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裏面最讓妳感動的壹瞬間是什麽？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壹只手來，整理了壹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發，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壹個金屬管狀物，那是壹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不高，他本想重復壹遍，但是沒有，他知道對方能聽到。
壹切沒有變化，墓碑靜靜地立在淩晨的寧靜中，地上的水窪映著正在亮起來的天空，像壹片片鏡子，這給人壹個錯覺：似乎地球就是壹個鏡面球體，大地和世界只是附著於其上的薄薄壹層，現在由於雨水的沖刷，球體光滑的表面壹小片壹小片露出來了。
這個仍未醒來的世界，不知道自己已被當做壹場豪賭的籌碼，放到了宇宙的賭桌上。
羅輯擡起左手，露出了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大小的東西說：“這是壹個生命體征監測儀，它通過壹個發射器與壹套搖籃系統聯結。妳們壹定記得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事，那就壹定知道搖籃系統是什麽。這個監測儀所發出的信號通過搖籃系統的鏈路，到達雪地工程部署在太陽軌道上的三千六百壹十四枚核彈，信號每秒鐘發射壹次，維持著這些核彈的非觸發狀態。如果我死去，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將消失，所有的核彈將被引爆，包裹核彈的油膜物質將在爆炸中形成圍繞太陽的三千六百壹十四團星際塵埃，從遠方觀察，在這些塵埃雲團的遮擋下，太陽將在可見光和其他高頻波段發生閃爍。太陽軌道上所有核彈的位置都是經過精心布置的，這將使得太陽閃爍形成的信號發送出三張簡單的圖形，就像我兩個世紀前發出的那三張圖壹樣，每張上面有三十個點的排列，並標註其中壹個點，它們可以組合成壹張三維坐標圖。但與那次不同的是，這次發送的，是三體世界與周圍三十顆恒星的相對位置。太陽將變成銀河系中的壹座燈塔，把這咒語發送出去，當然，太陽系和地球的位置也會同時暴露。從銀河系中的壹點看，圖形發射完成需要壹年多的時間，但應該有很多技術發展到這樣程度的文明，可以從多個方向同時觀測太陽，那樣的話，只需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們就能得到全部信息。”
隨著天光漸明，星星在壹顆顆消失，仿佛無數只眼睛漸次閉上；而東方正在亮起的晨空，則像壹只巨大的眼睛在慢慢睜開。螞蟻繼續在葉文潔的墓碑上攀爬著，穿行在她的名字構成的迷宮中。早在這個靠碑而立的豪賭者出現前的壹億年，它的種族已經生活在地球上，這個世界有它的壹份，但對正在發生的事，它並不在意。
羅輯離開墓碑，站到他為自己挖掘的墓穴旁，將手槍頂到自己的心臟位置，說：“現在，我將讓自己的心臟停止跳動，與此同時我也將成為兩個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罪犯。對於所犯下的罪行，我對兩個文明表示深深的歉意，但不會懺悔，因為這是唯壹的選擇。我知道智子就在身邊，但妳們對人類的呼喚從不理睬，無言是最大的輕蔑，我們忍受這種輕蔑已經兩個世紀了，現在，如果妳們願意，可以繼續保持沈默，我只給妳們三十秒鐘時間。”
羅輯按照自己的心跳來計時，由於現在心跳很急促，他把兩次算壹秒鐘，在極度的緊張中他壹開始就數錯了，只好從頭數起，所以當智子出現時他並不能確定到底過了多少時間，客觀時間大約流逝了不到十秒鐘，主觀時間長得像壹生。這時他看到世界在眼前分成了四份，壹份是周圍的現實世界，另外三份是變形的映像。映像來自他前上方突然出現的三個球體，它們都有著全反射的鏡面，就像他在最後壹個夢中見到的墓碑那樣。他不知道這是智子的幾維展開，那三個球體都很大，在他的前方遮住了半個天空，擋住了正在亮起來的東方天際，在球體映出的西方天空中他看到了幾顆殘星，球體下方映著變形的墓地和自己。羅輯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麽是三個，他首先想到的是三體世界的象征，就像葉文潔在最後壹次ETO的聚會上看到的那個藝術品；但看到球體上所映照的雖然變形但異常清晰的現實圖像時，他又感覺那是三個平行世界的入口，暗示著三種可能的選擇；接下來看到的又否定了他的這種想法，因為三個球體上都出現了兩個相同的字：
住手！
“我可以談談條件嗎？”羅輯仰頭看著三個球體問。
妳先把槍放下，然後我們可以談判。
這些字仍是在三個球體上同時顯示的，字跡發出紅色的光芒，極其醒目，羅輯看到字行在球體上沒有變形，是整齊的壹行，以至於看上去既像在球體表面，又像在它們的內部，他提醒自己，這是在看高維空間在三維世界中的投影。
“這不是談判，是我繼續活下去的要求，我只希望知道妳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說出妳的要求。
“讓水滴，或者說探測器，停止向太陽發射電波。”
已經按妳說的做了。
球體的回答快得出乎預料，羅輯現在並沒有什麽辦法去核實，但他感到周圍的空間有了壹些微妙的變化，就像某種因持續存在而不為人察覺的背景音消失了，當然，這也許是幻覺，人是感覺不到電磁輻射的。
“讓正在向太陽系行進的九個水滴立刻改變航向，飛離太陽系。”
這壹次三個球體的回答稍微延遲了幾秒鐘。
已經按妳說的做了。
“請給人類核實的手段。”
九個探測器都將發出可見光，妳們的林格-斐茲羅望遠鏡就能觀測到它們。
羅輯仍然不可能核實這些，但這個時候，他相信三體世界。
“最後壹個條件：三體艦隊不得越過奧爾特星雲。”
艦隊現在已處於最大的減速推進功率，不可能在奧爾特星雲外側把與太陽的相對速度減到零。
“那就像水滴編隊壹樣轉向，使航線偏離太陽系。”
向哪個方向轉向都是死路，這樣會使艦隊掠過太陽系進入荒涼太空，到時無論是返回三體世界還是尋找其他可生存星系，都要相當長的時間，艦隊生態循環系統維持不了那麽長時間。
“也不壹定是死路，也許以後人類或三體世界的飛船能夠追上並營救他們。”
這需要最高執政官的指令。
“轉向畢竟是壹個很長的過程，先做起來吧，給我和別的生命壹個活下去的機會。”
壹段長達三分鐘的沈默，然後：
艦隊將在地球計時十分鐘後開始轉向，大約轉向開始三十分鐘後，人類太空觀測系統就能覺察到航向的改變。
“好，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羅輯說，同時把手槍從胸口移開，他的另壹只手扶著墓碑，盡力不讓自己倒下，“妳們早就知道宇宙的黑暗森林狀態嗎？”
是的，早就知道，妳們這麽晚才知道倒是壹件很奇怪的事……妳的健康狀況讓我們擔憂，這不會意外中斷搖籃系統的維持信號吧？
“不會，這套裝置比雷迪亞茲的要先進許多，我只要活著信號就不會中斷發射。”
妳最好還是坐下來，這樣會對妳的狀況有所改善。
“謝謝。”羅輯說，靠著墓碑坐了下來，“不要擔心，我死不了的。”
我們正在和兩個國際的最高層取得聯系，要不要為妳叫壹輛救護車？
羅輯笑著搖搖頭，“不用，我不是救世主，只想像壹個普通人那樣離開這裏回家，我休息壹會兒就走。”
三個球體中的兩個消失了，剩下的壹個顯示的字跡也不再發光，顯得黯淡陰郁：
我們還是失敗在計謀上。
羅輯點點頭，“用塵埃雲遮擋太陽向星際發送信息並不是我的發明，早在20世紀就有天文學家提出過這個設想。其實妳們有過多次識破我的機會。比如在雪地工程的全過程中，我壹直對核彈在太陽軌道上的精確位置那麽在意。”
妳還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壹個人待在控制室中，遙控核彈上的離子發動機對它們的位置進行微調，我們當時對這些都沒有在意，以為妳只是通過無意義的工作來逃避現實。我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這些核彈的間距有什麽意義。
“還有壹個機會，那時我向壹個物理學家小組咨詢智子在太空中展開的問題。如果ETO還在，他們早就識破我了。”
是的，拋棄他們是壹個錯誤。
“還有，我要求在雪地工程中建立這樣奇怪的搖籃觸發系統。”
這確實使我們想起了雷迪亞茲，但沒有由此想更多，兩個世紀前的雷迪亞茲對我們是無害的，另外兩個面壁者對我們也是無害的，我們把對他們的輕視也轉移到妳身上。
“對他們的輕視是不公平的，那三位面壁者都是偉大的戰略家，他們看清了人類在末日之戰中必然失敗的事實。”
也許我們可以開始談判了。
“那不是我的事情了。”羅輯說完長長地出了壹口氣，感到了如新生壹般的輕松和愜意。
是的，妳已經完成了面壁者的使命，但總能提壹些建議吧？
“人類的談判者肯定首先提出，要妳們幫助建立壹個更完善的信號發射系統，使人類掌握隨時向太空發射咒語的能力。即使水滴解除對太陽的封鎖，現在的系統也實在太原始了。”
我們可以幫助建立壹個中微子發射系統。
“據我所了解的情況，他們可能更傾向於引力波。在智子降臨後，這是人類物理學向前走得比較遠的領域，他們當然需要壹個自己能夠了解其原理的系統。”
引力波的天線體積很巨大的。
“那是妳們和他們的事。奇怪，我現在感覺自己不是人類的壹員了，我的最大願望就是盡快擺脫這壹切。”
接下來他們會要求我們解除智子封鎖，並全面傳授科學技術。
“這對妳們也很重要，三體世界的技術是勻速發展的，直到兩個世紀後仍未派出速度更快的後續艦隊，所以，要救援偏航的三體艦隊，只能靠未來的人類了。”
我要離開了，妳真的能夠自己回去嗎？妳的生命關系到兩個文明的生存。
“沒問題，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回去後我就立刻把搖籃系統移交出去，然後，我就與這壹切無關了，最後只想說：謝謝。”
為什麽？
“因為妳們讓我活下來了，其實，只要換個思考方式，我們都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