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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與火之歌開頭

賴倫鐸爾哀歌(原譯名為"紫太陽之歌")

作者:喬治馬丁(George R.R. Martin)翻譯:張系國 提供:Goblin

出於1978年臺灣純文學出版社發行的<海的死亡>(此書年代久遠,已絕版)

曾有壹位女郎,她行遍許多世界。

她膚色蒼白,灰眼,如瀑布般的黑發微帶棕紅色,額頭箍著壹圈光滑的鐵環,猶如壹頂暗黑色的王冠。她的名字叫做莎拉。

故事從何開始,她從那壹個世界來,我們已不清楚。故事的結尾呢?結尾也還沒到來。

故事結尾時,恐怕我們也不會知道。

我們只知道故事的中段,該說是中段的壹小部分,整個故事裏最細小的壹個情節。我們的故事是關於莎拉所經過的某壹個世界,以及她和歌者賴倫.鐸爾短暫的會面。

在前壹刻,祇有黃昏寂靜的山谷。紫色的太陽盤旋在山脊上方,余暉照耀在密林黑色樹幹及詭異鬼魅般的透明樹葉上。唯有野鴿子的淒鳴,及小溪裏的淙淙水聲,打破夜晚的寧靜。

然後,通過壹道看不見的關口,莎拉掉落到歌者賴倫鐸爾的世界裏。她疲乏不堪,白袍沾滿汗水及血跡,皮鬥篷半被撕裂,裸露的左臂上有三道深長的傷口,還不斷滲出鮮血。她走到溪流旁邊,壹面發抖,壹面警覺地朝四面看看,然後跪了下來。雖然溪流很急,水色卻呈黑綠,看不出是否潔凈。但莎拉實在太口渴了,仍不顧壹切喝著,又用溪水洗凈傷口,撕裂衣裳,小心包紮起來。紫日逐漸落在山脊後面。她勉強爬到樹下隱蔽的所在,精疲力竭地睡去。

她突然驚醒。強有力的手臂抱起了她,將她抱往某個所在。她努力掙紮,對方卻抱得更緊,令地無法動彈。「不要緊的。」有壹個柔潤的聲音說,在夜霧裏她似乎看見男性瘦削溫和的長臉。「妳很虛弱。夜晚即將降臨。我們必須在天黑前到屋裏面去。」

她不再掙紮。雖然她知道她應該反抗,但是她實在太疲倦了。她還是問他。「妳要做什麽?妳帶我到那裏去?」

「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妳的家裏?」她感到昏昏欲睡。

「不是我的家。」他細聲回答,她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永遠不是我的家。不過至少可暫時供妳歇息。」她聽到水聲,好象他抱著她涉過溪流。前方山脊上,她瞥見壹座古堡在落日余暉下的暗影,有三座尖聳的高塔。奇怪,地想,本來好象並沒有那座古堡。

她昏然睡去。

她醒轉時,他就在附近守望看她。她躺在有罩蓋的老式鋼絲床上,蓋著壹層厚厚溫暖的毛毯。招待她的主人坐在房間另壹頭寬大的椅子裏,眼睛裏閃爍反映著燭光,雙手支在顎下。「好壹點了吧?」他問道。身子卻沒有移動。

她坐了起來,發覺自己全身赤裸。她疑念頓起,趕快伸手摸頭上的鐵環,好在鐵環還在,她松了口氣,靠在枕頭上,拉起毯子掩住身軀。「好多了。」她說,這時她突然發覺她手臂上的傷口已經痊愈。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裏卻帶看淡淡的哀愁。他臉部線條分明,褐色的頭發微卷,暗黑色的眼睛似乎隔得稍遠。雖然坐在椅子上,他仍顯得高瘦。他穿著灰皮的披肩和便裝,神情十分憂郁。

「是爪痕。」他猜測說,微微地笑著。「妳手臂的傷是爪痕,衣服也全被撕碎了。有人不喜歡妳。」

「是個怪物,把守關口的守衛。」莎拉嘆了口氣。「每個關口都壹定有守衛。七帝不喜歡我們這些來往各個世界間的人物。他們最討厭的就是我。」

他抽出顎下的手,撫摸著木椅雕花的椅臂,點點頭,臉上仍帶著飄浮的微笑。「妳知道七帝,也知道關口及守衛。」他的目光觸及她額頭的鐵冠。「妳的鐵冠。原來如此。我早就該猜想得到。」

她對他露齒微笑。「妳猜得不錯。妳又是誰呢?這是什麽世界?」

「這是我的世界。」他的聲調平平。「我為它起過許多名字,但都不太合適。有壹次我想到壹個不錯的名字,可惜早就忘卻了,那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我叫賴倫鐸爾。或者該說,從前我曾用過這名字。在這裏卻顯得有些滑稽。但至今我還沒有忘記它。」

「妳的世界。」莎拉說:「妳是這裏的國王?還是這裏的神?」

「都對。」賴倫鐸爾輕笑了壹聲。「還不止如此。我願意是什麽,就是什麽。沒有別人會抗議的。」

「妳怎麽弄我的傷口?」

「我治愈了妳的傷。」他有些抱歉地聳聳肩。「這是我的世界。我還有壹點法力,沒有我想要的那麽多,不過多少還有壹點。」

「真的?」莎拉不很相信。

賴倫鐸爾揮揮手。

「妳不相信。不錯,妳還保有妳的鐵冠。這祇對了壹半,祇要妳還戴著鐵冠,我就不能傷害妳。但我總可以幫助妳。」他又微笑了,眼睛裏又浮現夢幻的神色。「沒有關系。

即使我能夠傷害妳,我也不會這麽做。莎拉,妳必須相信我。我等妳很久了。」

莎拉吃了壹驚。「妳知道我的名字?誰告訴妳的?」

他笑著站起來,走過來坐在她身旁的床沿,拿起她的手輕輕撫摸著。「不錯,我知道妳的名字。妳是莎拉,妳行遍許多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山川還是另壹個樣子,太陽也還發出紅光時,他們就來告訴過我,說妳會來。我恨他們,我恨七帝,但那晚我卻很高興聽到他們說妳會來。他們只告訴我妳的名字,說妳會來到我的世界。他們還告訴我另壹樁事。壹個新的開始,至少是壹個變化。任何變化都是好的。我已經在這世界孤獨壹人過了不知多少歲月,簡直再沒有任何新鮮事情。」

她緊皺眉頭,搖著長長的黑發。在微弱搖曳的燭光下,她問道:「難道他們比我早來那麽久?難道他們真能知道未來?」她頗感不安,望著他說:「還有另壹樁事,是什麽?」

他輕捏她的手。「他們還說我會愛上妳。但這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預言。我也可以做這樣的預言,很久很久以前──我記得那時太陽還發出黃色的光芒──我就知道,我會愛上任何壹個聲音,祇要不是我的回聲。」

第二天早上莎拉醒轉時,紫色的日光正從弧形的落地長窗照進來──昨晚這長窗卻並不存在。床上已擺好為她預備的衣服──壹襲寬大的黃袍、壹襲深紅色鑲著珠寶的禮服,另壹件湖綠色的便裝。她選擇了壹件,很快穿上,然後走到窗口。

她置身在高塔之上,外面是傾頹的城垛,及三角形滿布塵埃的天井。三角形的另外兩個頂點,是另外兩座尖塔,圓錐形的塔頂高聳入雲。狂風吹動城墻上插著的壹排灰色旗幟,發出拍拍的聲響。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動靜。

在城堡之外,卻並沒有什麽山谷,城堡座落在山頂上,四方遠處,更高聳的山脈隱約可見。黑色的石屋,鋸齒般的山脊,閃爍著紫色光芒的冰柱,都呈現在眼前。雖然弧窗密封得很緊,窗外呼嘯的狂風仍顯得寒冷。

門並沒有鎖,莎拉很快走下螺旋形的石階,經過天井,走進城堡中央的建築物。她經過許多房間,有的塵封已久,也有的布置得十分華麗。最後她走進壹間房間,賴倫鐸爾正坐在那裏用早餐,他旁邊留著壹張空椅,桌上擺滿了食物和飲料。莎拉坐下來,拿起壹塊熱餅幹,不禁笑了。賴倫鐸爾也回報以微笑。

「今天我得走了。」她邊吃邊說:「我很抱歉,賴倫,但我必需去找尋離開的關口。」

他仍舊保持著憂郁的神色。「妳昨天晚上已經說過了。」他嘆了口氣。「我好象白等了這麽些年。」

桌上有鹹肉和好幾種餅幹、水果、乳酪、鮮奶。莎拉盛滿壹盤,覺得有些慚愧,避開他的眼神。「我實在很抱歉。」她重復著說。

「再留幾天吧。」他說:「再留壹陣,我想對妳也沒有什麽大損失。讓我帶妳看看我的世界,讓我唱歌給妳聽。」

她猶豫了。「可是......我得花時間去找尋關口。我祇能留幾天。但妳必須明白,遲早我還是要離開。」

他笑了,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當然。我知道關口在那裏,可以省妳花時間去找尋。妳在這裏留壹個月,我就帶妳去關口。」他註視著她。「莎拉,妳流浪很久很久了,也許妳也需要休息壹陣。」

她慢慢咀嚼壹片水果,想了許久,終於說:「我的確也該休息壹陣。而且關口總有守衛,那時妳可以幫忙我闖過去。壹個月......並不算太長久。在別的世界,有時我停留更久些。」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就再留壹個月。」

他輕摸壹下她的手。吃完早餐,他帶她去參觀他們給他的世界。

他們並肩站在最高壹座塔頂的騎樓裏。莎拉穿著綠裙,賴倫鐸爾披著灰鬥篷。賴倫鐸爾讓城堡飛起在空中,飛過波濤洶湧的海洋。海中出現長頸的蛇狀怪物看他們飛過。他讓城堡飛到地底下的巨窟,鐘乳石滴著水發出奇異的綠光,盲眼的白羊在城垛外哀鳴。他笑著拍拍掌,眼前就出現茂密的叢林,有各色各樣的巨大花朵,尖齒的猿猴在樹梢啾啾而鳴。他再度擊掌,天井的土地突然變成沙灘,他們在荒涼的灰色海洋旁邊,有壹只翅膀透明的巨大藍鳥在天空盤旋。他帶她又去了許多地方。黃昏終於降臨,城堡飛回到山谷旁的山脊上。莎拉看見谷底的黑森林,就是昨晚他找到她的地方,也聽到野鴿子的淒鳴。

「這世界並不算太壞。」她對他說。

「還不錯。」他回答,手放在騎樓的欄桿上,眼睛望著谷底。「還不算太壞。從前有壹次我還徒步旅行過,拿著長劍,到處探險。」他低聲輕笑。「但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對這世界每壹處山谷河流都了如指掌,再也沒有什麽新鮮的東西。」

他註視著她,又習慣性地聳聳肩。「也許還有更糟的地獄,至少這是我的世界。」

「跟我走吧。」她說:「我們去找關口,然後壹起闖關。還有很多別的世界,也不像這世界那麽奇異美麗,但至少妳不必孤獨下去。」

他又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說:「妳說來容易。我早就找到關口了。守衛也不會攔阻我。

我試過進入別的世界,但壹轉眼我又回到這城堡裏。不成,我走不掉的。」

她握住他的手。「真是可憐,壹個人孤獨這麽久,妳壹定很堅強。假如換了我,我早就發瘋了。」

他笑了,笑聲中帶看苦澀的味道。「莎拉,我已經發瘋過不止千萬次了。他們每次都治好我,每次都治好我。」又聳聳肩,他摟住她肩膀。「進去吧,天快黑了。」

他們走向她的寢室,賴倫鐸爾拿來食物──熱面包、烤肉和酒。他們坐在床邊,壹面吃,壹面談天。

「為什麽妳會到這裏來?」她問他,「妳怎麽觸怒了他們?從前妳是什麽人?」

「我也幾乎記不得了。祇有在夢裏,我才能依稀回憶起往事。但我已分不清楚,那些是真事,那些是我的幻想。」他嘆息著。「有時我夢見我曾是另壹個世界裏威嚴的國王。

我的罪過是我將國家治理得太好。我的子民生活得太幸福,就忘記敬拜七帝,他們的廟宇也倒塌了。壹天早上我在我的城堡裏醒來,就發現我到了這裏。仆人、子民......我的世界全不見了,包括我的妻子,全都不見了。

「但是這不是唯壹的夢。有時我又依稀記得,我也曾幾乎是神。我有極大的法力,幾乎超越七帝。單打獨鬥,他們中任何壹個都不是我的對手。他們怕我勝過他們,聯手合攻,把我放逐到這裏來,祇留給我壹點點法力。我還是神時,總是教人們彼此相愛,彼此合作。七帝就故意將這些都奪走,讓我永遠孤獨。

「這還不是最糟的。有時我又覺得,我壹直就在這裏。無數萬年前,我就生在這裏。所有他們給我的夢都是虛假的回憶,故意來勾引起我的痛苦。」

他說話時,並未看著她,眼睛望著遙不可及的遠方。他講得很慢,聲調也有如夢幻中。

他講完了,從回憶裏醒轉過來。

「莎拉,妳要小心。如果他們真要處置妳,連妳的鐵冠也保護不了妳。他們會撕裂妳,讓妳的肉身和靈魂都痛苦不堪。」

莎拉不禁打了壹個寒噤。她突然註意到蠟燭已將燒盡。她不知他究竟講了多久。

「等壹等。」賴倫鐸爾走了出去,門邊的窗戶這時又變成灰色的石墻,壹點痕跡也沒有。不久賴倫鐸爾回來了,手裏多了壹把古琴。莎拉從未看過這個樣子的古琴,有十六根不同顏色的弦,琴身的木節發出各種光芒。賴倫鐸爾將古琴放置在地上,琴把靠在他胸前。他輕輕撥動琴弦,古琴就發出各種光芒和聲音。

「我唯壹的伴侶。」他笑著說,又撥動琴弦。琴音迅速出現又消失,其聲悲涼。他挑撥琴弦,室內便出現各種光采。

他開始輕聲歌唱。

......我是孤獨之王  空寂是我的領域......他的聲音柔美低沈,琴聲從莎拉的頭發間掠過。輕輕撫摸著她,又迅即消失。房內的光采千變萬化,配合著搖曳的燭光和迷幻的琴聲,似乎有千百個末曾說出的故事,交織成他的夢。

她於是看見他夢裏賦予自己的形像,高大驕傲的王者,頭發如她的頭發壹般漆黑,雙目炯炯有神,穿著閃亮的白袍和寬大的鬥篷,頭戴銀冠,身旁佩著長劍。夢裏年輕的王者毫無憂慮的神色。他的世界是充滿歡笑的世界,有柔美的象牙塔和懶洋洋的藍色運河,友伴圍繞在他四周,他的愛妻廝守在他身旁。然後突然壹切都變為黑暗,他到了這裏。

琴聲變得哀愁,光線逐漸黯淡下去。她看見他醒轉過來,古堡裏空無壹人。他到處搜尋。日子壹天天過去,多少年,多少世紀。他疲倦極了,幾乎發瘋,卻不曾老去。太陽由紅而橙而黃,終於變成奇異的紫色。他的世界越來越單調。他唱出永無休止的空虛日子。只有音樂和記憶使他不致完全發狂。

他唱完了,琴聲和他的柔美的聲音慢慢消失。賴倫鐸爾停下來,對她微笑。莎拉感覺自己在顫抖著。

「謝謝妳。」他輕聲說,又聳聳肩,然後他拿著琴離開她的房間。

第二天寒冷多雲,賴倫鐸爾卻帶她去森林裏打獵。他們的獵物是壹只瘠瘦半貓半羚羊、奔馳極快滿嘴利齒的怪獸。他們很難追上它,莎拉卻不在意,狩獵本身比殺死獵物還要有趣。他們走在黑暗的森林裏,手裏持著弓箭,全身都裹在皮衣裏面,腳底的透明落葉像玻璃般易碎,踩上去就發出脆響。他們追逐獵物壹整天,什麽也沒獵著,滿身疲乏回到古堡裏。賴倫鐸爾預備了壹頓盛餐。他們坐在很寬大的長桌兩頭,相視而笑。莎拉望見弧窗外滾滾而過的烏雲,天色黑下來,窗戶又變成石板墻,墻上插的蠟燭呼的壹聲全自動點燃了,屋內變得溫暖明亮。

「為什麽會這樣?」她問道:「晚上妳為什麽從來不出去?」

他聳聳肩。「我有我的理由。這兒的夜晚,呃,不太好看。」他從壹個鑲滿寶石的大杯裏啜飲著熱酒。「妳的世界──妳最早出發的那個世界──告訴我,莎拉,那裏的天空有星星嗎?」

她點點頭。「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還記得,夜晚總是很黑,星星像小鉆般閃閃發光,有時可以看出圖案般的組合。我的世界的人們,在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會給那些星星組成的圖案起了種種動聽的名字,編織出許多故事。」

「我想我會喜歡妳的世界。」賴倫鐸爾說:「我的世界也有點像這樣。但我們世界裏的星星有千百種顏色,而且全像小燈籠般,在夜晚的天空裏移動。有時星星會藏在雲霧的後面,夜晚就像輕紗籠罩了千百盞五顏六色的小燈般美麗。有星的夜晚,我常帶她去劃船,這是唱歌的好時光。」他的聲音又變得哀愁。

「我們也是壹樣,晚上,我們很喜歡壹起躺在星辰底下,凱達和我。」她猶疑了壹下,看看他。

他投過來詢問的目光。「凱達?」

「妳會喜歡他的,賴倫,我想他也會喜歡妳。他很高,滿頭紅發,目光如炬。凱達和我壹樣,都有法術,不過他的法力更高,並且意誌堅強。有壹次他們截住他,並沒有殺死他,祇將他從我身邊,從我的世界裏帶走。從此我壹直在找尋他的下落。我知道怎麽找尋世界之間的關口。有這頂鐵冠的保護,他們不容易阻擋住我。」

賴倫鐸爾喝完了杯中的殘酒,註視著酒杯上映出的燭光,說:「莎拉,宇宙裏還有無數個世界呢。」

「我有的是時間。我和妳壹樣,永遠不會老。我會找到他的。」

「妳真的這樣愛他?」

莎拉勉強微笑著,卻笑不出來。

「是的。」現在輪到她的聲音迷失了。「我很愛他,他會使我快樂。我們在壹起祇有很短暫的壹段時光,但他真的使我快樂,七帝也拿不走這個。我喜歡看著他,看他微笑,讓他用手臂圍繞著我。」

「哦,」他說,聲音裏有壹種被擊敗的意味。有很長壹段沈默,最後莎拉對他說:

「我們都走了很長壹段路。妳還沒告訴我,為什麽古堡的窗戶到了晚上就自動封閉?」

「妳走過許多世界。莎拉,妳看見過夜晚沒有星辰的世界嗎?」

「當然,有好些次呢。我到過宇宙的壹個角落,只有孤零零壹個太陽還未燒盡。在那個世界的夜晚,天空裏沒有壹顆星星。我也到過愁眉弄臣的世界,那裏根本沒有天空,絲絲作響的太陽,在海底燃燒。我曾經到過卡勒丁的荒原,那裏的魔法師點燃天空的彩虹,來照亮沒有太陽的世界。」

「這世界也沒有星星。」賴倫鐸爾說。

「妳害怕見到沒有星星的夜晚,所以就不敢出去了?」

「不是這個緣故。雖然沒有星星,卻有別的東西。妳想看嗎?」

她點點頭。

他壹揮手,蠟燭便突然壹齊熄滅,房間內漆黑壹片。莎拉坐到賴倫鐸爾身旁,賴倫鐸爾沒有動,但他面前窗戶的石墻卻分開了,有光照耀進來。

天空昏黑壹片,但她仍可以清楚看見四周的景象,因為昏黑的天空裏有東西在移動,並且發出光芒。天井的泥地,城垛的石塊,城墻上插的旗幟,都被照耀得很清楚。莎拉覺得很奇怪,朝天空望去。

有東西從天空窺視他們。它比眾山更高大,占滿半個天空。雖然它似乎發出光芒,莎拉卻明白它比黑夜更黑暗。它略具人形,似乎穿著披肩和修道服,臉孔的部分卻比其他部分更加漆黑可怖。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到賴倫鐸爾的呼吸聲,她自己的心跳,和遠處野鴿子的淒鳴。但在她腦海裏,莎拉卻清楚聽到魔鬼般的笑聲。

天空的人形朝下看她,望穿過她,她感覺靈魂裏壹片陰暗冰涼。她動彈不得,眼睛膠住在那東西上。但那人形卻移動了,轉過身,舉起壹只手,手掌裏捏著壹個小小的人形,目光如炬,不斷扭動著朝她呼救。

莎拉尖叫著用手掩住面孔。她再擡起頭來時,窗子已經不見了。在石墻的保護之內,蠟燭熊熊燃燒著,賴倫鐸爾強壯有力的手臂環繞著她。「這只不過是個幻象。」他說,撫摸著她的長發。「從前我在夜晚常常藉此試驗自己的耐力。」他壹半對自己說:「但現在我不需要這樣做了。他們七個輪流出來看守我,在漆黑的天空裏發出黑光,捉住我所愛的人。現在我不再看他們,我留在屋子唱歌。我的窗子用夜石砌成,我什麽都看不見。」

「我......我覺得想作嘔。」她說,仍舊顫抖著。

「來吧。」他說:「樓上有熱水盆,妳可以洗個熱澡,驅除寒意。然後我唱歌給妳聽。

」他拉住她的手,帶她走上樓。她洗了個熱澡,回到寢室。賴倫鐸爾已調好他的十六弦琴。她坐在床沿,壹面用毛巾擦頭,壹面聽他唱歌。

賴倫鐸爾展示給她看另壹個幻象。這次他唱的是他第二個夢。他是天神,是七帝的死敵。琴聲節拍急促,琴身發出的光芒融合成壹片血的戰場,全身雪白的賴倫鐸爾和鬼魅般的暗影交戰。他們壹***有七個,圍繞著他,以黑暗的長矛刺向他,他也以火及暴風雨反擊。但最後他們還是勝利了。光芒再度黯淡下來,歌聲又轉柔和悲哀,幻象逐漸消逝,代之以無垠的寂寞歲月。

這歌剛唱完,賴倫鐸爾又開始唱另壹首歌。這首新歌他顯然還不很熟悉,他修長的手指試探的撫摸著琴弦,他的聲音也有些顫抖,因為他正壹面唱,壹面臨時編歌詞。莎拉知道是為什麽,這次他唱的是她,她如何尋找她的愛人,經過壹個又壹個世界,戴著鐵冠,和把關的守衛交戰。他竟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將它們修飾過編入歌詞裏。在她的寢室裏,光芒編織成奇特的世界,白熱的日頭在海底燃燒,沸騰的海水冒出陣陣蒸氣,老術士以魔法點燃了彩虹,驅除他的世界無邊的黑暗。他也唱出凱達和莎拉的愛情。他唱得很真摯,使莎拉又想起她是多麽愛凱達。但歌聲最後停止在半途,似乎形成壹個問號,回音久久才消失。他們都等待著下文,但他們也都知道到此就完了。

莎拉輕聲哭著。「謝謝妳,又把凱達帶回給我。」

「不過是條歌曲。」他聳聳肩說:「好久我沒有新歌可唱。」

他又離開她,離去時輕摸她的臉頰。莎拉躺在床上好久,才漸漸睡著。她醒轉時,天色仍黑。她張開眼睛。房內似乎空無壹人。但她感覺有些異樣。她仔細看,發現他就坐在房間,另壹頭的大椅子上,雙手支顎,就像第壹晚那樣。他靜靜坐著,眼睛專註看著床上的她。「賴倫?」她輕聲呼喚他。

「是我,」他並沒有移動。「昨晚我也坐在這兒看妳。我實在孤獨太久了,不久我又要變成孤獨壹人。即使妳睡著了,妳的存在仍然是件奇妙的事。」

「哦,賴倫,」她說。他們沈默了壹會,彼此似乎在無聲的交談,然後她伸出雙臂,他走向她。

他們都經歷過漫長的歲月。壹個月或是壹瞬間,對他們都沒有什麽分別。

其後他們每晚同眠,每晚賴倫鐸爾都對她歌唱。白天他們就到晶瑩的海水裏遊泳,在沙灘上談愛。他們時常提到愛情,但壹切並沒有什麽改變。終於壹個月過去了。最後壹個黃昏,他們攜手走進他最初發現她的密林裏。走到谷底小溪旁,賴倫鐸爾拉著她坐下來。這壹個月裏,賴倫鐸爾又有了歡容。他們把鞋子脫掉,將腳浸在溪水裏。這是壹個溫暖的黃昏,微微有點風,野鴿子卻已開始淒鳴。

「妳還是得走。」他說,壹面仍握住她的手,卻不正眼看她。他的語氣多半像說明壹樁事實,不像是疑問。

「不錯。」她說,心情也變得沈重。

「我實在沒法再說什麽。如果我能夠,我想再唱另壹首歌,編織另壹個夢。空虛的世界,因為有了妳和我和我們的兒女,再度變得充實。我的世界也有美麗的去處。雖然有邪惡的夜晚,但別的世界也壹樣有黑暗的夜晚。我會愛妳,也會設法使妳快樂。」

「賴倫......」她想說話,賴倫鐸爾卻止住她。

「不。我不會這樣做。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我還不致這樣自私。凱達是那樣歡愉而充滿活力,我卻已如槁木死灰。我孤獨得太久了,悲愁已成為我性格的壹部分,可是……」

她輕吻他的手,將頭靠在他肩膀上。「我們壹起走吧。經過關口時,拉住我的手,也許鐵冠也能保護妳。」

「妳要我試,我就試試看,但這不可能成功的。」他嘆息著。「妳還有無數個世界等妳去。我不知道妳的結局如何。但不會是在這裏。也許這樣最好。我現在什麽都不再了解了,但我模糊還記得愛情是什麽。就我所知,愛情從不能持久。如果妳留下來,我們又都永遠不會改變,永遠是這個樣子,我們怎可能不彼此厭煩?也許我們還會恨對方?我不希望如此。」他又看看她,憂郁地微笑了。「我想,妳壹定祇認識凱達很短暫的時間,才會這樣愛他。也許我不該這麽說,但如果妳真找到了凱達,可能妳反而會失去他,愛情之火總有壹天會熄滅,愛的魔力總會消逝,也許那時候妳會想起我來。」

莎拉開始哭泣。賴倫鐸爾輕輕吻她,對她耳語道:「不會這樣的。」她也回吻他,兩人無言依偎在壹起。

「我必須離開。」莎拉說:「但是我實在很痛苦,希望妳相信我。」

「我相信妳。我愛妳,就因為妳要走,就因為妳忘不了凱達,妳對他永遠忠誠。妳是妳,妳是莎拉,妳行遍許多世界。我相信七帝害怕妳,勝過任何壹位神祇。如果妳不是妳,我不會這樣看重妳。」

「妳說過,妳會愛任何壹個聲音,祇要不是妳自己的回聲。」

他聳聳肩膀。「就像我常說的,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們回到古堡,用最後壹頓晚餐,唱最後壹條歌。他們整夜未眠。賴倫鐸爾為她唱歌到天明,但並不是很好的壹條歌,述說壹位流浪的吟遊詩人在某壹個無可名狀世界的遨遊。莎拉弄不清這歌的意義何在,賴倫鐸爾也唱得無精打采。這似乎是最奇特的告別式。

但他們都很煩惱。天明時,他離開她,講好在天井會面。

她穿好衣服出去。她穿著緊身皮衣,腰帶間插看壹把短劍,微帶棕紅的黑發披散著,鐵冠端正戴在頭上。

「再見,賴倫,我希望我能給妳更多。」

「妳已經給我夠多了,以後我會壹直記得妳。有壹天,當太陽升起,顏色變為藍色時,我會點頭說:不錯,這是莎拉來過以後,第壹次出現藍日。」

「我也答允妳,有壹天我壹定會找到凱達。如果我能救出他來,我會回到這裏來。然後我們三人聯手,再和七帝鬥壹場。」

賴倫鐸爾聳聳肩。「好吧,如果我不在,就留信給我。」他露齒微笑了。

「妳答應過告訴我關口在那裏,現在可以說了吧?」

賴倫鐸爾指看最矮的壹座尖塔。莎拉從未進去過那座塔,她註意到塔底有壹扇木門。賴倫鐸爾掏出鑰匙來。

「就在這裏?」她有些困惑。「就在這城堡裏?」

「就在這裏。」賴倫鐸爾回答說。他們走到木門前,賴倫鐸爾將鑰匙插入鎖眼,設法弄開木門。

莎拉在壹旁觀看,心裏覺得很難受。另外兩座尖塔看來荒涼了無生氣。天井空寂無人。

遠處冰雪封蓋的山後,就是空虛的地平線。除了賴倫鐸爾開鎖的聲音和墻上旗幟拍擊的聲音,再沒有其他的響聲。莎拉突然感受到這地方的無比寂寞,不禁打了壹個冷戰。

賴倫鐸爾打開門。裏面並沒有房間,祇有壹堵墻和飄浮的霧氣。

「這就是妳要找的關口了。」歌者說。

莎拉端詳了壹陣。下壹個世界是什麽?她永不會知道,但也許在下壹個世界裏,她會找到凱達。她感覺到賴倫鐸爾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妳還在猶疑?」他的語氣很溫柔。

莎拉的手接住短劍。「守衛呢?」她突然說:「總會有守衛的。」她迅速看天井的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