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葉的生命:草葉
草是壹種這樣的植物，該沈靜的，從不喧鬧，該豪放的，永遠是那樣挺直了腰桿。草棵如是，花葉也如是。無論是高昂著頭，還是謙卑地垂著花束，都那麽充滿朝氣，順其自然。當春天，它們剛從地下鉆出地面，剝離厚重封凍的泥土，脫離冬裝，讓大地淺了深了綠了的時候，我常懷了驚喜望向它們，追逐它們夢幻般的波浪。那壹層層漸密漸深的浪濤，時或挾了輕輕揚起的風兒，輕輕地拂動，拂動得不留壹絲兒痕跡，時或像調皮而放縱的頑童，將草葉搖動驚天，或許那就是它生命的律動，是獻給所有生命的歌謠。
當夏天，大地壹片蓬勃盎然，草們便躲藏於花葉的下面，把源源不斷的養分供給花兒，把精力朝向最為美麗的壹面。草兒從來不計較與花爭芳的，它們不開花時，是草，開了花，也是叫做草。草有時無名，沈默無聲，若偶然讓人知曉了名字，這才大感遺憾，驚嘆原來，這就是那般珍貴的——草藥呀！是的是的，更多的草是可以入藥，它是經過神農品嘗，並且進入洋洋190萬字的《本草綱目》了的，1892種草本，醫方收集11096個。入藥的草是凡間的寵物，醫治最多的是普通百姓。
秋天，草的生命近入枯竭，面臨死亡的草仍是毫無懼色，它像往常壹樣堅挺不折，壹任秋風勁掃和霜雪的擊打。草葉的生命力，讓人生出壹種戰勝命運的力量和勇氣，讓人生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草木無心，卻同樣有著高貴的荷香，開著高潔的蘭花。有點滴的經歷，有精彩的世界。草葉的生命何其短暫，壹春壹秋就是它的生命旅程。然而它那微小的花束，卻從不曾空留嘆息，而是粒粒飽滿地留下結實的種籽，經過了風，經過了雨，經過了無數欣賞它的眼睛，無數自它身邊攸忽而過的小動物的攜帶，把另壹種花開的日子，寄向更遠的地方，再次進行繁衍新生。
風吹打過它，雨澆灌過它，貧瘠的山巖，也幹涸過它，但它從未放棄過讓生命再生的勇氣，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地展現在泥土中，山巖上，石縫裏。更為奇特的景觀，是在壹個秋天的山裏，下山的路上遇到壹處被人廢棄的老屋，草苫的房頂，灰瓦沿脊的罅縫裏，竟然長出幾蓬搖曳的荒草。主人已經搬走，不知道他們是否住進了城裏，卻把所有的往事，和老屋壹起留在了這裏。車過那座老屋時，院中早已找不到人跡，可不知怎麽，我卻從屋瓦縫中的草們身上，看到老屋主人的影子。是年老了吧，這老屋。可是在當年，這是他們唯壹的遮雨擋風之地。
屋後種地，屋前種樹，樹蔭的底下長滿了青青荒草……在山裏與草相伴，溫飽是不成問題的，他們餵雞養鴨，他們上山放羊。草籽、堅果是雞們的美食，無盡的草兒，是羊們的飼料。後來，他們有了孩子，孩子們長大了，進城了，他們也老了，於是拋棄了老屋和壹院的樹木，壹地的黃草，拋棄了老屋後面的荒山，也拋棄了與之有關的記憶，跟孩子們去。可是，誰說那片如畫之山不是壹片寶山呢？那片山如今成了國內外旅遊勝地，成了無處不能入畫的寫生之地。屋瓦之上，秋風吹拂著草們孤獨的葉梢，風中的它們搖啊搖，像在召喚著什麽，令人感傷。草，仿佛是在召喚這裏的舊主。
記得那個秋色無盡的早晨，霞光絢爛，我去另壹個山溝裏采風，我打開背在身上的畫板，只顧描摩山巖上的皴皺，不意中被壹根橫著的樹枝劃倒了，腳下壹滑，人就向那面山坡滾去，盡管我竭力保持身體仰躺的姿勢，努力不使自己更加翻滾，但我還是順著光滑的山石摔向溝底，最後輕輕地落在柔軟的泥地上，原來是壹叢厚厚的荒草托住了我。那壹次是我迷路了，我陷在那片草叢中久久不肯離去。我親昵地擁著身邊那些軟綿綿的草兒，感覺自己也化成了其中的壹棵。
或許草是沒有什麽靈魂的，不過是我將它們生命化了，靈魂化了。和草那麽近地壹起呼吸，我才能夠發現，草的生命有多麽堅韌。不是嗎？當冬天來臨的時候，漫天下起無邊的大雪，草葉被雪壓在厚厚的雪被之下，然後慢慢腐朽，化成泥土，將它的靈魂赴遠，但等春風吹而復生。其實，草真的是人類離不開的植物，無論是在山區，還是平原，或是土地更為廣袤的地方，是草豐沃了泥土，凈化了藍天，護住了河流，養育了人類，只是不讓我們知其所蹤。化為春泥的草，才是我由衷敬佩的草，感恩的草。
印象裏，草最潔凈，再高貴的人，也願與草為伍。《紅樓夢》第八回寫寶玉項上的玉，是“落草時銜下來的”。落草，原稱嬰兒的出生。滿族女人臨產時，將炕席卷起，壓塊石頭和草在上面，將孩子生在裏面。草不高貴，但當人們覺得自己尚且高貴的時候，也都不忘自己曾經落草為生，蕓蕓眾生，壹壹相同。和我壹樣，想念著那壹棵棵草，在它們身上尋找自己的影子，加以衡照而後自豪。當某些人正在追求人生大富大貴的時候，草卻貧且無處發跡，充其的擁有，是灌之以清泉壹泓，只要壹捧清粼的泉水就夠，再也沒有過多的奢望，沒有過多的渴求，不用悲觀，亦無須失望。它們雖然喜歡臨水而居，但也從不因為生長在瘠土光巖上而生出怨忿。
草無言，無私，草不張揚。草不像樹，綠葉如蓋、搖曳多姿。草屬於平凡壹族，它只給我們許多的啟示。美國詩人惠特曼有意選擇了“草葉”這壹既簡單又復雜的意象，作為他的詩集的總名。草葉是生命力的象征，不論高山平地，不論地方寬窄，它都能紮根、生長。草葉又是發展的象征，它自發性地生長、繁殖，不需要人們的照料、栽培。草葉又是理想的，自由的象征，兩者的意象是合二為壹的。正由於此，我又愛上讀鮑爾吉·原野的文字，他的那本《草木精神》被我當作枕邊書，讀到如醉如癡，臨睡前若不翻看壹番，就覺得心裏無處著落。他筆下的草木豈止是草，還有人類，有動物，有樹葉，有玉米，有泥土，有高山，有大地，有憧憬，有向往，有可愛，有天真。植物和人類，草木和靈魂，在他眼裏都是理想的化身，沒有高貴，亦沒有卑賤，有的只是出身。草就是草，草不超凡，但它的心田，它的精神，都是朝向泥土，卻又令人仰視的，所以，才有了《草木精神》。
不知有多久沒接近草了，昨天我們又結伴去了山裏。我想在它還沒枯黃的時候掐幾節下來，用它挽成壹個小小的花籃，讓它滿滿地裝了我的花去。深秋的時節，是沒有多少花可采的，我便用相機拍攝，那淺笑的野菊花，淺紫的桔梗花，還有狗尾巴草。壹邊是夕陽的光輝，壹邊是草們的沈默。在乍寒還暖的秋日裏，捕捉它們日升月起的歲月。沈默的草在我眼裏，更像是在思索。思索讓事物變得如此美好，就像從壹個角度探訪另壹個角度，從壹個生命看待另壹種生命壹樣。我探訪的是草，草壹枯壹榮，就是壹生。草不懂“路漫漫兮其修遠”，它只管面向黃沙，它只管競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