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前在雲南開民宿的人,現在怎麽樣了?
滇西北的6 個房主告訴妳
-風物君語-
今年冬天
《親愛的客棧》讓民宿又吸睛了
找壹個漂亮的地方
開壹家民宿
從此過上“清心寡欲”的人生
在瀘沽湖、莫幹山
這些景區熱門起來之前
最早興起民宿之風的是雲南
30年
民宿依舊很美
可要做老板
卻是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1
大理:尼瑪的廉價酒店和泳池派對
1984年,大理正式對外開放。後續幾年,麗江和香格裏拉也相繼打開大門。
20世紀80年代,國內旅遊市場尚不成氣候,而流連東南亞的歐美背包客卻不畏雲南的山重水復,早早聞風而來。因而無論是最早的大理,還是後來的滇西北,最初為旅行者服務的住宿地,都帶著濃濃的“洋氣”。開賓館接待外國人需要涉外證。開放初期,私人要辦涉外賓館困難重重。外國人到大理,得入住護國路的國營大理第二招待所。
尼瑪是大理人,早在1986年他就成為旅遊服務業的壹員。攝影/ 關海彤
那時的外國人住護國路,他就在護國路開了個叫 Tibetan Caf 的咖啡館。那時候店裏提供的酒、咖啡、可樂、酸奶等飲品中大部分在大理還是稀罕物,甚至連進貨渠道都沒有。
每隔壹段時間,尼瑪就得拿著外匯券坐18個小時車去省城的友誼商店進貨。
不久之後,旅館和咖啡館漸次在護國路出現,外國旅行者雲集。護國路就變成了後來大家俗稱的“洋人街”。
經過十年的旅遊業浸淫,尼瑪得以有錢在文獻路買下壹片地,建了 MCA 酒店。
MCA 雖然叫酒店,但更像國際青年旅舍的格局,有廉價而安全的床位,有大片公***空間可社交,酒店中間,還有壹個標誌性的大大的泳池可以暢遊。但和壹般的青年旅舍不同的是,MCA 裏還有藝術氛圍濃郁的畫廊。MCA 的全稱,本叫“湄公河流域文化藝術中心”。
1995年,大理的旅行市場依然是外國背包客的天下,而同時,“禮失而求諸野”的國內先行者們,亦已蠢蠢欲動。
在 MCA,尼瑪最熱衷搞泳池派對。圖/ 尼瑪供圖
2000年,尼瑪的咖啡館搬到了人民路。圖/ 尼瑪供圖
泳池派對上大家喝酒、唱歌、聊天,興致來時,便壹頭紮進泳池裏。人們常懷念當年的 MCA 酒店,大都是因為這個獨特的泳池派對。
在泳池邊彈吉他的年輕小夥子,他的名字可能叫許巍;拿著相機的,或許是曾拍過三毛影像的肖全;和尼瑪壹起碰杯的,有時會是藝術家葉永青。這個泳池派對,壹直持續到2015年 MCA 改成價格不菲的精品民宿前。作家土家野夫、導演張揚這些後期成為“新大理人”的名家,都是泳池派對的常客。
2
麗江:老謝和彎豆青年旅社裏的背包客
麗江老謝和尼瑪完全不是壹個路子:尼瑪定義自己為質樸的學者和藝術家;老謝就喜歡拿著各種工具在自己的青年旅館裏獨自敲敲打打。
2000年,莫幹山人老謝在麗江古城和合夥人開了壹家真正加盟的國際青年旅舍(YHA),名字叫麗江古城國際青年旅舍。他將青年旅舍的公***空間做得很大,有足夠的交流空間;在屋後的流水邊做了壹個海子書吧,提升它的文藝氛圍;在天花板上掛滿雲南的草帽,融入當地文化。當旅行者問他為什麽在天花板上掛鬥笠時,他就會說這不是鬥笠,是鍋蓋:“雲南十八怪,摘下鬥笠當鍋蓋。”
早期的麗江旅行者,喜歡在老謝的 YHA 裏聚會,地位和尼瑪的 MCA 類似。
30年前的麗江古城還沒有這般喧囂。攝影/ 關海彤
對於大多數旅行者來說,大家知道麗江古城,還是因為1996年的麗江地震。人們輕松地說,麗江是“地震震出來的”。納西人卻在壹種很具體的悲痛中療傷,他們翻修自己的房子,將主道鋪寬,並且在河邊重新種上了楊柳。
2000年前後,麗江才慢慢又有了生機。
老謝的第壹家 YHA 和後來的麗江老謝車馬店,都在麗江古城密西巷壹帶。那裏的老房子比主道新華街更多,曲徑通幽,有舊時麗江的格局。那些年,在老謝的 YHA 裏,也是外國背包客雲集,於是又有人稱密西巷是麗江的洋人街。
彎豆進入滇西北的時間比老謝晚不了多少,但他始終認為老謝是他的前輩。攝影/ 關海彤
1999年,老謝的浙江老鄉、旅行者彎豆沿著壹條如今基本廢棄的公路前往香格裏拉。香格裏拉,當時還在中甸。這條公路抵達中甸的最後壹個埡口叫冷凍坡。彎豆翻過冷凍坡,小中甸的高山草甸躍然於眼前。直到今天,彎豆還記得當時的美好,並且背誦著民國時期劉曼卿女士描繪的中甸場景:
忽見廣壩無垠,風清月朗,連天芳草,滿綴黃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撐
這趟旅行,讓彎豆決定放棄杭州的工作,到香格裏拉來。當麗江的老謝開YHA時,他只在香格裏拉找到壹個門面,開了個酒吧名字叫作“中甸旅行者俱樂部”。中甸旅行者俱樂部時常被彎豆想象成壹個自由的地方。街上的無牌汽車到處亂串,那些早期進入香格裏拉的旅行者雲集於此;酒吧門前,還得設計拴馬柱,因為藏族青年會騎馬騎牛來到酒吧裏嘗鮮。
等到2002年旅行者喬陽進入中甸的時候,彎豆已經在香格裏拉的獨克宗古城旁邊開青年旅舍了。
香格裏拉是藏區,海拔高,溫度低。
喬陽對彎豆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沒完沒了地去鍋爐房裏燒熱水。在YHA裏享受暢快淋漓的熱水浴,是讓人滿足的奢侈體驗,更不用說在環境尚且惡劣的藏區了。彎豆、老謝和尼瑪的旅舍雖然開設的時間不壹,風格各異,但殊途同歸,都是從當地旅行剛成氣候的時候,就開始服務背包客的。
3
香格裏拉:白瑪多吉用酒店串起它的美
喬陽好好的壹個川妹子,卻喜歡叫自己為喬公子。喬公子同樣是滇西北旅遊服務業的“開荒人”。
2002年,她是第壹個到德欽飛來寺開酒吧的人,那個酒吧的名字叫“季候鳥”。酒吧門口,毫無遮攔地正對梅裏雪山的13個白雪皚皚的峰頂。飛來寺因為瑰麗的雪山景色很快成名,成了設施齊全的集散地。喬公子又躲到更偏僻的霧濃頂,開了壹個季候鳥旅館。
開旅館之余,她也喜歡到香格裏拉縣城晃悠。除了熱衷在彎豆的 YHA 裏洗鍋爐熱水澡,她還是城郊松贊林寺旁克納村壹家名為松贊假日酒店的常住客。
白雪覆蓋的松贊綠谷圖 /松贊酒店
松贊酒店的員工大多來自本地人。他們本身就是傳遞這裏文化的載體圖 /松贊酒店
這家旅館不貴,開始賣80元壹晚,後來翻了壹倍,也不過壹百多塊錢。這家店的主人叫白瑪多吉。那個時候,他還是紀錄片導演。BBC 拍《雲之南》時,他就是參與者。松贊假日價格不高,新建的藏式建築踏實而厚重,白瑪多吉在各處收集回來的藏式家具、地毯和佛像溫潤有質感,夥計們謙和且熱忱,喬陽感覺特別好。
同樣感覺很好的還有香港商界的小超人李澤楷,他和壹眾名流來到中甸時遇到松贊。他特別驚訝,驚訝於如此美好的住宿地居然只賣160元壹晚,而且是人民幣。小超人甚至擔心主人生活無以為繼,臨走的時候壹行人買光了店裏的工藝品以示支持。
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松贊系列酒店的發跡史。
從2000年的松贊假日開始,白瑪多吉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17年。很多人說他做的松贊系列酒店是“國內最好”的;他本人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國內民宿界的領袖之壹。但像喬陽這樣的、早期喜歡白瑪多吉的人,並不是因為他廣廈萬間,而是襟懷坦蕩。襟懷坦蕩就是不藏著掖著,我有什麽東西,都熱情地展示給妳看。
松贊綠谷藏式風格的內部空間攝影/ 沈衛新
2009年,喬陽正在霧濃頂建造她的季候鳥旅館,白瑪多吉已經將松贊系列酒店修到了霧濃頂不遠處的山坡上。那個村子叫谷幾濃村,壹個只有五六戶人家的藏族村莊。白瑪多吉壹如既往地踏實造房子,自己選址,自己設計,然後讓當地工匠用傳統藏式建築的手法,壹壹完成。即便是工地,白瑪多吉也是對喬陽和好奇的人完全開放的。
喬陽沒事就鉆到白瑪多吉的工地裏,看到有什麽不懂的營造問題,工人們至會停下來,跟喬陽壹壹細講。松贊的香格裏拉環線酒店建成之後,這些選址於鄉野之間的美妙山居分布在大香格裏拉地區的每壹個縣域裏。
旅行者這才驚訝地發現,在迪慶州各個隱逸的鄉村角落裏,藏著幾個讓人擊節的山居酒店。白瑪多吉卻說:“不,我不是在建店。我只是希望用這些美好的酒店將香格裏拉串起來,去重新發現香格裏拉的美好。我起酒店的地方,可能就是香格裏拉的‘地之肚臍’,或許美好的香巴拉,可以通過‘地之肚臍’(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中寫到的傳說中的理想國)去發現。”但顯然喬陽是比大多數住客對“地之肚臍”更了然於心的。
現在她是松贊的旅行產品經理,壹個月有半數時間,她都待在松贊在麗江剛開的酒店裏,給客人講解如何通過松贊用酒店和山居串聯起來的線路,走進“地之肚臍”,走到白瑪多吉營造的那個香格裏拉旅行世界裏。
而剩下的半個月,她會回到自己的新落腳點:大理洱海邊的新家。
4
雙廊:嘉明留在這兒的精神寄托
大理洱海邊在某種意義上是近些年的大理旅行“再發現”。
洱海的雙廊現在成了大理民宿集中地之壹。圖 /視覺中國
如今雙廊的熱鬧程度,如同這夜色裏的燈光攝影/陳亮
嘉明2007年在雙廊開海地生活時,那還是外地人在雙廊開的第壹家住宿地。那時的嘉明哪裏能想到,十年之間,確切地說是2012年後的五年之內,會有2000多家住宿地擠在洱海邊。
相比尼瑪這些知天命年齡的前輩,嘉明只是壹個80後後輩。
開海地生活前,嘉明在北京秀水街買壹套翻版的北臉沖鋒衣就非常滿足,穿著它到處旅行。那些年,嘉明在江湖沒什麽履歷,到哪裏都是小弟。嘉明小弟後來想安定下來,要在西安開YHA,於是跑到“創造出國內青旅模式”的麗江古城YHA學習。學習之余,嘉明跑了壹趟大理,這趟大理之行徹底改變了嘉明的人生模式:他喜歡上了大理這個地方,並留了下來。
嘉明的客棧起名叫海地,是有他的某種精神寄托的:嘉明的朋友麗萍在不通公路的蒼山上開了個高地。那時的雙廊,同樣交通不便,同樣純粹美好。壹個在高山之上,壹個在洱海之邊,高地和海地遙遙相望。
後來,洱海邊的住宿地被人們稱為民宿。
2012年前在雙廊開民宿的掌櫃們,都和嘉明壹樣,描述過當年那個作為偏遠小漁村的雙廊鎮:那是壹片美好的鄉村圖景。雙廊的耕地極少,當地的白族人以打魚為生,日子窮,但人心寬,有信仰也有精神寄托。
除了喜歡雙廊並決定留在這裏開民宿的人,有些人只是想在雙廊生活。上海畫家沈建華、著名導演張揚和早幾年的舞蹈家楊麗萍都是雙廊的早期生活家。
2012年的時候,沈建華和楊麗萍等壹眾人發起了名為《雙廊雙廊》的鄉村畫冊。前媒體人卓瑪是主要撰稿人之壹。2010年,卓瑪和丈夫紅點也在雙廊開了民宿。卓瑪也很樂於奉獻自己的專業技能,負責了這本畫冊第壹、二期的大量采編。大家用心地記錄洱海邊的社區生態,留下當下的美好。
這壹年恰好也是雙廊開始裂變的壹年:資本聞風而動,他們感覺洱海邊的民宿,可能會成為大理旅行的新熱點。於是從2012年開始,給這些早期新移民遞名片的人,有越來越多的房地產商和投行人士。
洱海邊壹些民宿的經營者已不是追求生活方式,而是從事壹種純投資的行為。
最近這幾年,洱海邊陸續擠進了2000多家民宿,人們開始給洱海的人群歸類。人們說洱海邊的民宿業主是壹群城市中產,懷著詩和遠方的情愫,在逃離北、上、廣的風潮下,紛紛踏足洱海邊。
5
民宿這門生意,冷暖自知
在“不如壹路向西去大理”的歌聲中,旅行者湧向洱海。這裏房價不菲,但依然壹房難求。大理因為洱海邊民宿的興起,重新回到了頂級旅遊集散地的中心。
洱海看上去,的確有點像是“中產”的生活狀態。但洱海邊的民宿業主中對這種“中產”定義很反感的,大有人在。民宿洱海醒來的掌櫃袁小兵對“被中產”就頗為不屑,說:“我哪裏來的中產,我做深度調查記者十來年,拿著僅有的30萬元,再東拼西湊,和合夥人壹起開的民宿。”
嘉明的海地生活在2016年就徹底關門了。
壹家停業的洱海民宿攝影/ 陳亮
洱海這十年,嘉明見證過美好的鄉村圖景,又眼看著安靜的古鎮變成壹片喧囂的工地。民宿人的常見煩惱他都有過,甚至和房東打過官司,和有關部門有過來回。2016年 10月 25日,有關部門壹紙公文,海地生活“私設暗管,將汙水直排洱海”,責令整改。半個月後,疲倦不堪的嘉明關上海地生活的房門,停掉花十多萬元買回來的汙水處理系統。
袁小兵則感嘆“鄉村圖景的破滅”。資本進入之後,那個被他視為“美好鄉村圖景”的雙廊不再那麽純粹,開始有收到高額房租的農民過著暴發後的酒肉生活,因早期房租相對較低而頗感吃虧的老鄉則以各種理由漲房租。記錄這個漁村原生文化的畫冊《雙廊雙廊》早已停刊,雙廊鎮上多了幾個霓虹閃現的酒吧。
壹切的聲色犬馬,本不屬於這裏,卻方興未艾。
洱海邊的民宿關停後,這裏只剩下了本地人攝影/ 張律堂
2017年 4月 7日之後,洱海邊的民宿全線喊停。業主們在開始時並不特別憂慮,自己給房間貼上封條,封條上寫著“保護洱海,自行停業”。他們都以為,這或許是應付行政部門的臨時需要,可是將近半年過去了,洱海邊的民宿似乎都沒有重開的希望。
擺在洱海民宿業主面前的矛盾,顯然不是難纏的房東們。洱海民宿興盛時帶來的豐裕收入已經消失了半年。袁小兵開著嶄新的陸地巡航艦,買了山水間的房子。客棧停業了,壹切的收入就停止了,房貸、車貸卻並不會因為洱海醒來的停業而中止。這個看起來過上了中產生活的前媒體人,似乎又回到了“偽中產”的不安生活狀態。比袁小兵還困苦的洱海民宿經營者大有人在,沒有人知道這些民宿會在什麽時候開業,又會在什麽時候戛然集體停業。
8月的壹天,洱海的陽光壹如既往般晴好。那些還在停業的民宿業主默默地在陽臺上曬床單。有人說,這是對即將可以營業的憧憬。也有人說,這是他們在表示對這個世界投降了。
從1984年大理對外開放算起,30來年的時間,各種類型的旅行者通過壹家又壹家的民宿,洗去路上的風塵,又趕往下壹程。民宿主人清理客房,換上幹凈的床單,迎接下壹批旅行者的到來。
妳說擁有壹家民宿是風花雪月,可開民宿的人,卻甘苦自知。
文丨袁鑾
本文選自《地道風物民宿時代》
編輯丨逸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