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
活得時間長了,很多東西都看透了,也有很更多東西是看不透的。這些年來,我從未回去過鶯鎮,我有過無數次想坐上火車,來壹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我的眼中沒有全世界,我的眼光是很小的。我只想坐著慢悠悠的火車,回壹趟鶯鎮,可我始終沒回去過。
說不上是為什麽,我總找不到理由坐上那趟列車,我的家安在了大都市,這裏應有盡有,這裏燈光晝夜通明,放眼去望窗外全是高樓大廈、厚厚的柏油路、明亮到刺眼的路燈。我長久的望著窗外,眼中不斷的浮現兒時那些時光。
記憶裏的鈴鐺花,纏繞著木柵向上生長著,開著壹對對淡紅色的鈴鐺,只是開在枝頭上,空中沒有風,只有躁躁的空氣,路邊生著垂著頭的草兒,它們長滿了鄉間小路邊。就是那個下午,昏昏的光線打在鈴鈴花、雜草與阿順身上。阿順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頭,兩邊是低矮的日式木房子,阿順時不時用手背擦著淚。
當著高老師的面,阿順流了淚,大滴大滴墮向地面,淚從眼角益出,花了他的黑臉蛋,也讓我的眼睛變得花花的。我不用猜也知道阿順還在流淚,在那個下午,我止了步,看著阿順消失在黃昏下、伸向遠方的鈴鐺花是他的旅人、他身上帶著野草的韌性,壹步壹步的走向我的記憶裏。
阿順說。
“高老師,是唯壹把我們當人看的老師。”
那時候的我就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阿順是放牛班的壹員,還是其中的大將,放牛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們是壹群生來就該去放牛的孩子,他們不該坐教室裏,明亮的教室從來都不歡迎他們。在放牛班,也就是差班,只有高茂東,高老師會把他們當學生看,高老師教他們生活技能,讓他們學種地,學開店,學做美食。
那時的我們才十幾歲,還是只會玩樂的孩子。現在的我已經老的要入棺材了,現在、從前、以後誰會更對壹點呢?也許永遠永遠也沒有對吧。
對於鶯鎮,我是回不去的,從我拼了命要離開鶯鎮那壹秒開始,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去了,我把更多東西遺忘在了鶯鎮,再也找不回了,在夢裏我壹次又壹次的尋找著,可那終究還是失去了,沒有了的東西還怎麽去找呢?
那個躁熱、無風的下午,那個陰暗、無光的防空洞中,高老師驚恐無神的眼睛、臉上沒有壹點肉的臉頰、雜亂發黑的短胡子,他那壹聲接著壹聲驚叫。
“走啊,走,走啊。”
時到如今,這聲音依舊穿破時空,壹針又壹針的刺著我,讓我不睡,吃不下,長長久久的盯著窗外。我應該是把什麽東西忘在了鶯鎮,那個防洞,洞中番石榴飄著陣陣果香,潤紅色的殼、透明中帶著紅的石榴子。昏黃的光中,淡粉色壹動不動的鈴鐺花,順著光越走越遠的阿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