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時的記者采訪
袁偉時壹直頗受關註,是個“爭議”人物。
在中大校園,袁偉時已待了半個世紀。老先生的作息,似乎很規律。午睡時間,雷打不動,習慣把家中的電話機給掛了,免得外界打擾。他先迎我到客廳入座,而後進廚房泡茶。他穿了件深藍色的拉鏈夾克衫,深色褲,壹雙黑皮鞋擦得鋥亮。聽舒立說起,前不久,老先生晚上給學生上“中國近代思潮”課。講壇上那把椅子有些年紀,不結實。坐著坐著,架子散了,快80的袁先生壹屁股就摔地上了。聽說,他的學生助理當時臉刷白了。袁先生自己爬起來:“沒有事。繼續上課。”
我問起他上課跌跤的事。他哈哈壹笑:“我給他們本科生上第壹堂課時,先自我介紹說,妳們是90後,我是80後!”臉上,寫滿了老頑童的得意和滿足。聽學生說,每周選修或旁聽袁先生的課,大教室總塞滿了學生,常有300多號人。有時,窗口地板上也占滿了。
“壹些學生聽了我的歷史課,覺得很困惑。他們跑來問我,為什麽妳講的歷史,與我們以前學的那麽不同?!我們到底應該相信哪個版本呢?”袁偉時說。
這幾天,袁家的電話鈴比往日更頻繁。指著茶幾上那捧紫紅色的99朵玫瑰花籃,袁偉時笑著。1931年12月15日,他出生在廣東興寧。再過幾天,照中國的傳統習俗,他就80了。他出生那年,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已過去整整20年。而這場百年來褒貶不壹的革命以及中國坎坷的憲政之路,成為袁偉時後半生最重要的學術使命。
“我80了,大家想為我祝壽。我說,慶祝生日沒有多大意思,還是開個學術研討會,討論壹些問題。”於是,壹些學界朋友就開始籌備壹個“20世紀中國思想和文化”的研討會。不過,兩個星期前,廣東省社聯壹位官員找到籌辦研討會的廣東人文學會負責人,很客氣拿出壹個文件。他說,根據規定,全國性的學術會議必須報請宣傳部批準。因這次會議很多學者來自外地,屬於全國性學術會議,得事先報批。人文學會負責人當堂表示,既然這樣,研討會我們就不辦了。
袁家的客廳,並不大,掛了兩幅字。壹幅是啟功先生所贈,題的是杜牧的詩。另壹幅是廣東書法家尚濤的墨跡,上面16個字:虛能養和,靜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觀今。
“我們都是壹等良民,奉公守法的。既然有關部門說了要審批,那麽這個學術研討會就不開了,就改為袁偉時生日慶賀會了。法律並沒有禁止做壽啊!”袁偉時擺擺手。
1950年,袁偉時考入中山大學,讀經濟系。後北上到上海,進了復旦經濟系的政治經濟學研究生班,學的是老大哥蘇聯的政治和經濟理論。他的導師是著名的經濟學家江澤宏教授。
“我在復旦的碩士論文,是質疑當時壹種很流行的官方觀點,也就是‘無產階級貧困化’。我覺得,這說不通啊。資本主義制度在其發展過程中,也在完善自己,工人的工資和福利待遇其實是提高了,而不是貧困化。我花精力找了不少國外資料,包括美國、英國、法國和印度的數據,最後證明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但我的導師好心地勸我,妳這個論文交上去,壹定會有麻煩。最後,我只好改寫了壹篇當時討論得很熱烈的問題,談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體系。”
15日那天,將有120位朋友前來為袁老慶生。我問他,八十的人生感悟,那天會對家人和朋友說些什麽?
他想了想,說。
“第壹,我要說的是感謝。我這80年,壹路走來,有太多的人幫助過我。我的家人、朋友、編輯、記者。就說幫我修過電腦的朋友,就有20多人,其中還有世界壹流的專家!”
“第二,我要說壹聲道歉。從1949年到七十年代。在那個革命年代,我受到過傷害,但是也傷害過別人。我是壹個老***產黨員。我盡力謹守良知。在復旦讀研究生時,我是班上的黨支部書記,我所在的研究生班沒有壹個人被打成“右派”。但是,另壹方面,從學生時代開始,我就是校內大大小小的幹部,參加過各種政治運動。自己做過的決定,在政治運動中的發言,都曾傷害到別人。對此,我是要道歉的!”
“第三,我還要繼續努力。我的自我感覺是,我還沒有進入老年。大家知道,我的學術成果,大部分是在退休之後產生的。我要繼續償還學術和思想欠債。近代中國經歷那麽多的曲折和苦難,應該產生巨大的學術和思想成果。但現在還沒有。這是對人類的欠債。應該有眾多學人自覺擔負起還債的任務。今後的10年,我仍然要堅持不懈,盡綿薄之力!”
過去10多年,袁偉時挨的罵不少。不少人(包括學界中人)嚴詞譴責他的史學觀,更有人罵他是“漢奸”、“賣國賊”。他的專著《晚清大變局中的思潮和人物》,《路標和靈魂的拷問》等書都引起強烈反彈。
“面對謾罵,我向來的態度是壹笑置之。它們多半是不可理喻的。亂罵人是羞辱自己。現代文明是無法抗拒的。誰的言行對社會有益,時間是鐵面無私的審判官。每個人時間有限,我只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繼續宣揚我的觀點。”
最近來找袁偉時的,多半是為明年辛亥革命100周年紀念,想聽聽他的說法。如何評價國父孫中山?***和與君主立憲,對中國,那條路更為上策?對袁世凱,可否三七開?不過,歷史無法重寫。我問,這壹個多世紀來,中國的憲政之路壹直走得很艱難,從清末開始,無論是變法改良,還是民國“臨時約法”的訂立,從國民黨倡導“訓政”,到1949年之後中華人民***和國的坎坷經歷。這是為什麽?
“過去,中國憲政失敗的原因之壹,是社會的中下層沒有充分參與。對國家道路選擇這樣的世界性難題,難倒了中國的精英。社會矛盾的尖銳,就迫使掌權者不能不改革。現在的政府上層,並不是都不思改革。只要國家上下壹起努力,就能推動中國社會前進,完成向現代國家轉型的歷程。從1840年鴉片戰爭,中國打開國門,已經過去了170年。現在是完成中國社會轉型的時候了!
在壹篇訪談中,袁偉時寫道:“中國整個19世紀都在交學費。19世紀70年代,李鴻章說過‘外需和戎,內需變法’……交了壹個世紀的學費,應該學會這個道理:現代社會必然是自由民主法制富強。”
門鈴響起,下壹撥趕來采訪的是《南都周刊》的同行,已在等候。我問袁先生,他是個電腦迷。最近有熱心人冒名開了他的“圍脖”?他說,確有其事,現已關閉。“我1999年就開始上網,用電子郵件往來,所有的寫作都用電腦。用電腦的歷史很悠久,從上個世紀就開始了。現在每天通過網上查閱新聞和資訊,朋友們也會轉發給我很多信息。問我翻墻嗎?我不翻墻。我沒有耐心翻墻!”
“我壹直說,我是個死不改悔的樂觀主義者。以2003年孫誌剛案和延安農民看黃碟事件為標誌,公民權利意識正日益覺醒,中國的憲政正在生長。”
我匆匆打住采訪。記者要拍照。天色轉暗,袁先生很在意拍照的背景和光線,和我們壹同下樓,帶大家去校園取景。他走路時,腰板挺直,步伐大且輕。壹頭白發,在中大校園的柔和夕陽下。他邊走邊告訴我:“年輕的時候,我喜歡跑步,每天在操場上跑滿10圈,4000米。後來,年紀大了,就改成做廣播操和走路。在中大校園裏,我每天走壹萬米,兩次完成,每次1小時。”
我要趕航班,他給我指路。道別,我穿過中大老校區的大草坪,那裏立著壹尊孫中山先生的全身雕像,他在沈思的樣子。永芳樓前,站著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譚嗣同等民國人物的石雕像。不遠處,是剛去拜謁過的另壹位史學家陳寅恪故居。每天,袁偉時在此地散步。中國人正在尋找前行的立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