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魯迅<野草><仿徨>的介紹,
《野草》簡介
本書所收散文詩23篇〔包括壹首打油詩和壹出詩劇〕,最初都曾陸續發表於1924年12月
至1926年1月的《語絲》周刊上,《題辭》最初也曾發表於1927年7月2日出版的《語絲》
第138期,發表時署名均為魯迅。
本書於於年1927年4月由作者親自編定,同年7月由上海北新書局初版印行列為作者所編的
《烏合叢書》之壹。此後印行的版本,除個別字和標點有所不同外,各篇文字大都和初版相同。《題
辭》在本書最初的幾次印刷都曾印入;後來被國民黨政府書報檢查機關抽去〔魯迅在1935年11
月23日致邱遇信和1936年2月19日致夏傳經信中,均提及此事〕,至1941年上海魯迅全
集出版社出版《魯迅三十年集》時才重新收入。《野草》的封面畫系孫福熙所作,初版封面題字署
“魯迅先生”,後按魯迅意思改為“魯迅著”,魯迅在1927年12月9日夜致章廷謙信中曾提及
此事。
魯迅寫作《野草》時,適值“五四”退潮,正如作者在《〈自選集〉自序》〔《南腔北調集》〕
中所說:“後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驗了壹回同壹戰
陣中的夥伴還是會這麽變化”,在這種情況下,“有了小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說,就是散文詩,
以後印成壹本,謂之《野草》。”編成本書的時候,如《題辭》篇末所記,正在蔣介石發動“四·壹二”
清黨的稍後。
關於本書各篇作品,作者在1931年曾為本書的英譯本寫過壹篇短序,作了壹些說明,收在
《二心集》中。在1934年10月9日致蕭軍信中,魯迅談到《野草》時說:“我的那本《野草》,
技術不算壞,但心情太頹唐了,因為那是我碰了許多釘子之後寫出來的。”。在《華蓋集續編·海上
通信》中說:“至於《野草》,此後做不做很難說,大約是不見得再做了,省得人來謬托知己,舐皮
論骨,什麽是‘入於心’的。”
本書中《雪》、《風箏》等篇被選入中學語文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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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英文譯本序
·魯迅·
馮Y·S·先生由他的友人給我看《野草》的英文譯本,並且要我說幾句話。可惜我不懂英文,
只能自己說幾句。但我希望,譯者將不嫌我只做了他所希望的壹半的。
這二十多篇小品,如每篇末尾所註,是壹九二四至二六年在北京所作,陸續發表於期刊《語絲》
上的。大抵僅僅是隨時的小感想。因為那時難於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
現在舉幾個例罷。因為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作《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之多,
作《復仇》第壹篇,又因為驚異於青年之消沈,作《希望》。《這樣的戰士》,是有感於文人學士們
幫助軍閥而作。《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段祺瑞政府槍擊徒手民眾後,作《淡淡
的血痕中》,其時我已避居別處;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爭的時候,作《壹覺》,此後我就不能住在
北京了。
所以,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馳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
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當時還未得誌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於是作《失掉的好
地獄》。
後來,我不再作這樣的東西了。日在變化的時代,已不許這樣的文章,甚而至於這樣的感想存在。
我想,這也許倒是好的罷。為譯本而作的序言,也應該在這裏結束了。
〔壹九三壹年〕十壹月五日。
〔選自《二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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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題辭
·魯迅·
當我沈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
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壹旦噴出,將燒盡壹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壹叢野草,
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
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壹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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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題辭
·魯迅·
當我沈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
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壹旦噴出,將燒盡壹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壹叢野草,
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
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壹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魯迅記於廣州之白雲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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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
·魯迅·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壹株是棗樹,還有壹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
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目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
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裏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麽名字,人們叫他們什麽名字。我記得有壹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
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
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
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壹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壹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壹個也不
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
直落盡葉子,單剩幹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
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
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目夾〗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目夾〗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剩下。然而
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壹無所有的幹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壹意
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目夾〗著許多蠱惑的眼睛。
哇的壹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都應和著笑。夜半,
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
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窗紙的破孔進來的。
他們壹進來,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丁丁地響。壹個從上面撞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
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
壹角還畫出壹枝猩紅色的梔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
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麽大,
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壹個呵欠,點起壹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壹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hr>影的告別
·魯迅·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說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
妳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妳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妳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仿徨於無地。
我不過壹個影,要別妳而沈沒在黑暗裏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並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仿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沈沒。
然而我終於仿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幹壹杯酒,我
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沈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仿徨於無地。
妳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妳甚麽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
者會消失於妳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占妳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妳,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只有我被黑暗沈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壹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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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乞者
·魯迅·
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踏著松的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露在墻頭的高樹
的枝條帶著還未幹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壹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近於兒戲;我煩膩他這追著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
壹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
我就憎惡他這手勢。而且,他或者並不啞,這不過是壹種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
我順著倒敗的泥墻走路,斷磚疊在墻缺口,墻裏面沒有什麽。微風起來,送秋寒穿透我的夾衣;
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著我將用什麽方法求乞: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
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我將得不到布施,德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於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我將用無所為和沈默求乞!……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壹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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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失戀
——擬古的新打油詩——
·魯迅·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麽: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我的所愛在鬧市;
想去尋她人擁擠,
仰頭無法淚沾耳。
愛人贈我雙燕圖;
回她什麽:冰糖壺廬。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胡塗。
我的所愛在河濱;
想去尋她河水深,
歪頭無法淚沾襟。
愛人贈我金表索;
回她什麽:發汗藥。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經衰弱。
我的所愛在豪家;
想去尋她兮沒有汽車,
搖頭無法淚如麻。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麽:赤練蛇。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
壹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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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魯迅·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後面,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墻壁上的槐蠶
更其密的血管裏奔流,散出溫熱。於是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擁
抱,以得生命的沈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壹柄尖銳的利刃,只壹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
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
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沈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於廣漠的曠野之上。
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墻壁,如馬蟻要扛鯗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
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拼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預覺著事後自己的舌上的汗
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
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幹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鉆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鉆出,爬
滿曠野,又鉆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於是覺得喉舌幹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面面相覷,慢慢走散;
甚而至於居然覺得幹枯到失了生趣。
於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幹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
賞鑒這路人們的幹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沈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壹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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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其二〕
·魯迅·
因為他自以為神之子,以色列的王,所以去釘十字架。
兵丁們給他穿上紫袍,戴上荊冠,慶賀他;又拿壹根葦子打他的頭,吐他,屈膝拜他;戲弄完了,
就給他脫了紫袍,仍穿他自己的衣服。
看哪,他們打他的頭,吐他,拜他……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
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
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丁丁地想,釘尖從掌心穿透,他們要釘殺他們的神之子了;可憫的人們呵,使他痛得柔和。丁丁
地想,釘尖從腳背穿透,釘碎了壹塊骨,痛楚也透到心髓中,然而他們釘殺著他們的神之子了,可咒
詛的人們呵,這使他痛得舒服。
十字架豎起來了;他懸在虛空中。
他沒有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而且較永久地悲憫
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在。
路人都辱罵他,祭司長和文士也戲弄他,和他同釘的兩個強盜也譏誚他。
看哪,和他同釘的……
四面都是敵意,可悲憫的,可咒詛的。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詛的人們要釘殺神之子,而神
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沈酣於大歡喜和大悲憫中。
他腹部波動了,悲憫和咒詛的痛楚的波。
遍地都黑暗了。
“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翻出來,就是:我的上帝,妳為甚麽離棄我?!〕
上帝離棄了他,他終於還是壹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
釘殺了“人之子”的人們身上,比釘殺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汙,血腥。
壹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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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魯迅·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已經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麽?我的手顫抖著,不是很明白的事麽?那麽
我的靈魂的手壹定也顫抖著,頭發也壹定蒼白了。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而忽然這些都空虛了,
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
雖然盾後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逝去?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
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
青春。
然而現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麽?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
“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麽?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壹切都獻給;
待妳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妳的青春——她就拋棄妳。
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兵的矛尖上,已經七十五年了。悲
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ofi,也終於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茫茫的東方了。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
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壹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雕零了。
然而現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壹擲我身中的遲暮。
但暗夜又在那裏呢?現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
前又竟至於並且沒有真的暗夜。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壹九二五年壹月壹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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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魯迅·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
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
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
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
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象紫芽姜壹般的小手,七八個壹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
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壹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
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
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壹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
地坐在雪地裏。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
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壹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麽,而
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
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
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
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壹九二五年壹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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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
·魯迅·
北京的冬季,地上還有積雪,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於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壹二風箏浮動,在
我是壹種驚異和悲哀。
故鄉的風箏時節,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壹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
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的模樣。但此時地
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應,打成壹片春日的溫和。我現
在在哪裏呢?四面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它,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和
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箏,自己買不起,
我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竟至於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
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壹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
便跑向少有人去的壹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現了他。他向著大方
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壹個蝴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
糊上紙,凳上是壹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
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壹
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
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裏。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到了壹本外國
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
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壹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墜下
去了。
但心又不竟墜下去而至於斷絕,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墜著,墜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壹同放。我們嚷著,跑著,
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壹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壹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妳呵。”那麽,我的
心壹定就輕松了,這確是壹個可行的方法。有壹回,我們會面的時候,是臉上都已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