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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鏡花的作品

初期他以觀念小說如〈夜行巡查〉、〈外科室〉躍登文壇,後來受到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浪漫主義及哥特式小說的影響,寫作風格也有了明顯的轉變。除了寫小說之外,他也寫詩,尤其鐘愛詩人拜倫與葉慈的作品,偶然間發現這兩位詩人都研究過北愛爾蘭的妖精傳說,便渾然忘我踏入靈異的神秘境域。童年的鏡花因為常聽母親說壹些江戶傳奇故事,在他的內心深處早已埋下幻想的種子,只是等待萌芽而已。

當時流行的自然主義文學著重實證精神舍棄空想和美化,與泉鏡花所追求的浪漫主義文學正好形成強烈的對比。受到文壇抨擊與奚落的他,開始了自我放逐的隱居生活,他所居住的地方正是地處偏遠充滿傳奇色彩的海邊小鎮「逗子」。這段期間他廣泛涉獵江戶怪談、民俗學論述如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平田篤胤的《稻生物怪錄》(泉鏡花的《草迷宮》據此為底本)成為他創作靈感的源頭和養份。他始終堅持以獨創的修辭、耽美的語匯及模糊曖昧的語境來描寫心中的桃花源,夢與現實是不是該有明確的界分,在他的眼中似乎並不是那麽地重要,深層意識中長久壓抑的愛恨情仇,反而能夠透過故事中人物之間的微妙互動,清晰地呈顯在讀者的面前。

鏡花的小說文字裏,充滿處於陽世與陰間、黎明與黑暗、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想像,對讀者而言最引人入勝的莫過於遊移於兩者邊緣的灰色地帶。對於受到歧視或差別待遇的團體,尤其是被排除在市民生活之外的人們,他深表同情,這種同理心在其作品中幾乎隨處可見。此外,文藝評論家川村湊也指出,對於山中他界(冥界)、與水相隔的異界(妖界)所產生的畏怖與憧憬之心,往往很自然地在作品的字裏行間浮現,也呼應他長久以來神經質的生理反應。是這樣荏弱敏感的體質造就了獨特的「鏡花文學」風格,反映出人情的多樣化和復雜的精神面貌。

壹般鹹信「鏡花文學」的陰性結構,與其喪母/戀母的情結必然有關,其幽玄耽美的文風,更是直接表現出感觸與幻覺之間的晃動所帶來的心靈震撼。耽美派作家永井荷風與谷崎潤壹郎,絕對是受到他的啟蒙和影響,才會有《隅田川》、《墨東綺譚》、《刺青》、《春琴抄》等絕妙作品的誕生,就這點而言泉鏡花的努力可說是居功厥偉。

泉鏡花的作品,大部分是寫男女之間的愛情悲劇,沒有壹部是以大團圓為結局的。其中以《義血俠血》中走江湖的女藝人水島友和馬車夫村越欣彌的遭遇最為感人。 水島友勸欣彌赴京學法律,答應接濟他學費。幾年後,欣彌快學成了,阿友預支的壹百元工錢卻被飛刀師(壹種流浪藝人,專門表演左壹刀右壹刀地往裸體女人身上飛刀子的驚險絕技)搶了去。阿友怕欣彌等錢用,急得拿起飛刀師丟下的刀子就去從壹對老夫婦那裏搶到了壹百元。老夫婦認出了她,她壹時情急,為了滅口,就把他倆殺了。偵查當局憑著血跡斑斑的刀子逮捕了飛刀師。飛刀師招認搶了阿友的壹百元,刀子也是他的,但不承認老夫婦是他殺害的。阿友則壹口咬定飛刀師並沒有搶她的錢,她身上的壹百元是她原來預支的工錢。後來阿友和欣彌在法庭相遇。欣彌已做了代理檢察官。他懷疑阿友是為了供他學費而犯的罪,但他為了忠於職守,仍要阿友如實招供。阿友出於對欣彌的愛,就徹底坦白了。欣彌把恩人作為殺人犯予以起訴。阿友被依法判處死刑。欣彌為了和恩人在來世結合,也用手槍自殺。

《義血俠血》像泉鏡花的另外壹些作品壹樣,寫壹個人為了忠於職守,不得不做出犧牲。日本評論家奧野信太郎和村松定孝均提出由《義血俠血》改編的《瀧白絲》可能受到我國京劇《玉堂春》的影響。《玉堂春》以大團圓告終,基調是浪漫主義的,表現了我國古代人民的理想和願望。但是泉鏡花周圍的生活是那麽冷酷,不容許他去粉飾現實,他就為人物安排了壹個悲慘的結局。欣彌人為地結束了人生的旅途,只能指望在來世和恩人相聚。 同壹年,泉鏡花在《太陽》雜誌上發表《戀愛與婚姻》壹文,指出:“自古以來我國的婚姻都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社會而締結的。作為壹個信奉儒教的國家,結婚是為了延續後代……父母教導女兒要壹味謙恭、貞淑、溫柔,卻並不教她懂得愛情……還告訴她,婚姻乃終身大事,好女不事二夫。女子奉命而嫁,太可憐了。”

壹個月後,他把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想法用小說的形式表達出來。短篇小說《外科室》的女主人公是壹位貴族小姐。她在公園裏和壹個醫科大學學生壹見鐘情。他倆自然不能交談,因為小姐不但由兩個女伴陪著,前後還有兩個男仆。九年後,醫科學生已成了著名的外科大夫,但始終未娶;小姐則嫁給了壹位伯爵,生了壹女。由於命運的捉弄,伯爵陪著夫人到外科室來,請大夫給夫人動胸部手術。夫人說她心中有個隱秘,堅決不讓給她上麻藥。手術即將完成時,夫人突然抓住大夫執刀的手。大夫問:“痛嗎?”夫人說:“不,因為是妳……”又脈脈含情地望著大夫說:“但是,妳、妳、大概不認得我了!”大夫面色蒼白,渾身發顫地說:“我沒有忘記。”夫人猛地把手術刀往自己的胸部深處壹戳,嫣然壹笑,死在手術臺上。大夫也於同壹天自盡。

在充滿儒教色彩的封建社會道德下,養在深閨裏的貴族小姐必須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門當戶對的伯爵,愛情只能隱藏在內心深處。愛情越是被壓抑,就越熾烈,以致甘願在意中人手下挨刀,最後還用那把手術刀殉情。這裏包含著對封建婚姻的譴責。 泉鏡花對受盡欺淩壓迫的下層人民懷有深切同情,他在早期的中篇小說《貧民俱樂部》(1895)中塑造了壹個渾身俠骨的女乞丐阿丹的形象。她處處替窮哥兒們打抱不平,伸張正義。《瞌睡看守》(1899)則寫壹個老看守故意打瞌睡,好讓囚犯們幹活時能舒心壹些,他知道這些囚犯十之八九是窮得走投無路而犯罪的。

鏡花關心被壓在社會底層的藝伎的命運。在鏡花的那些以慘遭蹂躪的藝伎生活為題材的作品中,寫得最出色的要算是《湯島之戀》(1899)了。原題《湯島詣》,是到湯島神社朝香之義。中文難以用三四個字來表達這種意境,故改譯為《湯島之戀》。這部中篇小說結構嚴謹,故事是環繞著神月梓和藝伎蝶吉之間曲折的愛情展開的,對話和敘述中不時夾以往事的回憶,烘托出梓的內心矛盾。梓出身寒苦,母親是藝伎。姐妹們用血汗錢供他念完大學。由於他長得英俊,學問又好,做了玉司子爵家的上門女婿。他的妻子龍子七歲就到法國留學,為人高傲,和梓格格不入。梓便從家裏出走,與他貧窮時結識的蝶吉親近起來。蝶吉才十九歲,出汙泥而不染,對梓是壹片癡情。然而梓又念念不忘自己的社會地位,對於要不要幫助蝶吉脫離苦海,始終猶豫不決。蝶吉終於精神失常了,不斷喊叫神月梓的名字,說他就是她丈夫。警察因而把梓傳了去。和梓有仇的壹家小報記者也在場,梓料到他將會在報紙上惡意地散布自己的醜行,斷送他的前程,於是,就拼命抱住蝶吉,壹道跳進河裏。兩個人的墳緊緊地挨在壹起。除了梓的生前好友外,做了寡婦的龍子也悄悄前來掃墓。她遇見他們後,苦苦哀求他們不要把此事告訴任何人。

1899年的新年宴會上,泉鏡花和藝伎桃太郎結識,兩人情投意合。《湯島之戀》是當年十二月出版的,在阿蝶身上,我們處處可以看到桃太郎的影子。桃太郎原名阿鈴,恰好和鏡花的亡母同名。鏡花為她贖身,跟她同居。但是由於老師尾崎紅葉堅決反對,鏡花被迫同阿鈴分手。直到尾崎於1903年去世,鏡花才和阿鈴正式結婚。

鏡花的《婦系圖》(1907)就是以這壹事件為背景的。主人公早瀨主稅同藝伎阿蔦相好,但是師父不同意他與阿蔦結婚。師父的女兒鐘情於主稅,師父卻又嫌他門第低,把女兒嫁給了醫院的少東家。主稅揭發少東家的隱私,迫使他和他的兩個妹妹自盡。藝伎阿蔦最後病死,主稅也自殺身亡。

這兩部長篇小說的宗旨是反對門第婚姻,反對社會上對藝伎的偏見與歧視。在現實生活中,鏡花卻與阿鈴壹道過了三十六年幸福的歲月,她不但是鏡花生活中的伴侶,也是創作生涯上的伴侶,與她結縭後,鏡花的作品在藝術上臻於成熟。 泉鏡花的代表作有中篇小說《高野聖僧》(1900)和《和歌燈》(1910)。《高野聖僧》是用第壹人稱寫的,帶有神話色彩。“我”在越前敦賀的旅店裏聽壹個雲遊僧講述他過去的壹段經歷。事後“我”才知道這位僧侶是六明寺的高僧,名叫宗朝。宗朝年輕時,有壹次從出發到信州。他迷了路,遭到蛇的襲擊,天黑後好容易才在深山裏找到壹座孤零零的茅屋。裏面住著個白癡,還有他的美貌的妻子和壹個老漢。美女帶宗朝到瀑布下去洗澡,回來後,老漢說:“妳怎麽原樣回來啦?”事後他才知道,凡是跟著美女去洗澡的男子,由於存心不良,回來的時候都變成了猴、馬或其他鳥獸。奇禽怪獸圍著茅屋叫了壹宵,宗朝不斷念誦《陀羅尼經》。第二天,宗朝又上了路,來到頭天的瀑布那裏。他躊躇不決,想折回去找那位美女。這當兒,那個老漢來了,告訴他,美女神通廣大,昨晚的那些鳥獸都是她用妖術變的,這就是那些不安分的男子的下場。宗朝虧得佛法保佑,才保全了自己。

日本當代評論家吉田精壹認為《高野聖僧》所描繪的境界,是泉鏡花心目中的人生縮圖。爬滿了蛇的崎嶇山路,象征著苦難的歷程。美人和白癡結為夫妻,代表著封建包辦婚姻。那些淫蕩的男子受到報應,統統變成畜生,虔誠的雲遊僧則得以幸免。故事情節雖然荒誕,由於泉鏡花的語言藝術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他用精煉優美的詞句來描繪皎潔明月下的溪流和瀑布,陰森恐怖的小茅屋,神秘的美女和鳥獸,創造出壹種撲朔迷離的環境氣氛,讀起來既離奇又逼真。當時的評價甚至壹度超越他的老師尾崎紅葉。與其說他的作品類似傳奇小說,本質上更接近歌舞伎和凈琉璃(木偶戲)的戲劇表現,經常被改編成舞臺劇上演,同為金澤出身的漫畫家波津彬子曾將他的三大劇作〈天守物語〉、〈夜叉池〉與〈海神別莊〉改編成漫畫收錄在《鏡花夢幻》。

加拿大的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鶴田欣也把《高野聖僧》和夏目漱石的《草枕》(1906,中譯本改題《旅宿》)、川端康成的《雪國》(1935—1948)、安部公房的《砂女》(1962)相提並論,認為日本近代化的過程過於迅速,敏感的作家們有點不能接受,便創造了這樣壹個夢幻的世界。

鏡花筆下的婦女,大都是在封建殘余的習慣勢力下掙紮的弱小者,他對她們寄予同情,從而塑造了這樣壹個神通廣大、任意擺布胡作非為的男人的女子形象。 《和歌燈》的背景是桑名的壹家叫做“湊屋”的旅店。主人公恩地喜多八是個馳名的能樂演員。三年前,由於擅長謠曲的按摩宗山為人傲慢,喜多八狠狠地懲罰了他,宗山氣憤而死。因此,喜多八的養父(叔叔)恩地源三郎將他逐出家門,禁止他再表演謠曲。喜多八只得到處漂泊。有壹天,他又來到桑名。當晚,兩位頗有風趣的老人在“湊屋”旅店下榻,招來壹個藝伎。藝伎說她不會拉三弦,卻跳了壹段《海人舞》。原來藝伎就是按摩宗山之女,名叫三重,舞蹈還是喜多八偶然教會她的。兩位老人是恩地源三郎和當代首屈壹指的鼓手邊見秀之進。他們壹看見三重的舞蹈,就知道是誰傳授給她的。於是,源三郎吟唱,秀之進擊鼓伴奏,叫三重再度表演了壹番。喜多八正在小店裏飲酒,被鼓聲所吸引,來到“湊屋”門前。宗山的亡靈也聞聲而至,喜多八把這個鬼魂壓在自己身下,配合室內傳來的曲調低吟。

《和歌燈》的結構很別致,寫作手法上接近於日本謠曲。當天晚上發生的事和三年前的往事,交叉著展現在讀者面前,情節是按照謠曲“序、破、急”的固定層次發展的。開頭(序段)醞釀氣氛,接著(破段)介紹情況,最後(急段),全文在迷離恍惚間進入高潮,旋即結束。

吉田精壹認為,日本人應當以產生了泉鏡花這樣壹位作家及《和歌燈》這樣壹部作品而引為自豪。 我們還可以通過泉鏡花的兩篇小說來了解他的為人,以及他對中日甲午戰爭的態度。

自1868年的明治維新以來,由於國內資本主義的發展,日本為強占朝鮮和發動侵略中國的戰爭,作了長期的準備。1894年爆發了中日甲午戰爭。當時,有些日本作家也跟著那股黑旋風轉,鼓吹對外侵略,如德富蘆花的長篇小說《不如歸》(1898),國木田獨步在報紙上連載的長篇報告文學《愛弟通信》(1895)等。泉鏡花所持的立場則不同。甲午戰爭結束後不久,他在1896年1月發表了《海城發電》和《琵琶傳》。《海城發電》的背景是中日甲午戰爭時期的我國海城。壹個日本衛生兵在戰爭中做了中國軍隊的俘虜。在拘留期間,他發揮了自己的專長,救死扶傷,因而受到中國軍隊的表揚,給他獎狀,並把他釋放了。有個叫梨花的姑娘愛上了他,帶病跑來找他,被壹群在日本軍隊裏打雜的軍夫抓住。軍夫的頭子審問被放回來的衛生兵,說他壹定有叛國行為,否則中國軍隊不會給他獎狀。他堅決否認。頭子便叫人把梨花帶出來,當眾將她強奸致死。大家走掉後,在場的唯壹的英國記者馬上給本國發了壹封電報,電文如下:日本軍隊裏,有因完成紅十字會的義務,由敵人贈與了感謝狀,而成為賣國賊的;也有軍夫出於敵愾心而逮住清國病婦,橫加蹂躪,而成了愛國者。這是多麽尖銳的諷刺,飽含著多麽偉大的正義感!這裏我們既可以看到泉鏡花對剛剛露頭的軍國主義的深惡痛絕,也可以看到他的正直是超出國界的。

在《琵琶傳》中,正面人物是中日甲午戰爭中的逃兵,而作為武士道化身的壹個軍官則是反面人物。逃兵被槍決,軍官則在開槍打死自己的妻子(逃兵的情婦)的同時,被她活活咬斷喉嚨而死,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在舉國上下被卷入戰爭狂熱的時期發表這樣同侵略性的國策針鋒相對的作品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作者逝世後,巖波書店在1940至1942年間出版的《鏡花全集》裏就未能收入這兩篇,直到戰後才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