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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歲了,又壹次被采訪弄哭

又壹個熱搜只有七天的生命。

無論多轟轟烈烈,總會有人走茶涼。

有壹個人,不追熱點,專撈“ 涼點 ”——

那些被熱搜拱擡後,又晾到壹邊的人。

翻七番後又虧掉身家的炒幣青年,剪掉長發後的“殺馬特教父”,回歸社會的“大力哥”……

采訪者陳曉楠。

她要追問熱搜的下落。

因為壹個人註定只能短暫地活在熱搜裏。

當失去了萬千的矚目,他獨自走回現實時,要如何拾起生活本身的分量?

這次陳曉楠帶著她的新節目《無話不說》回歸。

也為我們帶回了壹個名字——

陶勇 。

壹時想不起來嗎?

喧囂遠去了,但要有人聽見篤定的回聲。

2020年1月20日。

壹男子在醫院門診樓持菜刀傷人,三名醫護人員和壹名群眾受傷。

其中,眼科大夫陶勇頭部、胳膊多處被砍傷,手掌肌腱傷勢嚴重,現場地板上滿是鮮血。

雖然脫離生命危險,但對於手術精細度要求極高的眼科來說,這無疑是對陶勇大夫職業生涯壹次可怕的打擊,很可能再也拿不起手術刀。

誰也沒有想到,這壹切會發生在壹個醫術精湛、和藹可親的醫生身上。

陶勇1980年出生在江西南城縣的壹個小鎮。

從小品學兼優,17歲考入北京大學醫學部。

壹家人火車上站了兩天壹夜來到北京,在天安門前抱頭痛哭。

用陶勇自己的話說:

“好像壹切的人生就是幸福的大道。”

2002年陶勇進入北京大學人民醫院攻讀眼科博士。

畢業後成為壹名眼科醫生。

從業十余年,看診病人十萬余人計,做手術15000余臺,發表高水平論文近百篇。

年紀輕輕,就是全國最頂尖的眼科專家之壹。

壹次惡性傷醫事件。

壹片惋惜之情。

壹輪憤怒的輿論聲討。

但是熱搜平息之後,壹切會自動歸位嗎?

我們不敢想象。

《無話不說》是陶勇醫生出院後第壹次接受視頻對談。

住院期間曾有很多人向他發出邀請。

但他選擇了陳曉楠。

為什麽?

當然,這句開場白有奉承、破冰的成分。

但背後暴露的心跡:

“我是真的怕了。”

相當長的壹段時間裏,面對外界他早已築起厚厚的心防。

壹位被醫鬧重傷的受害者。

面對鏡頭沒有憤怒,沒有控訴,他竟然在“懺悔”——

其實這些年我變得更加膽小了。

我原來不敢說,但是我現在決定說。我也有時候很痛恨為什麽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陶勇是壹個膽小的人嗎?

按照他的說法,他其實是個心挺大的人。

在後期治療中,陶醫生的身體情況逐漸康復,心理狀態健康。

但他的同事出現了嚴重的PTSD癥狀,以至於需要藥物介入,進行緩解性治療。

但壹個再樂觀、堅強的人,也不可能對這樣的創傷視若無睹。

他怕什麽?

又為什麽怕?

那些醫患矛盾下的掙紮和糾結,那些被熱搜掩蓋的心路歷程,在當事人的敘述中娓娓展開。

同以往發問者的角色不同,陳曉楠這次更像個傾聽者。

對談中她始終紅著眼眶。

克制眼淚流下來。

在整個訪談中。

陶勇在談論的事,不是他和傷害者之間。

而是在於他自己的內心——

妳還是妳當初選擇學醫的初衷嗎?

對他來說,“醫學”有三個階段。

第壹個階段——

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壹個匠人,壹個手工藝者。

第二個階段——

開發出新的手段,解決更多目前解決不好的問題。

第三個階段——

信仰。

Sir相信,信仰二字毫不誇張。

因為選擇做壹名醫生,除了需要仁心,還要鐵膽。

中國醫師協會曾公布的調查報告顯示,中國醫院場所暴力傷醫事件逐年遞增。

每年每所醫院發生暴力傷醫事件的平均數從2008年的20.6次上升到2012年的27.3次。

2012年暴力傷醫事件出現高峰,隨後有所下降。但在2016年又呈現上升趨勢,2016年全國發生典型暴力傷醫案例42起,***導致60余名醫務人員受傷或死亡。

2019年上半年被公開報道的傷醫事件就有34起。

他們當中,有拉橫幅或逼醫生下跪的。

有過於激動直接毆打醫生或借助工具打砸鬧的。

甚至還有帶著炸藥來威脅的。

以往,我們將他們統稱為醫鬧者。

這些人究竟面目如何?

有的醫鬧者為錢,或賴,或訛。

還有的是無法解釋的荒謬。

遇襲後,陶勇反復在腦海裏檢索,到底和哪個患者結下了仇。

在得知砍人者身份時,他特別驚訝。

那是壹個懷柔的農民。

他沒有家屬,雙眼生下來就上千度的近視。

找到陶勇醫生之前,他已經做過三次手術,很多醫生都表示束手無策。

但陶勇醫生還是決定給他做手術。

兩個小時的手術,無數次想放棄,但還是堅持了下來。

陶勇認為手術是成功的,給了病人最好的效果。

但結果卻是,患者治好眼睛後,拿著刀向醫生沖過來了。

同樣的悲劇也發生在去年。

19年10月,甘肅某醫院肛腸科副主任醫師馮麗莉在給患者做檢查時,被曾經的患者連砍數刀,胸腹部多處嚴重致命傷,最終不幸身亡,年僅42歲。

而患者起殺心的原因,是3年前因患直腸癌,為了保住他的性命,馮主刀進行改道造瘺手術,切掉肛門,患者需要終生攜帶糞袋生活。

於是,他把痛苦和怨恨,發泄給了救過他的醫生。

醫生能醫治病痛。

卻治不好這個社會的痼疾。

節目中,陶勇向陳曉楠說了自己的壹段經歷。

上學期間,他有次跟著兒科的老師值夜班。

淩晨兩三點,病房門被突然敲開。

壹名男子抱著壹個出生沒多久的孩子,滿頭大汗,說小孩不行了。

老師二話沒說。

什麽掛號啊,手續啊,都不管了。

直接把孩子接過來,在搶救室奮戰了兩三個小時。

最終,孩子還是沒能救回來。

醫生把孩子抱給了家長。

家長鞠了個躬,把孩子帶走了。

這是陶勇醫生第壹次目睹醫患關系——

從頭到尾,醫生連壹分錢的事兒都沒提。

盡管孩子沒有搶救過來,家長也沒有任何怨言。

這次經歷,奠定了他的壹個信念:

而這份信念,卻在他工作過程中持續受到沖擊。

每天上班之前,他都要進行心理建設。

為什麽?

有兩種可怕的病人心理——

壹是,妳必須專屬為我服務。

陶勇醫生說只要他走進醫院,就有無數個人會有無數個理由要求得到照顧。

只有無視,才可能獲得壹個相對寧靜的看病環境。

二是,妳必須給我治好了。

陶勇醫生被砍傷前壹個月給壹位得病毒性眼病的孩子進行治療。

家屬不知道從什麽途徑得到了醫生的手機號。

經常長篇累牘地發來短信。

針對每壹個治療的細節,甚至脫離了醫學本身。

什麽是最好的藥;什麽是最好的手術,治完了得是最好的結果。

陶勇醫生都不敢給病人打針了。

因為對於免疫力低下的兒童,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很難保證治療效果會怎麽樣。

說到這,陶勇醫生反問陳曉楠:

如果您是我您會怎麽辦?

兩人心照不宣:

- 很難

- 很難

太多人無法理解,醫生並非全能。

也不願意理解,人類在有些疾病面前的無力回天。

他們把醫院當成了保險箱,卻完全忽略了所有的治愈,不過是概率事件。

△ 紀錄片《人間世》

在紀錄片《人間世》中的壹個事例,2018年,上海瑞金醫院。

壹位病童的患者家屬追著兒科ICU的大夫朱明鈕,問為什麽不能轉科室。

朱大夫腳步很急,語氣更急。

因為眼前有更危險的病人,等著她去救治。

盡管事出有因,但朱大夫還是遭到投訴。

患者家屬不但向醫務處投訴,還打了市民熱線。

朱大夫被壹個個求證、問責的電話,弄得焦頭爛額。

看來家屬並不理解,甚至不相信朱大夫匆忙的解釋。

反而大夫嚴厲的語氣,刺激了家屬脆弱的神經。

壹個細節,看出朱大夫的無奈。

接到調查電話時,已經不耐煩聽到那邊的聲音;

通話結束後,她重重地把話筒敲在電話座上,然後疲憊不堪地扶著額頭。

她沮喪、委屈。

不僅因為自己的勞累。

更因為科室裏明明還有這麽多等待救治的孩子,而她卻不得不把壹天的時間,都浪費在無理取鬧的事情。

當陶勇被問到要花多少精力應付醫學之外的事情。

他無奈地回答——

90%。

壹名優秀的,想要為患者服務的醫生,卻無法將精力集中在醫療上,乃至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那還談何發展、科研、自我提升?

這個疑難雜癥,靠醫生自己,遠遠無力醫治。

陶勇是個膽肥的醫生。

他做的許多事,同行都覺得不可思議。

例如給病人墊錢,去救壹些有傳染性的艾滋病患者。

他的門診不“限號”。

因為限號意味著病人要拖家帶口,在北京找賓館,找吃的,花錢又費時間。

他實在不忍心。

2009年,陶勇參加公益醫療隊去江西樂安為當地患者做免費白內障手術。

出發時老師壹再告誡:

做不好,成為職業生涯中的汙點;也可能人家正缺錢,做壞了正好要妳賠。

當地有壹位王阿婆,就是“復雜”病例。

患了特別嚴重的白內障,重到沒有光感。

條件很差。孤家寡人,曾經有兒子,因為礦難喪生。

身體也不好。肚子裏長著壹個大瘤子,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但阿婆還是想做手術。

她說當地有這樣壹個風俗,死的時候入殮,穿在棺材裏的那個壽衣,壹定要自己親手縫。

如果不親手做,到那邊見不到自己的家人。

陶勇糾結過,但後來還是給老人進行了手術。

回去之後,當地聯絡員告訴他老人術後壹個星期就走了。

但阿婆特別高興。

因為在那壹個星期裏,她用恢復視力的眼睛,趕著為自己縫了壹件壽衣。

壽衣上,阿婆把她老公和兒子的照片,縫死在口袋裏。

陶勇很欣慰。

他說他不光救了阿婆,更救了自己。

但發生了那件事後,陶勇也開始害怕。

他怕的是那種被不信任攪動的人心泥沼。

以至於他曾經的信念開始松動。

不自覺地想要篩選自己的病人。

但更可怕的是。

醫生怕了,我們還不怕。

壹次醫鬧,足以阻礙醫院的正常運轉。

壹次傷醫,除了危及醫生的生命,處於更危險的境地。

根據《中國醫生職業狀況白皮書》,截至2018年1月9日,中國 66% 的醫師經歷過不同程度的醫患沖突,其中經歷過語言暴力的占 51% 。

他們每天面對著惶恐、焦慮、絕望、孤註壹擲的心情,沒有哪個職業像醫生這樣,長時間暴露在低燃點、高能量的人群中。

靠壹味地歌頌白衣天使,贊揚醫德,就留得住他們嗎?

《人間世2》裏就有醫生感嘆,再這麽鬧,就沒有人接下來敢做了。

我們是否還要沈默和忍讓?

沈默和忍讓的後果,已經把我們震撼過壹次。

重慶公交墜江事故。

壹名乘客因為坐過了站,要求司機中途開門停車,這不符條例,更何況此時行駛在大橋上,無法停車。

但乘客不管,她偏要下。

於是便鬧——

用手機,壹次,兩次……砸向駕駛員。

忍無可忍的駕駛員出手還擊,公交車失控撞斷大橋護欄墜入江中,車上15人全部遇難。

這件事的可恨在於,壹個不遵守規則的人,讓更多無辜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們憤怒。

也清醒了——

我們都是同壹輛車上的人,沒有人可以在鬧事者面前置身事外。

而醫鬧者,不也是在讓我們每壹個人岌岌可危嗎?

因為把希望寄托於每個人的通情達理,對每個人的底線抱有不切實際的樂觀,無疑是在坐以待斃。

在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後,我們得到了什麽教訓?

是不再沈默,挺身痛扁鬧事者——

是亡羊補牢,加重懲罰,設置駕駛員屏障——

因為我們不想等到下壹次悲劇發生時。

車上坐的是自己。

而對傷害醫生的惡性事件呢?

我們該做點什麽。

讓傷害遠壹些,再遠壹些。

在整個訪談中,讓Sir覺得最不可思議的是。

說起那個傷害他的患者,陶勇醫生沒有表現出壹絲憤恨。

相反,他處處嘗試著理解對方的處境。

他相信那位患者在成長中肯定受到了很多冷眼,對社會的壹種仇恨可能壹直埋在心裏頭。

他支持這位行兇的患者受到法律制裁。

但他也想到。

對於衣食無著的他,坐牢或許是更好的生存選擇,以為這不用再掙紮、受苦。

如今陶勇醫生雖然已經出院,但受傷的手依然行動不便。

很多神經沒有知覺。

但他仍心懷感恩。

能死裏逃生,是因為有三個人為醫生擋刀。

醫學的領域,充滿了各種的交織。

肉體的痛苦,心靈的創傷。

這些都讓陶勇醫生學會看待人性。

除了惡,還有善。

六年前,他治療過壹個身患白血病,五六歲的小女孩。

父母帶著她找到陶勇醫生的時候,已經跑遍了很多醫院,但都拒絕給小女孩治療。

因為情況太差,皮包骨,雙目失明。

即便像陶勇這樣經驗豐富的醫生,看到小女孩的情況也倒抽壹口涼氣。

但陶勇醫生還是鼓起勇氣給小女孩治療。

原因很簡單。

女孩母親對醫生完全信任。

而且小女孩特別堅強。

治療過程中,陶勇要往女孩的眼睛上紮針。

小女孩不用麻醉,只要點壹滴麻醉效果很弱的眼藥水,還給醫生講笑話。

紮了10多回。小女孩不疼嗎?

怎麽可能。

他們家為了治她的血液病,家裏的房子賣了,家底也掏空了。

她說她要給她爸媽省點錢。

結果奇跡發生了。

小女孩眼睛視力恢復到0.5,還參加了壹個繪畫比賽拿了第壹名。

第壹名有5000塊錢獎金。

即便是這麽困難的家庭。她又捐了1000塊錢給了壹個比她還要困難的孩子。

那個男孩子是雙眼惡性腫瘤。

陶勇受傷之後。

這個最終雙眼眼球被摘除的孩子的爸爸,要把那1000塊錢捐給陶勇醫生。

講完這個故事後,陶勇醫生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