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尼羅河的女兒、天是紅河岸的同人
(壹)
1999年,12月31日,巴黎。
千禧年的門檻上。
童曦,巴黎大學藝術系的學生,獨身壹人走在塞納河畔。
到處都是狂歡的人群,只有她是壹個人,壹個異鄉人,揣著濃烈的鄉愁。
這裏飄蕩著法國香頌的動人旋律,彌漫著葡萄酒的魅人香氣。優雅的、迷人的、麗質天成的。巴黎。
她穿著單薄的塗鴉T恤和牛仔褲,披著寬大的波希米亞披肩,獨自站在歲末的冷風裏。
這個滿是陌生人的城市,這個滿是陌生人的世界。
年輕的時候,誰都擁有浪漫而高傲的心,可年紀大了,這種心情就會變得十分可笑。童曦,生活是平實而具體的。
父母說的,這是真的嗎?
她依然選擇藝術,並夢想成為真正的、擁有獨立靈魂的藝術家。
“我是壹個任性的孩子。對生活從來沒有什麽奢求,只是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罷了。”
穿梭在歐亞大陸上,有名的古跡和博物館幾乎都留下了她背著畫夾的身影。
正是歐洲的聖誕節假期,所有的人都回家度假了,只剩下她這個不信耶穌的東方人。
回家嗎?她沒有家。她有父親母親,他們都愛她,愛她的同時也愛著各自的家。
鄉愁。濃烈的鄉愁。卻沒有對冰糖葫蘆和炮仗的留戀。仿佛有壹個真正的故鄉在壹個更遙遠的地方等著她。而她,不知道那是哪裏。
快要閉館了,可童曦依然買了壹張盧浮宮的門票。
在靜影沈璧的畫作與雕塑面前,她才不會感覺到孤獨。
像壹縷孤魂壹般走進了偌大的玻璃金字塔,走進了敘立館,走上了二層。來過壹百遍的盧浮宮,她頭壹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是頭壹次被壹種莫名的力量所牽引。那種感覺,就像什麽地方有等候她的前世戀人壹樣。
哈托女神守護塞提壹世。
童曦靜靜地坐在浮雕前,打開畫夾,像著了魔壹樣,腦中壹片空白,只有手兀自地畫著。畫著畫著,竟莫名的淚流滿面。剎那間,好像記起了壹切,又仿佛忘記了整個世界。那種可怕的感覺,就像面對最愛的人壹樣。
“孩子,快要閉館了。”壹個老人,穿著精致的羊絨外套,握著壹柄手杖。
“太美了。不是嗎?”童曦依然坐在那裏,目光久久不能離開。
“是的,很優美,而且燦爛奪目。”老人和藹地說。
“是新王國時期的燦爛奪目。”
“是啊,是埃及十九王朝的作品。拉姆瑟斯大帝的王朝。”老人灰色的眼睛微笑般看著這個女孩,像是找到了知音。“我年輕時,也對古埃及和古希臘文明著迷,著迷得想回到那個古老的時代去看壹看呢,於是,這壹輩子就做著這麽壹件事。”
童曦睜大了眼睛,那是什麽意思?
“我研究靈學,研究了壹輩子,為的全是年少時的夢想,看看維納斯的斷臂和克婁巴特拉的鼻子。孩子,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我。妳們怎麽都是科學萬能論者?世界上的很多東西,是科學不懂的。”
“比如……”
“比如藝術,比如愛情。”
“可您也沒有回去過,不是嗎?”畢竟,這對童曦來說太荒謬了。
“孩子,我並不屬於那裏。又怎麽談得上回去?” 老人說得很落寞。
“現在沒有誰屬於那裏。”童曦依然不能同意。
“那也不壹定,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系在壹個未知的時空。只是普通人的命運總是順應時間的安排。就像我,也就像……妳……妳……”老人的話在他註視童曦的眼睛時頓住了,她的瞳孔中仿佛正湧動著壹股暗流,在她清新純凈的臉對比下詭異至極。
“把妳的手給我。”和藹的口氣變成了不容抗拒的命令。
“妳幹什麽?妳到底是誰?”童曦被他轉瞬間的冷峻嚇了壹跳。
“叫我弗朗茲教授,我是靈異學專家。”弗朗茲教授不容分說拉過童曦的手,用不可思議的神情端詳著那只沾滿炭筆屑的手。
“上帝,地球上真有妳這樣的人存在。”弗朗茲教授低呼。“妳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您在胡說些什麽啊?”
“上帝作證,沒有比這更嚴肅的了。妳之所以被這幅浮雕所吸引,是因為妳的命運跨越了時空,在三千年前等妳啊。”弗朗茲教授幾乎是狂喜地說。找了半輩子,原來真的有這樣的人。他看童曦的目光錯亂,就像邂逅了稀世珍寶。
“您是個瘋子!”童曦被他嚇壞了,匆匆收起畫具,跌跌撞撞沖向出口。
“孩子,妳不能去。今天晚上正好跨越千年。妳會走錯時空的!”教授拄著手杖追在後面。
童曦嘶聲力竭地沖他大喊:“別跟著我!”
他哪裏追得上。
玻璃金字塔入口。
附近的奧賽博物館、巴黎鐵塔和香榭麗舍大街的燈光映在了塞納河裏,這才是她的時空。
沒有錯,沒有錯。
三千年前,去他的命運,去他的老瘋子。
冬天傍晚空中已點綴了疏落的星星,可今天,巴黎的夜卻讓童曦覺得渾身發冷,她懷疑那是錯覺,藍色的夜空竟然像鋪滿了星輝的河流在緩緩流動,醞釀著潮水。還沒來得及仔細仰頭看,天空驟然間灑下了眩目的銀光,浪花壹般湧到了她的身邊。比星光還要美的清輝,在落到她身上時驟然變成了比晨曦還燦爛的玫瑰色。
弗朗茲教授感到自己被壹股強大的氣流推到了玻璃金字塔的入口,他驚訝地看著那不知名的銀光,漸漸地變成了明媚的玫瑰色,壹層層裹在女孩清瘦的身軀上……
(二)
埃及,十八王朝末世。尼羅河口。
“將軍,祭祀已經準備好了。”
“知道了。”漫聲應著,男人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了壹些,懶懶地睜開了眼睛。
拉姆瑟斯。將軍。荷倫希布法老寵幸的臣子。在妮弗提提王太後下臺、西臺的戰爭結束後,他被派駐到尼羅河口豐饒的土地上。而今天,是他回底比斯的日子。在出發之前,按慣例要到附近的太陽神廟祭祀,以求壹路平安。
天還沒有亮,壹行人就出發了。
來到塔門前長長的臺階前,隨從忽然高聲叫道:“將軍,妳看……”
神廟前太陽正緩緩升起,初升太陽的第壹道光線竟然能夠穿過神廟的內殿,照亮最裏面幽暗聖殿的神龕,遠遠地,看見祭壇上躺著壹個人,壹個女孩子,蜷縮著身體,全身沐浴著晨曦,像躺在壹朵金色蓮花的花蕊上。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明媚的晨光落在她漆黑的短發和象牙色的皮膚上,糅合成玫瑰色的光暈。
“夕梨!”拉姆瑟斯失聲叫了出來,快步奔上祭壇,擡起了女孩的臉。
不是,她不是夕梨。她只是有和夕梨壹樣顏色的頭發、眼睛和皮膚罷了。她穿著壹身奇異的服裝,背著他叫不上名的東西。
拉姆瑟斯的失落只在眼中壹閃而過,瞬間就換上了玩世不恭的倨傲。丟開女孩的臉,冷冷地問:“妳是誰?”
童曦驚呆了,那道光刺痛了她的雙眼讓她昏昏沈睡。壹醒來竟然是在冰冷的石頭上。渾身酸痛,皮膚也被炙熱的氣流輕微灼傷,更讓她驚異的是眼前這個男人所說的不知名的語言她竟能壹字不差的聽懂。
“我……這是哪裏。”她沙啞的嗓音下意識地用這種語言回答,竟然比說英語和法語還自然,甚至比說中文都更理所當然。
拉姆瑟斯挑起眉毛打量了她壹番,漆黑的頭發短得簡直像男孩子,零零碎碎的劉海下卻是極精致的五官,高高的眉骨、筆直的鼻梁和白得有些發青的皮膚,迷茫而不知所措的大眼睛卻在眼波流動間,有壹份閃耀的靈氣和不羈,透著壹股逼人的美。
童曦已經明白了,從這個男人的服飾,從神廟的建築,從陳設與雕塑,巴黎大學的高材生早已看出,這是三千年前的埃及。十八或十九王朝,歷史上所謂的新王國時期。
炙熱的天氣,帶著沙石味道的風,遠處隱隱的河流的聲音……壹切都如此熟悉,仿佛前世經歷過壹樣。
可是,上帝啊,這是青銅器時期、奴隸制時代,怎樣的落後與蠻荒。童曦脊背不禁壹陣壹陣發涼。
“妳到底是誰?”猛地擡頭,她幾乎忘了身邊站了壹個男人。
“童曦。”
“好奇怪的名字。不太好聽。妳從哪裏來?”目光像挑選奴隸似的,眉梢眼底全是瀟灑的輕佻,低沈的聲音在幽暗的塔門內彌散開來。
童曦跳下祭壇,直視著拉姆瑟斯,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壹絲慌亂。她討厭這個男人睥睨壹切的神情,壹字壹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巴黎,我來自巴黎,壹個妳永遠不可能知道的城市,不過我是中國人。在妳更不可能了解的東方文化裏,我名字壹點都不奇怪——曦的意思就是,清晨的陽光。”
拉姆瑟斯身體微微向後壹傾,瞇起了眼睛,看了好久,像在審視壹件精致的瓷器,看得童曦的臉紅到了耳根,最後他的嘴角掛上了壹抹不懷好意的笑。倏的,拉過童曦的腰,把她摟在懷裏,臉埋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聞著:“好奇怪的香料,不是乳香、也不是精油,妳哪裏弄的?很稀有吧。”
童曦突然感覺到自己後背上頂著什麽東西,倒抽了壹口冷氣,心都少跳了壹下:“是……是三宅壹生的香水。”
“啊,原來又是我不知道的人啊。”拉姆瑟斯邪邪壹笑,放開了她,這時童曦才發現他所拿的不過是壹條馬鞭。
“傻孩子,有好多事妳才是不知道的。”
說著,他將童曦攔腰抱起,走下神殿的臺階。全然不理會童曦的驚聲尖叫。
“將軍,妳要帶她去哪裏?”
“妳說呢?”好像答案不言自明。
“祭祀怎麽辦?”
“愛怎麽辦怎麽辦。”
“她可能是奸細啊,她和西臺王妃長得那麽像,有可能是……”
拉姆瑟斯停住了,童曦感覺到他的手緊了緊,接著是不屑地壹笑,回頭皺著眉用戲謔的口吻說:“傻瓜,妳沒有長眼睛嗎?她可比西臺王妃可漂亮多了。”
(三)
她說她來自三千年後。
壹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拉姆瑟斯,這個女孩應該不是奸細,她實在缺乏作為壹個奸細的冷靜機變和身為壹個奴才應有的謙卑。
她還是個任性的孩子。拉姆瑟斯心想。可這讓他更加迷惑也更加不安。她的奇裝異服和來歷不明又讓他想到夕梨,來自另壹個時空,被壹個血腥的咒語召喚。如果真的是這樣,是誰?
是誰在醞釀陰謀?
現在他唯壹能做的,就是將這個女孩留在身邊,靜觀其變。
他囑咐身邊人不許走漏風聲,又讓女官為童曦換上埃及服飾,畢竟,她原來的衣服太顯眼了。
童曦也被帶上開往底比斯的船,即使她穿著普通的白色長袍出現依然引人註目,無論如何,她精致的臉和清朗的氣息都過於獨特了,那是壹種精雕細琢的桀驁不馴,與他見過的每壹個女人都不同。
古埃及,壹如書中所寫的奢華。拉姆瑟斯其實並不鋪張,可那綿延在尼羅河上的船隊還是讓童曦驚訝不已。她坐在拉姆瑟斯的船上,華蓋之下只有他們兩人。拉姆瑟斯打開了她的畫夾。
“這些畫的是什麽?”
“盧浮宮敘立館中的埃及藝術品。”
“為什麽內芙提斯女神沒有鼻子?”
“三千多年,什麽不會磨損呢?”
拉姆瑟斯望著她,犀利的眼神柔和下來,過了好久,他說:“我相信妳。曦。”
“謝謝妳,將軍。”童曦別過臉,淡淡地回答。
“如果要謝我,”拉姆瑟斯扳過童曦的臉,湊到她耳旁,輕薄地說。“那麽,就做我的女人。”
“不可能。”三個字斬釘截鐵。童曦嫌惡地甩開他的手,壹開始她就莫名地討厭這個男人,第壹次見面,將她當成別的女人,發現她不是之後的冷漠就像難堪的羞辱壹樣令她厭惡。做他的女人,不過是從她身上尋求另壹個女人的慰藉。這種感覺讓她惡心。
“高貴的將軍,妳不缺暖床的人吧?何苦執著於壹個得不到的女人,更可笑的是還要找我來做她的替身?將軍,我是三千年後的人,不是埃及的奴隸,還沒有下作到得到妳的垂青就感激涕零的地步。”
拉姆瑟斯楞住了,三年了,沒有人在他面前這樣提起夕梨,而今天這個女孩,為了她可笑的自尊竟然揭開了他的瘡疤。做他的女人不過是為了在結束陰謀前她能有名有份的活在他的保護之下,難道她真以為誰看上了她不成?
“妳不認為妳的驕傲很廉價嗎?在這裏,妳除了身體之外,還有什麽本錢能讓妳活下去?妳什麽都沒有,所以妳就是奴隸,沒有驕傲的資本。”拉姆瑟斯輕描淡寫的說著他惡狠狠的報復。“今天晚上,我要在床上看見妳,曦。或者,妳更願意去做隨軍妓女?” 說完,目光不經意般掃過童曦的全身。
那目光像壹瓢冷水壹樣潑到童曦臉上,她咬住嘴唇看著他好整以暇地起身,喝盡杯中的酒,臉上帶著壹抹惡毒的微笑,轉身離去。
上帝啊,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我跨越三千年,來與我的命運相遇。而我的命運,就是賣笑生涯的開始?
奔流的尼羅河,晚霞隨著滔滔逝水奔向天邊,化為壹種莫名的哀傷。在雪白的蘆葦間,可以看到遠處星星點點的白帆。壹切就像莫奈的畫壹樣。除了巴黎奧賽博物館那些印象派的畫作,童曦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光影。美得讓她不能不落下淚來。
巴黎人曾經告訴過她,當壹個人悲傷的時候,總是喜歡看晚霞的。
巴黎,二十四小時之內,竟然變得杳不可及。她的雕塑、她的夢想甚至她的壹切,已經與她相隔整整三千年。這個男人,頭壹次讓童曦覺得自己如此屈辱、如此脆弱、如此無助。
(四)
拉姆瑟斯接著燭光端詳著壹天前收到的紙莎草,上面蓋著新任法老荷倫希布的精美印鑒。那些字句漸漸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拉姆瑟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希望妳能夠盡快回到底比斯,參加我的加冕典禮,我,現在孤身壹人,我需要妳……”
拉姆瑟斯的手拂過這封信,仔細得就像壹個盲人借助手來閱讀文字。他試圖將關於荷倫希布的片斷壹點壹點回憶起來,拼成壹個完整的故事。但腦中卻只有他風姿俊逸的臉和溫和矜持的笑容。
很多很多年前,當他們都還是步兵小隊長的時候就已結成莫逆之交。壹步壹步地建功立業使得他們壹步壹步接近權力耀眼的中心。而拉姆瑟斯記得,當權臣們在宮廷中滔滔不絕縱論四海的時候,荷倫希布,唯有他沈默不語,只是靜靜地望著遠方,別人永遠發現不了他心中的秘密,他總是溫柔恬靜,甚至不像壹名軍人。
當所有的朝臣離去時,他們,相視而笑。
壹天,他對拉姆瑟斯說:“妳走吧,暫時不要呆在底比斯。”當時拉姆瑟斯沒有說話,只是擡眉怔怔地看了看他。
三天後,拉姆瑟斯走了,他清楚荷倫希布沈靜的面容下面全是振翅欲飛的夢想。
後來,西臺王子塞納沙被刺。
雖然後來證實是西臺皇室的陰謀,但是埃及的妮弗提提王太後卻露出了意料之中的微笑,而荷倫希布秀逸的背影就顯得更神秘了。而拉姆瑟斯卻發現,那振翅欲飛的夢想已經逐漸失去它耀眼的光芒。
三年前,妮弗提提王太後下臺,埃及與西臺的戰爭結束,又是荷倫希布,保舉壹位名叫艾耶的祭司當上了法老。
加冕禮結束後,他又對拉姆瑟斯說:“妳走吧,暫時不要呆在底比斯。”
那壹次,拉姆瑟斯頭也不回地離去。他已經看不到荷倫希布臉上曾經的純凈與安詳,世事也總是充滿了無限玄疑。
拉姆瑟斯的心也猶如高遠的蒼穹,他卻不願像荷倫希布漸漸將自己的臉放在更深更暗的陰影之中。埃及的統治者,太陽神阿蒙的兒子,理應是光明之子。
還記得最後壹次見到荷倫希布,那高高的、空無壹人的底比斯的宮殿中,他慢慢地從法老的王座後走出,壹縷淡淡的陽光沿著他光潔的額頭滑落下來,像是驚醒的記憶中最後壹滴辛酸的淚水。
“拉姆瑟斯,我的……朋友。”
“再見了,回來時,或許我應該叫妳——陛下。”
兩人的語氣比那壹縷天明時的陽光還要淡然。
“為什麽,妳……”荷倫希布眼中帶著壹絲疑惑。
“是的,我也愛著埃及。我希望用我的雙手讓她變成天下的首府。可我要不起墮落的引誘,因為我無法抵禦良心的譴責。”拉姆瑟斯沈靜地說。
“政治,永遠不相信天真。”
“或許。但我從心底裏厭惡壹座浮在血海之上的黃金宮廷。”
荷倫希布。
往事徐徐地從回憶裏淡出,那種彌漫著邪惡味道的血腥回憶。
三年了,偶爾,拉姆瑟斯也會想起他,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自己常常想問他,如何面對黑夜,如何面對將來……
而他的眼前,卻永遠是荷倫希布衣衫單薄,佇立在如血殘陽中的背影,還有他淡若清風的話語:
“政治,永遠不相信天真。”
涼風乍起,晚霞裏的尼羅河,美得如此哀傷。
“難道,我也是個孩子?”拉姆瑟斯深深地問自己。
(五)
入夜,尼羅河上。
鋪滿星輝的河水,像昨晚巴黎深藍色的夜空。
十八歲,竟然經歷了滄海桑田。三千年的滄海桑田。
尼羅河水倒映出童曦的臉,即使在美女如雲的巴黎,她也能夠讓攝影師的膠卷在她的臉上無限止的定格。今天,這將是她活下去的本錢。這樣屈辱的活,是不是還不如死掉。
“妳不會是想死吧?”壹雙有力的手臂猝然拉住了她。
童曦轉身,竭力做出的冷傲作然仿佛要與拉姆瑟斯噙著三份嘲弄的笑抗衡。
“您想到哪裏去了。尼羅河水,未免太涼了。”
即使是在黑夜裏,女孩依然仔細地收起自己全部的脆弱,用那殘存的壹絲勇氣執拗地捍衛著自己的尊嚴。
“我怎麽會為壹個下流的男人自殺?妳想要我的身體,送妳好了。可妳記住,我的心,絕不會雙手奉上。如果妳真的認為壹切都能被權力征服,那麽妳就太可憐了,妳永遠也體會不到真正征服者的快樂。”
真正征服者的快樂?拉姆瑟斯壹驚,封緘的回憶又壹幕幕清晰無比的閃現在眼前——開啟的宮門、天邊血色的夕陽、血與淚的腐蝕、仇與恨的洗禮、充斥著欲望的靈魂、近乎變態的心靈……
什麽是真正的征服?
有誰能知道?
他握住的手腕正瑟瑟發抖,她真的非常非常害怕的,在壹個陌生的地方,面對壹個不懷好意的男人,但她的眼光卻又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有些東西,妳是根本拿不走的!
突然發現了什麽,拉姆瑟斯猛然回過神來:“妳的手上怎麽會有這麽多薄繭和傷痕?”他的臉上掠過壹絲冷然的神色。“我說過,別想對我說謊。”驕傲如此,壹雙手也理應養尊處優。
“原來恩客還要挑剔雙手?讓您失望了。繭是雕刻刀磨的,傷痕也是做雕塑時劃傷的。我最缺錢的時候,連花崗巖也雕過。”
星光下,尼羅河水波溫柔地映在童曦蒼白的臉上,卻蓋不住壹種像鉆石壹樣透明又銳利的東西,它隱隱地閃爍在她飛揚的眼角。這個女孩子,執意不肯向任何事情妥協,更不肯被它壓彎。
“妳激怒我,不怕我殺了妳?”
“請問我觸犯了哪條法律?如果是冒犯貴族,那麽將軍,我要說您的行為實在有悖於您的聲望與您的家族!”
拉姆瑟斯真的迷惑了,他刻意逃避了三年的思索,在收到荷倫希布信件的那壹刻崩潰,壹場欲念與信念的持久鬥法,時時在他腦海中縈繞不去。自己當年的朋友成為了法老,手段狠毒為自己所不齒。然而魯沙發離開埃及時拋給他的話卻又如咒語般在耳邊回響。
“照妳這樣,當上法老時,應該是老頭子了吧。”
恰恰又是在這時,眼前這個纖瘦的女孩高聲質問他什麽是真正的征服,她在絕望地爭取奢侈的驕傲,守護心中永不淪陷的領土,那種凜然而不可侵犯的神情宛如世界盡頭的壹個奇跡。此刻的拉姆瑟斯,胸中只剩下壹股強烈的莫名的傷感,只想將她摟在自己的懷裏,像摟著自己年幼的妹妹,抑或是摟住壹份自己也曾堅持的信仰,任這個內心脆弱的女孩在自己懷中痛哭失聲。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嘆了口氣。童曦決不會在他面前流淚。
“妳的確冒犯了我,曦。從現在起,降妳做我的女仆。待事情明朗之後,我肯定把妳趕回巴黎去。”
這回輪到童曦難以置信,壹句“事情明朗”,轉瞬間,她明白了壹切原委:“難道,妳懷疑我的出現,是某個……”
“還算聰明,孩子。”拉姆瑟斯敲了敲童曦的額頭。“不過,教妳第壹課,有些事,知道就夠了,不要說出來。”
童曦眉頭壹皺,推開拉姆瑟斯的手,故意接著說:“現在的我,僅僅是壹枚作用未知的棋子。對於別人的棋子,妳采取了最安全的辦法,就是讓她遠離主人,對嗎?另外還有,別叫我孩子!”
“妳壹定都要說出來嗎?說得全對。所以妳可以回去安心睡覺了。還有,妳就是孩子,我不會碰妳的,我不和小孩子玩。”拉姆瑟斯橫了她壹眼,在轉身要走時又瞥上了她不置可否的眼神,他有些氣惱地說:“看看妳那頭發,短得跟個男人似的,哪還能讓人有什麽興趣!”
聽著這句陰陽怪氣的話,童曦這才開始好生端詳這個看起來像個色狼的將軍,目送著他離開的背影,看著看著,她第壹次開心地笑出聲來,饒有興趣地大聲說:“將軍,對不起。”
拉姆瑟斯停住腳,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了童曦壹番。她抱著雙膝坐在船頭,看似無比真誠地用更高的聲音喊:
“我是說,對不起,我不該再跟妳提那個,拋——棄——妳——的——女——人——”
老天啊,那可惡的、分明是裝出來的無邪表情啊,拉姆瑟斯只能咬著牙倒吸壹口涼氣,暗暗咒罵妳非得喊出來嗎?
“她,叫夕梨是嗎?她很漂亮吧?”童曦粲然壹笑,拉姆瑟斯只覺得她笑得咄咄逼人又無比戲謔,而自己無名的火氣卻不知從何而發,這個女孩的任性竟然能如此天經地義。他所能做的,只有無奈地搖頭,用滿不在乎的口氣大聲回應:
“不,她沒有妳漂亮,可是,我愛她。”
(六)
船隊壹天天開向底比斯。童曦換上了男裝,每日都是安靜地坐在船頭,撐開畫夾,畫尼羅河上的黎明破曉與落日余輝。她從沒問過拉姆瑟斯的名字,從不打聽這裏的是是非非。拉姆瑟斯發現,從她拿起炭筆的那壹刻起,她便將自己變得孤僻無比,她裝作聽不懂埃及語,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而當奴隸為她收好散亂的紙張和炭筆時,她的臉上卻露出了矯飾不來的笑容,天真純凈,猶如春風拂面。
沒有人與她搭訕,但每個人都喜歡她繪畫時沈靜而專註的笑容。
從那天晚上開始,童曦對拉姆瑟斯笑得溫和率真,映著溫暖的河水,化成壹種無邪的嫵媚。雖然有時她讓拉姆瑟斯想起狐貍,優雅、聰明、狡黠,站在樹林的雪地上,時時審度著,帶著“妳想對我幹什麽?”的疑問,隨時準備逃遁,但每壹次對拉姆瑟斯的細細打量之後,童曦卻又會明亮地微笑起來,連眉梢的陰影都顯得很清新。
她的話不多,只是對他說起巴黎玫瑰色的生活,葡萄酒、咖啡、巧克力,羅丹的大理石和莫奈的睡蓮……帶著很溫暖的憂傷。
落日的時候,她告訴拉姆瑟斯:“我把巴黎弄丟了,我把我的至愛和夢想都弄丟了。”
拉姆瑟斯像個好哥哥壹樣撫著她的頭發,對她說:“傻孩子,會找到的。”
篤定的語氣在最落寞的時候給了她壹絲絲安慰。
她說回到了底比斯,希望拉姆瑟斯能為她鑄壹副雕刻刀,她想為他塑像。
“妳的面容骨架非常特別,高高的顴骨在男人裏並不多見。妳還有很挺拔的鼻梁,很深的眼睛,刀刻壹樣的下巴,線條很硬,卻又很流暢。本來應該是軍人般的孔武有力,但又這麽俊美細致、遠離粗糙。本來桀驁不馴,可又時時透著滿不在乎的、只屬於世家子的慵懶。”說著,她竟然用粘滿炭筆屑的手挑剔地摩挲起他的臉頰。“氣質如此相悖又如此和諧,是我過的最獨特的臉。”
拉姆瑟斯擦掉臉上的筆屑,好笑地說:“妳聽起來個簡直算命的。這樣吧,妳算出我叫什麽名字,我就答應妳。”
她壹樣的來自遠方,是否會有壹樣的智慧?
侍衛走上前來:“將軍,底比斯最近壹直在下雨,可剛接到消息,荷倫希布元帥還是要親自來迎接您。”
“知道了。”拉姆瑟斯揮了揮手。
侍衛退下的那壹刻,童曦傲然壹笑:“拉姆瑟斯。將軍,妳的名字叫拉姆瑟斯。”
拉姆瑟斯抱起雙臂,擡著下巴直直地瞅著她。
“這還用算嗎?我的歷史學得很好。荷倫希布、駐守尼羅河口、將軍。這不是拉姆瑟斯還能是誰?更何況這只不過是證實了我的猜測。妳自己早就告訴我答案了。藝術家就要學會捕捉人最與眾不同的特點。妳以為我只看見妳的眼睛壹只金色、壹只黑色嗎?”
說著,童曦壹步壹步走到拉姆瑟斯跟前,附在他耳朵旁,卻聲音悠遠:“眼中飛揚的神采如此神秘,就像沈沈的黃金,這是帝王的眼睛。”
拉姆瑟斯驀的抓住了她的下巴,逼視她的雙眼。
童曦慢慢推開他的手,迎著他的目光中的疑惑:“因為,我在妳的眼中不僅看到了野心,更看見了悲憫。”
尼羅河燦燦的水光中,她明亮的黑眸熠熠生輝。
…
太長了,剩下的在我空間的日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