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先生如何對紅樓夢中妙玉的形象分析的?
許多讀者嫌厭妙玉,是受了高鶚續書的影響。按高鶚的思路,妙玉是個”假正經”。早在清朝,如裕瑞這樣的評家,就看出來高續是違背曹雪芹原意的,他在《棗窗閑筆》中指出:偽續四十回……妙玉走火入魔,瀟湘館鬼哭等處,皆大殺風景。今周汝昌先生更指出:“妙玉是雪芹書中抱著悲憤心情而重彩描繪的壹個最重要最奇特的女性,乃是壹個異樣高潔(雖然有點矯俗太過)而不肯絲毫妥協的少女,對她的評價,在全書中恐怕應居首位。我想周先生的看法是對的,因為在第五回關涉妙玉的《世難容》曲裏,明寫著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她的結局:“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願;好壹似,無瑕白玉遭泥陷”,“風塵”在這裏是“俗世”而不是“娼門”的意思,“骯臟”在這裏要讀作kǎng zǎng,是不屈不阿的意思;如果曹雪芹那八十回後的真本尚存,壹定會有與第四十壹回相呼應,卻又把對妙玉的“觀感”平衡過來的筆墨,應不至於再產生出對於妙玉的“誤讀”。
曹雪芹著《紅樓夢》,在整體構思中將妙玉置於如此重要的地位,壹定有他充分的道理。但在現在所留下的前八十回真本中,除去第五回的冊頁、仙曲中提及不算,妙玉也就出現了六次而已,並且其中四次都是暗出,真站出來亮相,只有兩回罷了。
壹次是四十壹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均據庚辰本),可謂“妙玉正傳”,雖涉及她的全文僅1500字,但已使她那孤傲怪誕、極端潔癖的性格凸現紙上,過目難忘。她藏有其價難估的文物磁,用梅花上收的雪烹茶,可見其家雖敗而財富猶存,其人雖飄零而尊貴氣度不減。她拿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鬥斟茶給寶玉,是否可作為暗戀寶玉的佐證?我以為不可,這還是在寫她的怪誕奇詭。在這1500字的描寫中,因劉姥姥用她給賈母獻茶的那只成窯五彩小蓋鐘喝了茶,她嫌臟不要了,後由賈寶玉討出轉送給了劉姥姥,確是壹個“草蛇灰線,伏延千裏”的細節。我很贊同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的真故事》(1995年12月,華藝出版社,第1版)裏所作的探佚推測,在八十回後,這只連宮裏也罕見的成窯五彩小蓋鐘,將成為壹個重要的道具,它很可能是由劉姥姥的女婿王狗兒賣給了古董商冷子興,冷子興又賣到了忠順王爺府,後賈府事敗,牽連到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婿冷子興,追索此成窯蓋鐘來歷,牽三掛四,累及妙玉,使其“終陷泥淖中”。
另壹次亮相是在第七十六回,當黛玉、湘雲在凹晶館聯句,吟出充溢著悲愴不祥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後,妙玉忽從欄外山石後轉出,截斷了她們的聯句,並邀她們到櫳翠庵中,揮毫壹氣將二十二韻聯成三十五韻,她所獨立創作的十三韻,不消說是值得逐句推敲的——其中壹定埋伏著關於她命運走向的密集符碼。
關於妙玉,我所探佚思路,與周汝昌先生有同有異。同的方面是:八十回後,賈府事敗,成窯小蓋鐘牽出妙玉,賈府又添壹樁窩藏罪。異的方面是:依我想來,王夫人收留妙玉時,並未蓄意藏匿;且妙玉可能與我所推測出的秦可卿不同,她並非皇帝政敵的後裔,確是父母雙亡的壹個官宦人家的子女,但她有壹段隱情王夫人與眾人都不知,她曾與壹公子相愛,這種大逆不道的自由戀愛是“世難容”的根本原因,說王孫公子嘆無緣”,那王孫公子不必膠著於賈寶玉,在十四回秦可卿發喪時,送殯名單壹大串,值得註意的是這壹句:“余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妙玉的自由戀愛不僅驚世駭俗,更遭到諸如忠順王爺追索蔣玉菡那樣的壓迫——逼婚,她只有到“青燈古殿”中躲避,後更遁入壹般人難以覓蹤的賈府大觀園櫳翠庵。關於她的命運歸宿,依我想來,妙玉“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無瑕白璧遭泥陷”,並不是如有些人所推斷的落入了娼門,或如周汝昌先生所推想的那樣,被拉入馬棚、圊廁,配與“癩子”男仆,而是她竟終於不得不違心地嫁給了忠順王爺,任其蹂躪,而那讓她不能“玉碎”只能“瓦全”的原因,是惟其如此,才可挽救賈寶玉的壹命!由此,妙玉提供了壹個與秦可卿、與其他金陵諸釵全不類同的特殊悲劇,在曹雪芹所總體構思中,這樁個案壹定承載著他內心深重的辛酸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