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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好,憂愁·薩岡》原文|讀後感|賞析

作品提要

我叫塞西爾,15年來我的父親壹直是個鰥夫。他年富力強,為人輕浮,每半年就換壹個女人。我愛他,他也深深地愛我。我17歲那年的夏天,父親帶著我和他的情婦愛爾莎壹起到海邊度假。在那裏,我和學法律的大學生希裏爾戀愛了。不久,我母親生前好友安娜·拉爾森也來到海邊。很快,我發現父親和安娜之間產生了感情。終於有壹天,父親告訴我他要和安娜結婚。我害怕安娜介入我們的家庭,從而破壞我和父親之間的寧靜與和諧,特別是她總是對我嚴加約束,我很不習慣。於是我利用單純的愛爾莎和愛我的希裏爾,讓他們假裝戀愛來 *** 父親的嫉妒心,結果父親果然上鉤了。安娜目睹了父親和愛爾莎親熱的情景後憤而出走,開車墜落懸崖。人們把她的死當作交通事故,而我認為她是自殺的。我和父親又回到從前的生活狀態裏,偶爾我會想起安娜,並在心裏輕訴: 妳好,憂愁。

作品選錄

從此時此刻起我的回憶的清晰程度令我驚訝不已。對人對己我均格外地註意觀察和體驗。長久以來,我始終把本能意識與個人主義看作人的天經地義的本性。我也壹直過著奢侈的生活。然而,這幾天中,我卻心緒不寧,不得不思考和反省自己的生活。我受到內心痛苦的百般折磨,卻並不因此而跟自己和解。“這種感情,”我暗思,“我對安娜的這種感情是多麽愚蠢而可憐,同樣,將她與我父親分割開的欲望是多麽殘忍。”然而,歸根結底,為什麽要如此審判自己呢?難道作為我簡單的自身,我就不能自由地體驗所經之事嗎?生平第壹次,這個“我”仿佛分了身,這樣壹種二元論的發現令我驚愕,百思不得其解。我尋找到有力的辯辭,我喃喃地念叨著它,真心實意地審判著自己,猛然間,另壹個“我”出現了,她駁斥我的證據,聲稱我是誤解了,被這些證據具有的真實的外表迷惑住了。但是,事實上,難道不是這另壹個在欺騙我嗎?這種清晰難道不是所有差錯中最糟糕的嗎?我老半天老半天地在臥室裏自我搏鬥著,試圖弄清楚,被安娜煽動起的心中的擔憂和敵視是否能得到辯解,換言之,我是否只是壹個自私自利的、被寵壞了的、充滿虛假的獨立感的小姑娘。

在此期間,我日漸消瘦下去,到了海灘上,我只是躺著睡覺,吃飯時,我拼命保持著壹種令人憂慮的沈默,最後,終於惹得他們受不了了。我瞅著安娜,我不斷地窺伺著她,吃飯時我壹直在暗暗自語:“瞧她沖他做的這動作,不就是愛情,不就是壹種他決不可能從別人那兒得到的愛情嗎?還有這沖我投來的目光中暗藏著焦慮的微笑,我又怎能抱怨她呢?”突然,她開口了:“雷蒙,等我們度完假……”壹想到她將幹預我們的生活,與我們風雨***濟,我就毛骨悚然。在我看來,她只是靈巧與冷靜的化身。我想:“她是那麽的冷靜,而我們卻熱如炭火;她威嚴無比,我們卻放蕩不羈;她冷漠如冰霜,對別人毫無興趣,而我們卻對別人充滿熱情;她小心謹慎,我們卻無煩無惱。我們只剩下兩個生氣勃勃的人,她卻要心安理得地 *** 來,她將溫暖她自己,從我們身上壹點壹點地奪走無憂無慮的熱量,她將像壹條美女蛇那樣竊走我們的壹切。”我反反復復念叨著: 美女蛇……美女蛇!她遞給我壹片面包,突然間我醒悟過來,我沖自己喊道:“妳瘋了!她是安娜,是聰明的安娜,曾經照料過妳生活的人!她的冷靜,她的生活方式,妳看不出有什麽私自的盤算;她的冷漠保護著她出汙泥而不染,那是潔身自好的保障。”壹條美女蛇……我感到自己因羞愧難言而臉色灰白,我凝視著她,我低聲地懇求著她饒恕我。偶爾,她撞見這目光,驚異和疑惑使她的臉色變得憂郁,攔斷了她的話語。她本能地移動視線,尋覓著我父親;而他則懷著敬慕或是渴望註視著她,毫不理解她何以這般忐忑不安。我終於漸漸地將氣氛搞得令人窒息,為此,我極其憎恨自己。

父親受著苦,就像在他那種情況下都要受苦那樣受著苦。這也就是說,他不很苦,因為他瘋狂地愛著安娜,瘋狂地追求著驕傲和 *** ,他只為它們而活。有壹天,我早浴後正在海灘上打盹養神,他靜靜地坐在我的身旁盯著我瞧。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註視著我。於是我站起身來,帶著壹種隨時可以裝出來的興奮勁建議他去遊泳,這時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提高了嗓門,語氣悲哀地說:

“安娜,快過來瞧瞧這只小蜢蚱,她瘦得不得了啦。要是功課把她折騰成了這樣,就讓她停下來吧。”

他以為壹切都已安排好了,無疑,事情十天前就都安排好了。但是,我卻把復雜的功課遠遠拋置腦後,也不顧下午是寫作業的時間,因為,除了柏格森,我還從來沒有打開過壹本書呢。

安娜湊了過來。我仍然俯臥在沙土上,註意著她的腳步聲。她在我另壹邊坐下,低聲嘟噥著:

“真的,她好像什麽收獲都沒有。我看她只需要真正的用功,而不是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我翻了個身,兩眼直盯著他們,她怎麽知道我沒用功呢?也許她能夠猜透我的心思,我相信她簡直無所不能。想到這兒,我不禁害怕起來。

“我可沒有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我抗辯道。

“那麽,妳是想念那個小夥子啦?”父親問道。

“不!”

這樣說稍微有點假。不過,我的確沒有時間去想希裏爾。

“可是,妳的身體看來不太好,”父親嚴肅地說。“安娜,妳看出來了嗎?簡直就像壹只被人掏了膛放在太陽底下烤的小雛雞。”

“我的小塞西爾,”安娜說,“加把勁兒吧。努力用功,多吃點兒飯。這次考試很重要……”

“我不在乎什麽考試不考試,”我喊道,“妳明白,我不在乎!”

我失望地、直瞪瞪地盯著她,讓她知道,這要比壹次考試嚴重得多。必須讓她對我說:“這是怎麽啦?”讓她沖我提出壹連串問題,讓她迫使我把壹切告訴她。她將說服我,她將按她的願望來決定,而這樣壹來,我將不再受這些刻薄的令人沮喪的感情侵擾。她專註地凝視著我,她那普魯士藍色的眼睛因殷切和責備而顯得暗淡無光。我頓時明白到,她從來沒想到要詢問我,要解脫我,因為這種想法從未在她腦子裏閃過,因為她不希望它發生。我明白了,她決不會把這些摧殘人的想法強加在我頭上,或者,假使她這麽做,那也是抱著蔑視和冷漠。況且,她還要權衡壹下!安娜總是賦予事物以確切的意義。因此,我永遠永遠不能和她深談。

我又重重地倒在沙灘上,將臉頰埋在溫熱的沙土裏,我喘著粗氣,我微微顫抖。安娜安穩而堅定的手輕輕搭在我的後脖梗上,壹動不動地按了我壹會兒,直到我神經質的抽搐漸漸地停止下來。

“別把生活弄復雜了,”她說。“妳是那麽興奮,那麽激動,妳沒有頭腦,可妳變得愛思索,愛犯憂愁了。這可不是妳該扮演的角色。”

“我知道,”我說。“我,我年輕,健康,頭腦簡單,整天快樂逍遙,盡犯傻。”

“來吃飯吧,”她說。

父親走開了,他憎惡這壹類爭辯。在路上,他握住我的手,壹直不放松。這是壹只強健有力、令人鼓舞的手: 它曾為我抹去初次失戀後的淚花,它曾在極度的寧靜和幸福中握著我的手,它曾在我們玩惡作劇和開懷狂笑時偷偷地捏緊過我的手。這只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這只在晚上抓著鑰匙,瞎捅著鎖眼的手,這只搭在壹個肩膀上的手,這只夾著香煙的手,這只對我再也無能為力的手。我緊緊地握著它。他向我轉過身來,沖著我笑了。

十天過去了: 我還在原地兜圈子,我累得精疲力盡。我擺脫不了這壹縈思: 安娜將毀滅我們的生活。我並不急於去找希裏爾,他本來完全可以給我帶來壹些幸福,使我心頭稍許踏實壹點,但我沒有任何欲望。我甚至頗為得意地向自己提壹些無法解答的問題,回憶往昔的歲月,擔憂著未來的日子。天氣很炎熱,我房間的百葉窗緊緊地閉著,屋子處於壹種半明半暗的狀態,然而這樣仍未能驅走那難以忍受的潮濕與沈悶。我仰躺在床上,兩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偶爾挪壹下身子,以便在床單上換壹塊稍稍涼快壹些的地方。我睡不著,但我還是在床頭的電唱機上壹張壹張地放著唱片,唱片不緊不慢地轉著,沒有旋律,只有節奏。我拼命地抽煙,我自感墮落,覺得這樣很有意思。然而,這種遊戲並沒有使我受騙,我仍然陷於憂愁、迷惘之中。

壹天下午,女仆來敲我的房門,口氣神秘地告訴我,“有人在下面等妳。”我立即想到了希裏爾。我下了樓,但不是他。而是愛爾莎。她激動地握著我的手。我註視著她,為她煥然壹新的容貌感到驚訝。她曬黑了,壹種保養良好的、閃亮而勻稱的褐色,散發著青春的光輝。

“我來拿行李,”她說。“這幾天,璜為我買了幾條裙子,但還不夠。”

我暗暗問自己,這個璜究竟是誰,等等等等。我很高興見到愛爾莎: 她隨身帶來了壹種酒吧間、夜總會和由情人供養的女人的氣息,它使我回想起壹個個美好的日子。我對她說我很高興見到她,她安慰我說我們壹直相處得很好,因為我們有***同觀點。我掩飾住自己輕微的顫抖,建議她上樓到我房間待壹會兒,這樣她可以避免碰上我父親和安娜。當我說起父親時,她抑制不住頭部壹個小小的動作,我想,她可能還在愛著他……盡管有璜和他買的裙子。我還想,若是在三個星期前,我是不會註意到這壹動作的。

在房間裏,我聽著她興致勃勃地講著她自己在海濱度過的令人陶醉的社交生活。我依稀感到腦海裏升起壹些被她的嶄新外表激起來的好奇的念頭。她終於停住了嘴,也許是由於我的沈寂,她在屋子裏走了幾步,沒等轉過身來,就以冷淡的口吻問我:“雷蒙幸福嗎?”我頓時覺得我贏得了壹分,並立即明白了為什麽。這時,壹大堆設想在我的腦子裏打轉轉,壹個個計劃湧現出來,我感到我已被自己具有份量的證據所壓垮。於是我立即抓住了該說的話頭:

“說‘幸福’,就言過其實了!安娜簡直不讓他相信別的。她太能幹了。”

“太能幹了!”愛爾莎嘆了壹口氣。

“妳永遠猜不到她讓他決定幹什麽了……她要嫁給他……”

愛爾莎驚愕地向我轉過臉來:

“嫁給他?雷蒙打算結婚?他?”

“對,”我說,“雷蒙快結婚了。”

我的喉嚨突然壹陣發癢,直想笑出聲來。我的雙手不禁顫抖起來。愛爾莎顯得驚慌失措,仿佛重重地挨了我壹拳。絕不能容她有時間思考,不能讓她推斷出這正是他那種年紀的人的歸宿,不能讓她認為他不能和半上流社會的女子壹起生活。我湊近身子,突然壓低了嗓門以圖迷惑她:

“決不能讓這件婚事成功,愛爾莎。他已經在受苦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妳心裏明白得很。”

“是的,”她說。

她似乎已經呆若木雞,那模樣逗得我直想笑,但我顫抖得越發厲害了。

“我等著妳,”我緊接著說。“只有妳才有能力跟安娜鬥壹鬥。妳是唯壹能夠勝任這件事的人。”

顯然,她只能相信我的話了。

“不過,假如他決定要娶她,就說明他愛她,”她又提出異議。

“得了,”我輕聲輕氣地說,“他愛的是妳,愛爾莎!快別裝糊塗了。”

她壹個勁兒地眨巴著眼睛,轉過身子,想掩飾住我給予她的快樂和希望。在令人暈頭轉向的混亂中,我準確地把握住應該對她說些什麽。

“妳明白,”我說,“她拿家庭夫妻生活的和睦以及倫理道德做武器勸導他,她得到了他。”

我的話也壓倒了我自己……因為,這正是我親身感受的感情,毫無疑問,我是以壹種最簡單而粗俗的形式來表達它的,但它與我的思想完全吻合。

“假如他們結了婚,我們三個人的生活就毀了,愛爾莎。必須保護我父親,他是壹個大孩子……壹個大孩子。”

我使勁地重復著“大孩子”這幾個字。這在我看來太富有情節劇的味道了,但愛爾莎那美麗的綠寶石色的眼睛中早已蒙上了飽含憐憫的淚花。我如同高唱著贊美歌似地結束了我的話:

“幫幫我的忙吧,愛爾莎。我懇求妳了,為了妳自己,為了我父親,也為了妳們倆的愛情。”

我暗暗地說:“……也為了那些中國小孩。”

“可我又能幹什麽呢?”愛爾莎問。“我看這是不可能的。”

“如果妳認為不可能,那就拉倒,”我用人們稱為嘶啞的那種嗓音說道。

“這丫頭,真沒治了!”愛爾莎喃喃地說道。

“這話妳算是說對了,”我說著也扭過臉去。

愛爾莎眼看著就重新振奮起來。她遭到了嘲弄,她要向安娜,向這個陰謀家顯示她愛爾莎·麥肯堡所能幹出來的事。我父親愛著她,她始終清楚這壹點。她自己在璜的身邊時也不能忘卻雷蒙的誘惑力。毫無疑問,她不會跟他談論什麽家庭和睦,但是,她至少不會惹他厭煩,她並不試圖……

“愛爾莎,”我說,因為我再也忍受不了她了,“妳替我去看望壹下希裏爾,求他安頓妳住下。他會和他母親安排好的。告訴他,明天壹早我就去看他,到時候,我們三人再壹起研究。”

等她走到門口,我又開玩笑地補了壹句:“妳捍衛的是妳自己的命運,愛爾莎。”

她莊重地點頭以示同意,仿佛這類的命運她並沒有十幾種之多,並不像供養她的男人那樣多似的。我目送著她出了門,見她步子壹跳壹跳地走在陽光下。我要給我父親壹星期時間重新迷上她。

三點半了: 這時,想必他正在安娜的懷抱裏熟睡。而她,也在快樂和幸福的熱流中心醉神迷,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墜入甜蜜的夢鄉……我壹分壹秒都不停留在自己身上,迅速地制訂了行動計劃。我不停步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我壹直走到窗口,向極度安謐的、靜靜躺在沙灘上的大海瞥上壹眼,我又繼續走到門口,轉過身來。我盤算著,我估摸著,我壹個接壹個地推翻了所有的方案,我從未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如此敏捷,其爆發力如此之大。我感到自己靈巧得可怕,在壹種模模糊糊的、從我壹開始向愛爾莎作解釋時起就占據了我心田的厭惡之外,我的胸中還存在著壹種驕傲感、犯罪感和寂寞感。

所有這壹切都在遊泳時——說這個還有用嗎?——崩潰了。在安娜面前,我悔恨交加,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彌補我的過失。我提著她的手提包,等她從水中壹出來就趕緊跑上去,遞上她的浴衣,我沒完沒了地拿體貼話、殷勤話奉承她。這壹反前幾天沈默的突如其來的變化沒有引起她的驚疑,甚至都沒能使她高興壹些。我父親得意洋洋起來。安娜笑瞇瞇地感謝我,愉快地回答我的問話,我不禁回想起那兩句話來:“這丫頭,真沒治了!”“這話妳算是說對了。”我怎麽可以這樣說話,這樣承認愛爾莎的傻話呢?明天,我就去向她承認我錯了,就去建議她遠走高飛。壹切都將重新開始,如過去壹樣,而我,我將通過考試。中學畢業會考當然還是有用的。

我對安娜說:

“中學畢業會考很有用,不是嗎?”

她定定地凝視著我,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我也像她那樣笑了起來,很高興看到她如此痛快。

“妳真是不可思議,”她說。

我確實不可思議,假如她知道我盤算的計劃,那就更加不可思議啦!我真想把這壹切都告訴她,讓她看壹看我已經不可思議到了何等程度!“想象壹下,我將愛爾莎也拋入了喜劇之中: 她假裝成了希裏爾的戀人,她住在他家中,我們看見他們壹起去劃船,我們遇見他們在樹林裏、在海灣上遊玩。愛爾莎變得漂亮了。哦!當然,她沒有妳的那種美,但這個光彩奪目的美人讓男人們回首顧盼。我父親忍受不了多久: 他從不允許壹個曾屬於他的漂亮女人這麽快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和別的男人搞在壹起,尤其是和壹個比他年輕的男人在壹起。妳明白,安娜,盡管他愛妳,但他很快就會對她產生欲望,不然他不安心。他太愛虛榮,或者說,太不自信了。在我的指令下,愛爾莎會把壹切該辦的事辦好。有壹天,他會把妳甩了,妳會忍受不了的,不是嗎?妳不是那種甘心與人分享丈夫的女人。那時,妳就會走開,這正是我的目的。對,這很荒謬。我怨恨妳是因為柏格森,因為炎熱,我想象……我甚至不敢這樣對妳說,這太荒誕了。由於這次畢業會考,我可能把妳和我們的關系搞亂,妳,我母親的好朋友,我們的朋友。然而,中學畢業會考還是有用的,不是嗎?”

“不是嗎?”

“什麽不是嗎?”安娜問。“說畢業會考有用嗎?”

“是的,”我說。

無論如何,最好還是什麽都不告訴她,她也許不會明白的。有些事她是不明白的,這個安娜。我躍入水中,去追趕我父親,我跟他打水仗,在嬉戲中,在海水中,我找到了問心無愧的快樂。明天,我要換個房間;我要帶著我的課本搬到頂樓去。然而,我還是不帶那本柏格森;凡事不可說大話呵!整整做兩個小時功課,寂寞難堪,靜悄悄地用功,墨水,紙張的氣味,十月裏的成功,父親驚愕的笑容,安娜的贊許,學士學位。我將像安娜那樣地聰明,有學識,稍稍有那麽壹點冷淡。我也許是塊做學問的好材料……我不是僅僅用了五分鐘就獨自制定出壹個合乎邏輯的計劃嗎?盡管卑鄙,但卻完全合乎邏輯呀!而愛爾莎!我已經在虛榮心上,在感情上緊緊攫住了她,短短的幾分鐘,她來取行李的時間,我就降伏了她。這也實在太滑稽了: 我瞄準了愛爾莎,我發現了她的弱點,我在開口說話之前就調整了我的攻擊力量。我生平第壹次品嘗到這不同尋常的快樂: 看透壹個人,發現他的秘密,揭穿他, *** 他。就像壹個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按搭在槍機上,我還在尋覓著目標,它就立即擊發了。 *** !我不了解這個,我總是太容易沖動了。當我擊中了什麽人時,那往往也是瞎碰上的。所有這些人體反應的神奇機制,所有這些隱藏於語言中的力量,我都在轉瞬之間領悟到了……多麽遺憾啊,走了壹條撒謊之路!總有壹天,我會 *** 滿懷地愛上壹個人,我要尋找壹條通向他的道路,那壹次,我將小心在意,充滿柔情蜜意,雙手顫抖……

(余中先 譯)

註釋:

原文為意大利文。

賞析

天才女作家薩岡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年僅18歲。那壹年,她以這部處女作奪得了法國“批評家獎”。壹時間,《妳好,憂愁》讓整個法國為之驚嘆,以至於新小說派的領袖人物格裏耶不無誇張地說:“世界上只有兩種東西最出名,新小說和薩岡。”18歲的少女作家,毫不費力、毫無做作地寫出了17歲的女孩塞西爾那叛逆、狡黠、自我、矛盾的內心世界,寫活了那天真中的早熟、恭順中的陰謀、羞澀中的輕浮和清澈中的渾濁。小說中,對於這放縱任性的少女和放浪多情的父親來說,自由無拘、我行我素的生活是不能失去的伊甸園。突然,安娜闖進來了,要把他們父女帶走,帶進他們不熟悉、不喜歡的循規蹈矩的世界當中。於是,17歲的塞西爾向42歲的安娜發起了自衛還擊。並非這早熟的少女讓人防不勝防,而是那成熟的女子不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似乎是專為了向大眾認定的倫理、道義、常規、法則挑戰而存在著的;異類的他們,對幸福生活和生命意義的理解也是異類的,天性使然,本性難變,試圖扭轉他們的方向,改轍他們的路途,到頭來總會是枉然如夢,空歡喜壹場。

當塞西爾決定向安娜發起進攻的時候,她是猶豫搖擺的。節選部分中,作家通過大量深入、細致的心理活動描寫,展現了人物內心的矛盾和激烈的思想鬥爭。塞西爾對安娜的感情很復雜,與其說她恨安娜,不如說她懼怕安娜。她擔心時間壹長,安娜會以自己的優雅高貴降伏他們父女二人,從而讓他們不再是自己,而是隨安娜過起寧靜、協調、冷靜的生活。小說中,作家多次描寫了塞西爾對安娜的敬佩與羨慕之情。她希望自己能擁有對方的舉止和風度,那種優雅大方和潔凈晶瑩也曾經喚起少女的憧憬,甚至連安娜性格氣質中的壹點冷漠,都讓塞西爾覺得迷人,她下意識裏想要模仿。這些情節說明,塞西爾並非毫無判斷力,也不是十足墮落邪惡的壞女孩。對於美好和端正的東西,她是向往和尊敬的。然而向往和尊敬也就意味著距離和遠隔,本性中根植的對絕對自由的追求、對放蕩不羈的依戀,讓塞西爾不能容忍安娜所代表的繩索和束縛。折斷她任意翻飛的翅膀,無異於扼殺了她的生命力,自由隨性是她賴以生存的養分。塞西爾不是因為沈湎於墮落而要驅逐安娜,而是因為太留戀自由而拒絕安娜。或者應該這樣說,對自由的泛濫追求和極端索要,讓塞西爾無限放大了自由的含義,從而將所有不屬於束縛與節制(同時也不屬於端正和美妙)的範圍,都圈定為自由的無邊疆界。

安娜的失誤在於,她武斷地想要用自己的世界去改造他人的世界,自以為有權利去幹涉他人的生活。的確,她的為人是正派的,她的意圖是友善的,然而她忽略了壹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就像這個世界、這個自然本身是千姿百態壹樣,每壹種存在必然有著先天的道理和名義。於是她的善意成為尖刺,在不經意間侵占了別人的領地,驚擾了他人的世界。安娜所奉行和擅長的,是和塞西爾的本性截然不同的東西。節選部分中,塞西爾總結了她們彼此之間的差異,她承認安娜是美好的,但是美好的不壹定是通行標準。安娜能夠在那樣的世界裏盛開怒放,而塞西爾卻可能在那樣的土壤下枯黃、死去。每個人的天性,就是每個人的“品種”。塞西爾屬於熱帶的沙土、燥風,和風細雨再好,她卻不能適應,無法茁壯生長。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多樣的呀。塞西爾即使不美,即使討厭,好像渾身多刺的仙人掌,可唯有在這樣的軀殼裏,塞西爾才能找到快樂,才能獲得生存。安娜忽略掉了這些方面的思考,她壹相情願地想要把塞西爾改造成搖曳的水仙,全沒想過南橘會變成北枳,自己的良好初衷即將引起反抗,並帶來悲劇性的收場。

不可否認,塞西爾的父親雷蒙愛著安娜。安娜相信這壹點,雷蒙也相信這壹點。只有旁觀的塞西爾了解,這份愛情是不穩固的,雷蒙答應和安娜結婚,是因為他作為壹個男人征服了壹個傲慢冷漠的女人而產生的自豪感作祟的結果。節選部分中,塞西爾計劃用愛爾莎來 *** 雷蒙,並且對他壹定會上鉤胸有成竹。這是因為她遠比安娜要了解雷蒙,她知道父親和自己是壹類人,而且也許正是他的身先士卒,才讓自己選擇走上這種自由放縱的人生道路。同時塞西爾也預料到,即使雷蒙和安娜結婚了,他的本性也是不可能改變的,他會很快對安娜失去興趣,掉轉頭接著尋找那無窮盡的風流韻事。塞西爾的計謀讓這樣的事實如期出現了,雷蒙不改拈花惹草的多情本性,重投愛爾莎懷抱。安娜也如塞西爾預料的那樣,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被失敗和絕望的情緒纏繞,最終選擇了自殺的方式來解脫自己。這個結局是殘酷的,卻證明安娜即使今天擁有雷蒙,也壹定會在未來被雷蒙傷害。塞西爾的策劃,讓應該在以後出現的安娜與雷蒙的婚姻失敗提前到來,她的阻撓,讓可能在以後發生的安娜命運的悲劇尾聲提前演出。

不要把塞西爾當作陰險的冷血動物或殘忍的兇手和陰謀家。事過境遷,當塞西爾在清晨醒來,聽著巴黎街道上車水馬龍的聲音的時候,她會想起那個夏天,想起安娜,有什麽東西在她的心中湧動起來。塞西爾知道,那是她永遠不能擺脫的憂愁。在她盡情歡娛的同時,在她無拘無束的同時,在她肆意奔跑不駐的同時,憂愁不是壹直都在塞西爾的左右嗎?人、世界、活著,壹切不都因此而顯得荒謬嗎?塞西爾用盡放蕩狂亂,也阻擋不了憂愁匆匆追蹤的腳步,所以她只好喃喃地低語: 妳好,憂愁。

節選部分中,塞西爾在猶豫和自責的當口,依然清晰地反觀到自己的內心中最迫切、最深刻的感受。長久以來,她始終認為“本能意識和個人主義”是“人的天經地義的本性”,壹個人完全有權利去“自由地體驗所經之事”。這些觀點,是作家薩岡當時的思想精神,也是指導她以後壹生的不變法則。存在主義中對於自由和自我的尊敬,對於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宣揚,在作家這裏首先表現為對於個人行動的放任,對於自我生活形態的維護。薩岡壹生感情生活豐富,伴侶眾多。她喝酒、吸毒,流連於酒吧夜店。她的放浪形骸,讓喜歡她和不喜歡她的人們同樣瞠目結舌。壹個完全不按照常態生活的女人,壹個兼有才情和美貌的女子,壹個天使與魔怪同身的女性,必然要做出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

薩岡的作品情調柔和,表現了女性作家細膩的筆觸。人物的心理活動,是小說中值得欣賞、玩味的重點。色彩強烈的景色描寫,有力地烘托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和事件的發展變化。作家在敘述上表現得不急不緩,節奏的控制恰到好處。小說中保持了壹種娓娓道來的舒緩節拍,甚至是在故事 *** 到來的時候,也顯得平和從容,如對於安娜的突然死亡的交代,行文中沒有使用什麽觸目驚心的詞匯,卻達到了讓讀者悚然壹驚的藝術效果。

(孫 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