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幽香,絲稠薄涼的文字壹壹讀許冬林《舊時菖蒲》
流露於筆端的文字,既有胭脂的幽香,又有絲綢的圓潤與薄涼,是對她自己最好的詮釋。她的文字像磁鐵壹樣吸引著我,心中暗喜:偶遇美才女,讀到沁人的美文,唯有珍惜。
收到冬林寄來《舊時菖蒲》的時候,恰逢四月天,陰雨連綿。這種天氣在北方不多見,像極了南方的梅雨季。
而我是喜歡在這種情境下讀書的,江南女子的溫婉細膩,在濕潤的空氣中,慢慢地擴散開來,將我包圍在其中,擁衾半臥,燈下夜讀,聞著墨香,好不享受!
在城市的快節奏中品味慢時光,需要的是寧靜、從容和逍遙,壹時間我擁有了這些奢侈,便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人。
(壹)
江南的繡染
美了姻緣
江南的女子
步步生蓮
1
在《讀者》上我曾經讀過她的散文《半舊》。當時驚艷於她的文字和細膩的心思。只有對生活充滿愛的人、愛讀書愛思考的人,才可以寫出這樣的新意。
在《舊時菖蒲》散文集裏的第壹輯《繡時光》第四篇又看到這篇文章。就像老友重逢,又仔細品讀之。
《紅樓夢》我也讀過,但是從來都沒有註意到“半舊”這個詞。冬林在《半舊》裏說的是黛玉初進賈府,看到王夫人炕上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坐的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黛玉坐的椅子上,搭的也是半舊的彈墨椅袱。
“每讀到此處,總要內心壹陣驚悸,嘆作者筆力驚人,也嘆賈府貴氣逼人”。我們現代人常說:細節決定成敗。可見冬林在讀書過程中,對經典的閱讀壹詠三嘆,絕不像我壹樣蜻蜓點水,淺嘗則止。
在這裏,她告訴我,經典是要這樣揣摩的。接下來的論述很妙:“看看那青緞的料子,分明彰顯的是賈府的華貴與莊嚴,以及大戶人家不輕易炫耀的底氣和歷史。”
想想窮門小戶的人家,哪捧得出半舊的像樣物品,多半是破爛貨了。即便咬牙置幾樣新東西,也是很快從新艷淪落到破爛,中間的這半舊的過程太短。
沒有好的底料,禁不起日月來壹趟趟地磨。至於暴發戶的人家,家具器物壹色全新,也無半舊。缺的是積澱,是根基。
紅樓裏,大約只有寶釵敢挑戰半舊的東西:因為她:肌膚勝雪,面若銀盆,眼如水杏,這樣無可挑剔的雍容之美在盛裝裏缺少對比反差,反而容易把人淹進衣服裏。倒是半舊的素色衣服,越能襯出楚楚可人的淡雅嫻靜之美來。
“黛玉氣色差,消瘦苗條,不宜半舊打扮,宜新宜艷。”
冬林的著眼點富有新意,在別人想象不到,註意不到的細節方面,常常會有獨到的見解。
後面又談到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上海可以擔得起半舊。黃梅天母親曬黴,半舊衣服勾起的回憶,壹直到如今兒子漸漸長大,才意識到自己也“老了,舊了”,怎麽辦呢?
“年華漸逝,容顏雕敝,也許,學識、涵養、閱歷和情懷,會幫我撐壹程,撐我做壹回半舊的女子。”
這讓我想起梁實秋說過的壹句話:有些人到了中年,反而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壹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在飲窖藏了多年的陳釀,濃而勞冽。
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因為他到中年才能懂得戲的內容。
冬林正是修煉到此的人,人生漸入佳境。
2
漫步《繡時光》讓我們看到壹個真性情的許冬林。
“我向來不喜歡讀勵誌類的書籍,覺得好假。”(《等待柳夢梅》)。
其實,在這部散文集裏,我們看到的是作者自己真實的人生,真實的感受,因為真實,所以感人。
感情的抒發和敘事呼應,水到渠成,絲毫沒有雕琢之感。
在《脫衣記》裏作者這樣寫:“妳不是外人強貼標簽惹人生厭的所謂美女作家,也不是某個男人薄醉之時在心裏晃了十幾朵舊年黃花中的某壹朵。妳就是妳,壹個母親和妻子,壹個主婦。妳就是壹個灰姑娘。”
生命裏偶爾絢爛,更多是庸常。浮雲散去,明月照窗。懂得在短暫的浮華之後,及時脫掉華衣,褪掉光壞,低頭安穩做壹個古老而樸素的女人,洗衣漿紗,相夫教子。本真和樸素才是我們最後的那件裏衣。
(二)
黃梅雨水長
俯身秋草香
舊時菖蒲花
時間的憂傷
1
這樣的美文,要細讀,慢慢消化。在她的散文裏,長長短短的明喻,暗喻像灑落在草叢中大大小小的珍珠,俯拾皆是,欣喜難以自禁。
冬林的比喻,在於出其不意,在於貼切自然,這是我讀書多年沒有看到過的,所以感到新奇。就像在海邊貪玩的小孩,滿眼望去,形式各異的海貝,多是我愛不釋手的,現在捧出幾個來與大家分享:
“月到中秋,分外的清白而圓潤,掛在藍汪汪的遠天上,像豆芽缸裏剛撈上來壹樣,又白又胖。”(《月亮堂堂》)----多接地氣,看得我簡直想壹口吞下這個月亮!
綠化帶裏的幾顆芝麻:“挺直挺直的稈,稈底下有結了快成熟的莢,稈頂端還舉著淡白的小花,像舊時的鼎,暗藏乾坤。挺像中年人,奔赴在成熟的路上,已經有了壹點成就,但還不敢懈怠。”(《立秋》)。
秋天的柿子“柿也在枝頭上,已經豐碩圓滿。看見它,齒間也忍不住地,先自生出了甜。想起春天,柿的花極小極淡,家底清貧的模樣。但是在濃密的葉裏忍盡了半輩子的苦澀和暗淡,終於快能看見自己在高枝上的那濃艷。總會修成正果罷。那時,枝葉落光,黑的嶙峋的枝上,綴著大紅的柿子,像燈籠點燃,良宵在即,生命至此有了苦盡後的華美,當初那青澀的果在時光裏流轉,終得揚眉。”(《立秋》)
“時光是繞在手裏的線團,雖有些長度,也只是日復壹日的回旋往返”(《秋後記》)
小孩子眼裏的老冰棍:冰棍真好看,像奶奶手上的玉鐲子,清亮亮的,又像彎月亮壹樣白,真想天天可以吃。(《老冰棍》)
2
在《舊時天氣》裏,對雨的描述可謂神:“躺在床上,聽黃昏的雨,雨是舊的。不用推了窗去看,單憑這霏霏的雨聲,便知道那雨是瘦細瘦細的。蒙朧中,覺得那雨似乎是生了毛的液體。是黃梅天生了菌毛的液體,壹直耗在陰暗的瓦罐裏,終於待到深秋了,被高高端起,滿空裏灑下來”。
在這樣的天氣裏,她自己仿佛壹頭晝伏夜出的獸。晚上散步購物,然後提燈看書。多麽閑適的生活,美不在於急急得趕,而在於悠悠得慢。於是,她的生活在這樣的舊時天氣裏越來越慢,不喜歡趕了,喜歡這樣的舒緩和淡定。“人群之中,更習慣去做壹個配角,做壹片安靜的樹葉。”
在《水墨春雨天》裏,作者讀南宋詞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聽雨聽出了別樣的境界:“人生,在這聽雨裏,就這樣由色彩繁麗,走向了凜然蕭瑟的黑白。到最後,走成了壹幅水墨世界,壹切都瘦了,淡了,空了,只剩下寒山遠寺,雲水茫茫。”
從聽雨到人生,從聽得到到看得見,由聲而形,意境空曠遼遠,意味深長。
年輕的戀人,騎車載著她到郊外看古塔,“上午動身,是秋天,陽光像剛出籠的饃饃,又白又軟,猶有香氣。我坐在後座上,靠著他的背,不說話。”
愛情,曾經的愛情那麽慢,有等待,有守候,更有在壹起的甜蜜,留著日後慢慢溫習。沒有微博微信,沒有手機電話,沒有私家車接送,寫信讀信是唯壹的交流方式。(《愛情曾今那麽慢》)
我這樣難免有斷章取義之嫌,如果大家親自讀壹讀,其實冬林的文章過渡自然,渾然壹體。美妙只有在自己親身經歷後,才能體會到。
(三)
人間何處覓蕭郎
指尖壹寸壹寸涼
1
人間的女子,就是明媚鮮妍的花朵,有的開在富貴地,有的落入窮鄉僻壤裏。呼風喚雨如白娘子,在骨子裏也希望做壹回小女人的,向往著人間煙火。
《我在千峰之後》,道盡了“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悲涼。“想那白娘子,曾今也該是有萬千道淚水,萬千個不甘的吧,但是,都化作了後來俯首閉目的安靜。
環顧左右,不能突圍,最後只有轉向內心,壹心壹意地修心了。沒有永不退色的青春,沒有永遠不老的愛情。這世上多情的女子,在愛的烈火熔爐裏逃生出來之後,大多數是願意選擇做壹只白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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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上才子》看到了小才女的小心事“因為是才子,也因為面對的是才子,要道貌岸然,掏出來了,壹覽無余,怕人見笑。於是說話,她不著邊際地說,他不厭其煩的地哼。”
這麽歡快的語言,可以偷窺壹下冬林可愛的小性格,原來她的心底住著壹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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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的女人,上有老,下有小,事業如火如荼,理想河面浮起,這時候,再次遭遇愛情,只能是壹個人的事了。在《愛,是壹個人的事》裏,她寫道:“三十歲的愛情像風裏的蠟燭,幹脆自個先熄了吧,也省了弄得壹地狼藉。掐滅愛情的燭火,只保留壹根沈默的愛的燭芯。把愛情變為愛著,變成壹個人內心陰晴雨雪的事。像散落在山野間的百合,從盛開到雕落,只有自己知道。”
壹位知名的作家曾今說過,大意是:文字的路越往深處走,知音便是越少了。
《指尖壹寸涼》裏,她嘆道:“也許是曲高和寡。我想,更多的大約是,藝術的腳步越往奇崛險峻處邁,能牽手同行的人,便是得之艱難了,哪能輕易遇上和自己繞指同登昆侖山訪道的靈魂呢?”
是啊,人生難得壹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古今往來,均是如此。
? (四)
? 山居歲月
讀《山居歲月》不知不覺想到了梭羅的《瓦爾登湖》,在這裏,我們的作者成了現代版的梭羅。
在山中,她有壹座自己的房子。高踞在半山腰的溪水邊,引了山泉存下,逍遙處,不忘來自生存的威脅。
“故許我在紅塵之外,稍稍這麽放浪幾年。我之前的幾十年,身陷紅塵,之後的幾十年,可能還要再次出演塵世間的鬧劇,這前後之間,他們願意幫我圓這遼闊人生的壹場黃粱夢。”
她壹個星期騎車進城壹次,購買壹些衣物糧油,寄些稿子。
學會了在溪水邊開坑荒地,種薯谷雜糧。“來山中,壹為讀書寫字,二為放任自己的疑世厭世情緒。
讀書乏了,溪水頭,石崖上,牽起衣襟抱壹包野菜,餐桌上日漸豐盛,臉龐也日漸豐潤。偶爾興致起,從午後刨葛根到日西時分,“得幾大截肥碩的葛根。回去,洗凈,剁碎,曬幹,又得葛粉若幹碗。
這樣逍遙,漸漸沒了入世的心,也淡忘了那些惦記的人。偷得壹日閑,難為自然人。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聖則無友,看到山間清澈的水,難免會發出這樣的感嘆。“大寂寞都是這樣吧,清澈,純凈,不借襯托,不尋依附。”
(五)
舊時菖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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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草藥,對植物冬林情有獨鐘。也許是因為她是個喜歡素食的女子。各種植物,在她的筆下,有了新意,多了生機。
《舊時菖蒲》---“菖蒲在民間,在僻靜的鄉下水塘邊,在寂寞的沼澤深處。菖蒲的家世不顯赫,姿態擔不起奢華的場面,自然處境冷落”。
《本草秘錄》裏說:菖蒲“味辛而苦,氣溫,無毒,然止可為佐使,而不可為君藥”。
中藥方劑組成原則有四個字:君,臣,佐,使。君藥是主藥,臣藥是輔藥,而佐藥的意義在於協助君藥臣藥以加強治療作用。
所以菖蒲“這壹輩子,註定做她命裏的配角了,辛兮苦兮自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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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少年蘆筍》,我才學會了怎樣吃蘆筍。前壹段時間突然想起吃筍子,買回來後和其它蔬菜壹樣,洗凈,剝皮,切片,和肉炒在壹起,結果生澀難吃。
如果早看到冬林的這篇文章,就不怪怨蘆筍不好吃了。煙火紅塵中的女子,吃穿再怎麽說也是生存大計,不必十八般武藝精通,學會壹二也是應該滴。
如此這般,我得慢慢學來“剝去外皮,倒進開水鍋裏焯壹趟,撈起來,略略冷壹下,然後放進備了清水的桶或盆裏,養著吧。剛剛焯過的蘆筍不可以當菜來吃的,它總有壹點澀。壹日換壹次水,直到青澀吐盡,真味呈現,便是佳肴了。養了壹兩日,撈起來,用手指或剪刀將它從中間掰開,瑩白的筍根仿佛象牙的掛飾,矜貴,雅致。掰開後,清水裏再略略洗壹次,它不臟,它只壹點澀,淋去就可以了。洗好後。濾壹下水,然後疊放在白嶄嶄的瓷碟裏,終於翩翩壹少年立在眼前,羽扇綸巾,好不儒雅,叫人向往。”
和蘆筍配戲的女壹號,當數春後第壹刀韭菜。韭菜切得不宜過長,怕這對小夫妻後面要磕磕絆絆。
“沒有太多的作料,沒有太煩瑣的工序,這壹場姻緣,是平民的,不顯赫,不盛大。翠綠的韭菜,瑩白的蘆筍,韭菜的清香,蘆筍的脆嫩,這是男耕女織,相得益彰。”
另壹種滄桑壹點的吃法,是要配去年冬天腌的壹串臘肉:“陳年的最後壹刀鹹肉,配新年的第壹疊蘆筍,這是壹段忘年戀,像法國杜拉斯的那最後壹場戀情。於鹹肉,等過,熬過,到底有了這與蘆筍的壹遇,當惜,所以,那碟底的湯汁,也是濃情厚意。”
只覺得冬林是壹個奇女子,這貧民配,那忘年戀不知是怎樣讓她聯想到的。活色生香,看了讀了倒比吃了還舒服。
(六)
玉臂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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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冬林是壹個什麽樣的女子?在《前世慈姑花》裏,她說:“我是壹個慈姑壹樣清淡的女子,是前世的慈姑花開在這輩子庸常瑣碎的光陰裏。於萬人如海中獨守壹分寂寞,在歲月的莖上盛開壹個平凡女子的小小的悲歡,不驚艷,不擾人。我只願,我的文字,它是從深深淺淺的地底下捧出的果實,盛著愛和慈悲,慰塵世間薄涼悲苦的心。"
“壹路寂寞地成長,靠著勤奮讀書壹步步離開貧瘠的泥土,終於有了壹份較為安穩的工作,可是我們依然活得低調而自省,甚至有壹點寡歡。”
回顧自己的少女時代,“我在那樣青蔥的歲月裏,揣的不過是壹顆過早感受著貧窮,以及由貧窮帶來的憂懼與不安的心。如今,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回望過去,我看見的還是壹個少女,擺著單薄的手臂,寂然行走,像早春二月的鄉野的柳,細弱的枝。”--(《玉臂寒》)
如今,人到中年,告別了懵懂的少女時代,對於那些無法解開的結,懂得不去觸碰,懂得繞過。
“是小中年了,已經能從生命個體的小悲歡裏跳出來,懂得享受與自然萬物默然相對的寧靜與欣悅,享受心靈在壹個更寬大遼闊的場裏得到安撫或重生。於是,慢慢能夠承受那些殘缺或遺憾。”(《小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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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寫字,成家,立業,為人師,為人母,為人婦。從小我,走到大我。從小愛,走到博愛。
冬林走得踏實,感悟頗深。人生說到底,是壹個逐漸走向豐盈同時又不斷經歷蕭瑟的過程。而我以為,成長是加法,是花兒朵朵打開;而成熟,則是減法,是壹段漸次刪減的過程,是壹種能夠承受這種刪減的心態,山寒水瘦了,而內心篤定。
我喜歡這樣的女子,活得淡定從容,優雅隨性,她們的存在,是對活色生香世間的恩惠,稀少而珍貴。守得根深,才會枝葉繁茂。我欣賞這樣的文字,孤絕清艷,需要在時光中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