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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與癌癥病人相處

那是天正熱的時候,他放了暑假在家。沒有休止的上著網。

電話響起,他媽媽很快就接起來,“嗯…嗯…”遲疑著應了兩聲。

他的註意力跟了過去。他外婆打電話來,叫他們準備壹下,去看他舅公。舅公是外婆的弟弟,前幾年得了癌癥,反反復復,壹直到現在。到了現在,舅公已經不能下床,吃飯、說話都很困難。都知道他舅公要撐不過去了。

外婆住在鄉下,暈車,舅公在銀行工作,業務忙。以前舅公身體好的時候,很少有機會來見外婆。只有家裏有什麽大事了才打電話來商量。可得病之後,時間多了,舅公常常來見外婆。他們的生活相差得遠,聊不多久,話就要停下來。舅公瞪著眼前的地面看幾秒鐘,外婆就又能想到什麽,把身體往前湊湊:“誒…”

他外婆打電話來的時候,已經在舅公家裏住了很多天了。他長這麽大,他外婆從沒在別人家裏住過。他外婆喉嚨有毛病,晚上睡覺要打擾別人。外婆在舅公的床頭擺了條板凳。自說自話,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舅公的妻子女兒都要反過來勸他外婆。

“把我幹凈的衣服帶過來。妳們下午來壹趟吧…都來。”他外婆在電話裏跟他媽媽說。

他蓋上電腦,站在他媽旁邊,看她把要拿給外婆換的衣服從布包裏翻出來,再壹件壹件疊好。他外婆的衣服都是那種涼冰冰的料子,壹舉起來就要往下滑。

吃完中飯,他爸爸先下去把車子發動起來,但坐進去的時候還是很悶。冷氣費力的往外面噴,車裏開始聊得很多,在他聽來都很沈悶。舅公養了兩個女兒,把其中壹個培養到了國外,不能常回來。在國外的小女兒剛有了孩子的時候,他得了癌。他正要變老,甚至算不上是個老人。

壹天晚上,舅公參加完飯局,回到家之後,摔倒在地上沒醒過來。到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說是癌。家人這樣告訴他外婆的時候,她眼裏的光慢慢褪去了,只是說:“阿諾,痛伐?”他記得那天,她從椅子裏起來,離開不再談論、壹齊用關切的眼神看她的家人,椅子很老了,吱吱喳喳的響。

他正回想著,他爸爸對他說:“待會兒到妳舅公家裏去,別垂頭喪氣的。高興點,這樣妳舅公心裏也好過。”“嗯,知道了。”車裏已經冷下來,甚至還太冷了些,他不喜歡提要求,凡事等著別人的關心。他朝頭頂玻璃上望去,外頭太陽強烈,熱力壹點點透進來,他把它們都收集下來。

他跟著在最後面,想再慢壹點進門,但還是已經站在屋內了。他轉過身,輕輕把門關上。在這個家裏的人向他打招呼,他朝他們笑笑。然後所有人都把註意力收回到自己身上。

他們先坐在客廳,沒有看見舅公,也沒有看見外婆。舅公的家人陪著他們坐下。他看見禮品堆滿了狹小客廳的墻角。

舅婆跟他媽媽說:“這兩天,來看妳娘舅的人太多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舅婆比以前蒼老了,臉頰上的肉,耷拉下來。

別人這樣說他舅婆:“她這幾年有得苦嘞,照顧生病的人,沒日沒夜的。她以前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妳看她老了多少?”

“誒呀,那麽娘舅或許更累了。”他媽媽回答。

“是呀,反而更累。不過妳娘舅雖然累,還是想他們來看,那天還問阿發(另壹個不相幹的親戚)有沒有來。”她又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忽然想起來似的:“進去看妳娘舅吧,妳媽也在裏面。”

別人還說:“她上次也跟我埋怨啊,說得眼淚滴答的。她壹半心疼,壹半苦啊,她這樣的人怎麽吃得消哦。掉壹層皮啊。老公要是能在,健健康康的,她多愜意?兩夫妻就是這點花頭了,說到底還是心疼自己。”

他們壹家人都站起來,他媽媽帶頭,走到房門邊上,把頭從門邊探出去壹些,輕輕叫:“娘舅?”

“這樣子叫幹嘛,快點進來吧。”他外婆的聲音。

他們又在房間裏坐下。他們都輕輕的,或帶著笑意的或帶著淚目的叫他舅公。

可他舅公只能眼睛稍微往旁邊壹偏,習慣性的抽抽鼻子,沒力氣叫他們的名字。他覺得舅公還像以前壹樣從容,壹點也沒有生命垂危的樣子。他外婆低垂著眼睛,把舅公蓋的被子往上拉壹點。舅公慢慢把頭轉過去,看他外婆。他外婆就停手了。

那天,他說不上來傷心,心情像被冷氣擋住的太陽壹樣,太費力,太不痛快。他舅公對他很好。他用最肅穆的心情來對待舅公的慢慢死去。但他覺得對待親人的離去,不應該是他現在的心情。

他舅公壹直都是家族裏最有智慧的人,娶了有文化的妻子。家族裏能夠興旺的那幾脈幾乎都是靠著他的幫忙,包括他們家。過不下去日子的親戚,第壹個想到的就是來找他。

他覺得像他舅公壹樣的人,壹定能對死這件事,想得開壹些。

他想了壹會兒,房間裏還是沒人說話,舅公看著他們這向。他轉頭看他媽媽,眼淚汪汪的,她想起了許多往事。他看見他媽媽這樣,也還是傷心不起來。就對自己生氣。

沒人想讓自己哭出來,也不想看見別人哭出來。舅婆捂著嘴出去了,小姨媽(舅公的小女兒)抱著她女兒進來。孩子還小,坐在床上舅公身邊,咧著嘴,光芒朝周圍輻射。房間裏的人都擦了眼淚高興起來。

“叫啊,叫啊。”她媽媽輕輕的提醒她。她盯著舅公,把手插進滿是口水的嘴裏,遲疑了壹會兒:“外公!”孩子叫,聲音很響。“誒。”舅公虛弱的回答,但是笑容欣慰。“怎麽了?”她媽媽又問。“好!!”更大聲了。

“好啊,乖啊。她每天就這樣叫的啦,多趣相。”外婆笑臉。

“外公!” “誒。” “好!!”她壹遍遍的叫,所有人的心情都得到轉移,都高興。

“外公!”“……”“好!!”她還是壹遍遍叫,舅公卻應不動了。

重復中,“叫啊,叫啊。”他在心裏要求她。但他舅公也許也要在叫聲中感受到新的憂愁了。

孩子親了壹口舅公,被抱走了。外婆把他媽媽叫出去。他叔叔走進來,坐在床頭。這是他親叔叔,娶了他舅公的大女兒。房間裏全是男人。

“妳暑假有什麽安排?”他叔叔問他。

他覺得問題來的有些不合時宜:“沒什麽安排,就是在家裏玩玩。”他叔叔壹向很關心他。他看了壹眼他舅公,表情平和。

他爸爸開始揭他的短,把他整天在家玩遊戲的事,當作笑話說出來,也許是為了緩和氣氛。他想到,他爺爺在他爸爸和叔叔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說了壹會兒,他舅公張了張嘴:“要把孩子教好。阿東很乖。”緩緩的。他心裏冷了壹下。又沒人說話了。

女性們回到房間。再坐了壹會兒,他們要走了。

他看見他媽媽在他外婆身邊說什麽,他也過去,他從小喜歡跟在他媽媽和他外婆後面。

“媽,妳今天到家裏去睡吧。他們這裏人那麽多。”

“不了。來來去去。”

他看見他外婆眼睛紅紅的,就跟著勸:“阿婆,妳去家裏睡吧,休息的好壹點。”

他外婆又開始看地上, “不了。反正就這兩天了。”

他聽見外婆這麽說。

回去的車裏,先是悶了壹會兒。後來不知誰挑起話頭,他媽媽說:“娘舅瘦了那麽多。”他沒說話,他爸爸稍稍遲疑“嗯”了壹下,他知道他爸爸和他壹樣,看不出他舅公有什麽變化。他覺得他媽媽應該也知道,因為他媽媽有些指責的意味,接著說:“妳們男人,真是什麽也感覺不到,剛才還高高興興的,扯這個扯那個。娘舅很累的,自己病著,還要接待客人壹樣。”

“高興能怎麽樣?不高興又能怎麽樣?壹進去就哭喪個臉,他已經是這麽個情況了,不能讓他老是想著吧。”

爭論了壹會兒,他說:“好嘞,壹天到晚吵架啊。”

中午還是晴天,下午開始變陰,悶了很久,終於開始打雷下雨。車庫的門慢慢打開,車燈照亮了雨絲。

後來晚些時候,他媽媽煮了面當作晚餐。窗戶沒關,房裏的空氣氤氳,燈光不分明。

他看見面裏有蝦。想起前幾年條件不好,蝦對他的家庭來說還很貴的時候,他每次去舅公家,卻總能吃到這樣的蝦。突然就覺得失去了什麽。壹種很可惜的情緒,混著面,壹起流進去他的身體。

他舅公在城裏的小房子,塞不下許多親戚。舅公被他叔叔抱上車,送到鄉下。

他舅公,馬上,就要離開了。

“還有壹個姨夫呢?”他問他媽。

“他還在國外,只能請假幾天,所以只能回來壹趟。要麽這幾天,要麽等妳舅公那個了再來。妳舅婆讓他還是晚點回來。”

他有些氣憤:“他以前不是對舅公很好的麽?舅公都走了,還要他回來幹嘛?為什麽不早回來?”

他媽媽說:“舅婆讓他晚點回來的,他畢竟要聽妳舅婆的。妳舅公也許也是這樣想的,到底他是女婿,見不見的,在妳舅公那裏,還是給別人看重要點,妳又不知道。”

他想,為什麽這生死時刻,人心還那麽不純粹。

那個舅公和外婆從小長大的村子,炎熱的天氣和無窮無盡的蒼蠅。“以前還要多嘞。蒼蠅停滿了墻壁,厚厚的壹層。”他外婆說。

他舅公最後走的時候,他不在。據他媽媽說場面十分混亂,他壹個小孩子,沒人想起,也犯不著經歷。舅公臨死前,回光返照拉住舅婆說他不想死,大呼:“痛啊,救救我啊!”他對他舅公的印象被打破了,他想到他外婆肯定也是坐在舅公的身邊,而舅公的話就像絲線,緊緊纏在她的心上。他想,外婆的表面大概是瘋癲又破碎的,心裏卻是壓抑著發抖,她的無助沒人能解決。

“無論是誰,到了最後了,還是想活的嘍?”他問他媽媽。

“那當然了。”他媽媽吃驚的看他。

“我以為舅公這樣的人,應該會想得開壹點。”他自語。

他媽媽停了壹停:“阿婆昏過去了兩次,妳另外壹個舅舅,掐她的虎口,我看見都掐腫了。”

“啊?”他想他外婆壹定是心疼壞了,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掐虎口是什麽意思啊?昏倒了不是掐人中麽?”

“他不會弄,把阿婆手掐的都紫了。”

“誒,這樣壹折騰,身體要受多大的損傷哦。”

第二天,他走到熱騰騰的院子裏,黑紗把陽光攔下,排風扇呼呼作響。他看見他外婆,獨自壹人靠在墻邊,眼神放空。他連忙走過去,問了聲:“阿婆。妳還好吧。”

他外婆把頭擡起來,除了眼睛紅紅的,和平常沒什麽分別。他有些放心了,他外婆朝他笑了笑,指了指椅子,意思他搬過來坐在旁邊。他坐下之後,他外婆馬上像剛才壹樣,就像他還沒來過。現在誰也不能走到她心裏去。

他低頭想了會,他外婆忽然動了動,問他:“妳熱伐?”

她的嗓子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來了。小時候,他外婆夜裏頭痛睡不著覺,皺著眉,握緊了拳頭抵著眉心,翻來覆去的場景壹下子鉆進他腦子。

“不熱,熱什麽。”他看著別處,吸了吸鼻子。

他在鄉下親戚的家裏住下來,在那個院子裏陪了他外婆兩三天,院子裏的人來來往往,他幫不上忙,汗壹滴壹滴。

最後壹天,要把舅公送到縣城火化,外婆不能坐車,他因為生肖忌諱也不能成行。天還沒亮,外婆就跟他媽媽出門了,他支起身子,朦朦朧朧,她們倆叫他睡,他又躺了回去。劈裏啪啦的鞭炮響,他聽見,壹骨碌的趴在窗口。空調的冷風,正好吹在他伏起的背上。他瞪著窗外,沒壹個人影,但還是默默註視了很久。他在那裏送,壹樣的心情。

又壹陣劈裏啪啦,接著壹陣沙啞的哭聲。只有他外婆。他想。他看見兩個高大的阿姨,攙扶著他外婆,哭聲和勸阻聲在清晨顯得清晰。

“阿嫂,別哭了,哭壞了自己的身體。兄弟已經走了,妳要好好保重啊。”他外婆的身體蜷縮在壹起,幾乎被兩個阿姨擡著。正好在他的門前。

他趕緊關了空調,往樓下沖。走到樓梯的壹半,他又突然停下來。他怕,那兩個阿姨,又要說他乖,誇他。用局外人的口氣。他靠在墻上,等了壹會兒,等到哭聲越傳越遠。

才慢慢的出門,往那個院子裏走,他外婆應該已經在院子裏了。

可是,從始至終,他都沒能為失去舅公感到十分難過。沒能有那種止不住想哭的心情。舅公壹直對他很好,但他們之間的直接接觸並不很多,這可能是其中的原因之壹。

時間過去,天氣慢慢涼下來,夜裏,他恍恍惚惚的做了壹個夢。他的睡眠受了打擾,翻了個身之後,覺得臉冰冰的。就醒了。他摸了摸枕頭,濕答答的。

睡不成覺,他木然的坐起來。剛才的夢像窗外亮晶晶的路燈。他發現枕頭上的都是眼淚。他想起來,他夢見他舅公了。

夢到的是舅公病情反復的那幾年。正是過年,他去舅公家裏取東西,上了樓,門大開著,他走進去,只有舅公壹個人,站在椅子上,往櫃子頂上放東西。舅公看見他,低頭笑了,笑容在他的夢裏無限放大,他就哭了。他想起了夢裏難過的心情,有點溫暖,有點高興,把枕頭翻過來又躺下。

那年過年,舅公的病暫時地被治愈了。舅公問了他幾句,很高興。他說他媽媽還在樓下等他,要走了,他舅公叫他別急,要包壓歲錢給他。他趕緊說不要,真心的為他舅公著想。但舅公已經帶著笑臉把紅包塞在他手上了。那時候,他跟大人相處還很畏縮。

他邊說:“舅公,妳看病花了不少錢,我怎麽還能拿妳的錢?我推不掉,我叫我媽來還。”邊跑下樓。這是他記憶裏唯壹壹次他跟舅公的獨處。也許也是他舅公最後的時刻裏,壹想到他就能想起來的場景。後來他媽媽拿著錢上樓還給舅公。

但他現在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做的不對,他媽媽也做的不對。等於是提醒他舅公得了很嚴重的病,告訴他這錢要留著救命。他在夢裏又看見,被他甩在身後的舅公的表情。除了欣慰,都是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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