戰爭雙方的人。
戰爭無非就是殺戮。這是女性記憶中的戰爭模樣。‘消失’是女人談論最多的東西,戰爭可以很快將壹切化為烏有,不管是人命還是時間。男人們十七八歲就誌願上前線,但並不意味著他們想殺人。但是,他們準備隨時赴死。為了祖國而死。為了斯大林而死。這些是無法從歷史中抹去的詞。
俄羅斯文學的有趣之處在於,它講述了在壹個大國實施壹場實驗的故事。我經常被問到:妳為什麽總是寫悲劇?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現在我們住在不同的國家,但是‘紅’人無處不在。他們來自同壹個國家,曾擁有相同的生活,有著相同的記憶。
在我的祖國,孩子們從小就了解死亡。我們被教育了死亡的含義。我們被告知人類的存在就是為了奉獻壹切,犧牲自我。我們被教會如何用武器去對待別人。邪惡是冷酷無情的,妳必須要對此打個預防針。”阿列克謝耶維奇說,他們是在行刑人和受害者之間成長起來的,他們的生活環境是被玷汙的,“我已經寫了五本書,但我感覺到它們都是同壹本,都在講述烏托邦的歷史。
過去有段時間,整個20世紀沒有壹個政治理念可以和***產主義(以十月革命為象征)相提並論,***產主義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強烈且富有感染力地吸引著西方知識分子。但是實際上,***產主義理想已經至少2000多歲了。我們可以在柏拉圖的理想國裏找到它的淵源;在阿裏斯多芬尼斯有關‘萬物***享’的夢裏看到它的影子;歷史上還有托馬斯·莫爾和托馬索·坎帕內拉,聖西蒙,傅裏葉和羅伯特·歐文這些人。俄羅斯人的骨子裏有壹種精神推動著他們去試圖把這些夢想變成現實。
我那位至死都相信***產主義的父親把黨員卡留到了最後。我的父親、我的朋友以及我身邊的許多人,他們都來自同壹個地方——社會主義,他們之中有許多理想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但在今天,他們會被稱為‘被綁架的浪漫主義者’,或者‘烏托邦的奴隸’。我相信他們所有人本都可以過上不壹樣的生活,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蘇聯式生活。為什麽會這樣?為了找到答案,我花了很長壹段時間。我行走於這個曾被稱為蘇聯的幅員遼闊的土地,並留下了成千上萬的磁帶。我壹點點地回顧社會主義的歷史,回顧社會主義對人類的影響。我發現人類其實是很小的概念,尤其具體到我們每壹個人。但在現實中,人類讓壹切發生皆有可能。
白俄羅斯的土地,那裏是我父親的家鄉,那兒有我的整個人生;烏克蘭,我母親的家鄉、我出生的地方;以及俄羅斯的偉大文化,沒有它我不能想象自己。我很愛這三個家。但是在這個時代,我們很難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