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的千字美文有哪些
誰敢?
那句話,我是在別人的帽徽上讀到的,壹時找不出好的翻譯,就照英文寫出來,把
圖釘按在研究室的絨布板上,那句話是:Who dares wins。
(勉強翻,也許可以說:“誰敢,就贏!”)
讀別人帽徽上的話,好像有點奇怪,我卻覺得很好,我喜歡讀白紙黑字的書,但更
喜歡寫在其他素材上的話。像鑄在洗濯大銅盤上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像清
風過處,翻起文天祥的囚衣襟帶上壹行“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像古埃及的墓石上刻的“我的心,還沒有安睡”。喜歡它們,是因為那裏面有呼之欲出
的故事。而這帽徽上的字亦有其來歷,它是英國二十二特種空勤部隊(簡稱S A,S )的
隊標(如果不叫“隊訓”的話)。這個兵團很奇怪,專門負責不可能達到的任務,1980
年那年,他們在倫敦太子門營救被囚於伊朗大使館裏的人質。不到十五分鐘,便制伏了
恐怖份子,救出十九名人質。至今沒有人看到這些英雄的面目,他們行動時壹向戴著面
套,他們的名字也不公布,他們是既沒有名字也沒有面目的人,世人只能知道他們所做
的事情。
“Who dares wins。”
這樣的句子繡在帽徽上真是沸揚如法螺,響亮如號鈸。而繡有這樣壹句話的帽子裏
面,其實藏有壹顆頭顱,壹顆隨時準備放棄的頭顱。看來,那帽徽和那句話恐怕常是以
鮮血以插圖為附註的吧!
我說這些幹什麽?
我要說的是任何行業裏都可以有英雄。沒有名字,沒有面目,但卻是英雄。那幾個
字釘在研究室的絨布板上,好些年了,當時用雙鉤鉤出來的字跡早模糊了,但我偶然駐
筆凝視之際,仍然氣血湧動,胸臆間鼓蕩起五嶽風雷。
醫者是以眾生的肉身為誌業的,而“肉身”在故事裏則每是幾生幾世修煉的因緣,
是福慧之所凝聚,是悲智之所交集,壹個人既以眾生的肉身為務,多少也該是大英雄大
豪傑吧?
我所以答應去四湖領隊,無非是想和英雄同行啊!“誰敢,就贏!”醫學院裏的行
者應該是勇敢的,無懼於課業上最大的難關,無懼於漫漫長途間的困頓顛躓,勇於在礫
土上生根,敢於在礫土上生根,敢於把自己豁向茫茫大荒。在英雄式微的時代,我渴望
壹見以長劍辟開榛莽,壹騎遍走天下的人。四湖歸來,我知道昔日山中的壹小註流泉已
壯為今日的波瀾,但觀潮的人總希望看到壹波復壹波的浪頭,騰空撲下,在別人或見或
不見之處,為巖岬開出雪白的花陣。但後面的浪頭呢,會及時開拔到疆場上來嗎?
誰敢,就贏。
敢於構思,敢於投身,敢於自期自許 ,並且敢於無聞。
敢於投擲生命的,如S.A,S 會贏得壹番漂亮的戰果。敢於深植生命如壹粒麥種的
陽明人,會發芽竄出,贏得更豐盈飽滿的生命。有人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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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經典散文
情懷
不知人什麽時候開始,我變成了壹個容易著急的人。
行年漸長,許多要計較的事都不計較了,許多渴望的夢境也不再使人顛倒,表面看
起來早已經是個可以令人放心循規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裏仍然暗暗的郁勃著壹聲悶雷,
等待某種不時的炸裂。
仍然落淚,在讀說部故事諸葛亮武侯廢然壹嘆,跨出草廬的時候;在途經羅馬看米
開朗基羅壹斧壹鑿每壹痕都是開天辟地的悲願的時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視小兒
女睡容的時候。
忽焉就四十歲了,好像覺得自己壹身竟化成二個,壹個正咧嘴嘻笑,抱著手冷眼看
另壹個,並且說:
“嘿,嘿,嘿,妳四十歲啦,我倒要看看妳四十歲會變成什麽樣子哩!”
於是正正經經開始等待起來,滿心好奇興奮伸著脖子張望即將上演的“四十歲時”,
幾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幾年前,在朋友的壹面素壁上看見壹幅英文格言,說的是:
“今天,是此後余生的第壹天。”
我諦視良久,不發壹語,心裏卻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為止的最後壹天。”
我總是著急,余生有多少,誰知道呢?果真如詩人說的“百年梳三萬六千回”的悠
悠櫛發歲月嗎?還是“四季攸來往,寒暑變為賊,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的霸道不
仁呢?有壹年,眼看著患癌癥的朋友史惟亮壹寸寸的走遠,那天是二月十四,日歷上的
情人節,他必然還有很綿纏不足的愛情吧,“中國”總是那最初也是最後的戀人,然而,
他卻走了,在情人節。
我走在什麽時候?誰知道?只知道世方大劫,壹切活著的人都是叨天之幸,只知道,
且把今天當作我的最後壹天,該愛的,要來不及的去愛,該恨的,要來不及的去恨。
從印度尼泊爾回來,有小小的人世間的得意,好山水,好遊伴,好情懷,人生至此,
還復何求?還復何誇?回來以後,急著去看植物園的荷花,原來不敢期望在九月看荷的,
但也許咯什米爾的荷花湖使人想癡了心,總想去看看自己的那片香紅,沒想到她們仍在
那裏,比六月那次更灼然。回家忙打電話告訴慕容,沒想到這人險陰,竟然已經看過了。
“妳有沒有想到,”她說,“就連這壹池荷花,也不是我們‘該’有的啊!”人是
要活很多年才知道感恩的,才知道萬事萬物包括投眼而來的翠色,附耳而至的清風,無
壹不是豪華的天寵。才知道生命中的每壹剎時間都是向永恒借來的片羽,才相信胸襟中
的每壹縷柔情都是無限天機所流瀉的微光。
而這壹切,跟四十歲又有什麽關連呢?
想起古代的東方女子,那樣小心在意的貯香膏於玉瓶,待香膏壹點壹滴的積滿了,
她忽然竟渴望就地壹擲,將猛烈的馨香並作壹次揮盡,啊!只要那樣壹度,夠了。
想起絕句裏的劍客,“十年磨壹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有不平事?”分
明壹個按劍的俠者,在清晨跨鞍出門,渴望及鋒而試。
想起朋友亮軒少年十七歲,過中華路,在低矮的小館裏見於右任的壹幅聯“與世樂
其樂,為人平不平”,私慕之余,竟真能效誌。人生如果真有可爭,也無非這些吧?
又想起楊牧壹把紙扇,扇子是在浙江紹光買的,那裏是秋瑾的故居,扇上題詩日:
連雨清明小閣秋,
橫刀奇夢少時遊。
百年堪羨越園女,
無地今生我擲頭。
冷戰的歲月是沒有擲頭顱的激情的,然而,我四十歲了,我是那揚瓶欲作壹投擲的
女子,我是那挎刀直行的少年,人世間總有壹件事,是等著我去做的,石槽中總有壹把
劍,是等著我去拔的。
去年九月,我們全家四人到恒春壹遊。由於娘家至今在屏東已住了二十八年,我覺
得自己很有理由把那塊土地看作故鄉了。陽光薄金,秋風薄涼,貓鼻頭的激浪白亮如拋
珠濺玉,立身蒼茫之際,回顧渺小的身世,壹切幼時所曾羨慕的,此刻全都有了。曾聽
人說流星劃空之際,如果能飛快的說出祈願便可實現,當時多急著想練好快利的口齒啊,
而今,當流星過眼我只能知足的說:
“神啊,我壹無祈求!”
可是,就在那壹天,我走到壹個小攤子前面,壹些褐斑的小鳥像水果似的綁成壹串
吊在門口,我習慣後伸出手摸了它壹下,忽然,那只鳥反身猛啄我壹口,我又痛又驚,
急速的收回手來,惶然無措的楞在那裏。
就在那壹瞬間,我忽然忘記痛,第壹次想起鳥的生涯。
它必然也是有情有知的吧?它必然也正憂痛煎急吧?它也隱隱感到面對死亡的不甘
吧?它也正郁憤悲挫忽忽如狂吧?
我的心比我的手更痛了。這是我第壹次遇見不幸的伯勞,在這以前它壹直是我案頭
古老的《詩經》裏的壹個名字,“七月鳴”。
便是伯勞了,伯勞也是“勞燕分飛”典故裏的壹部分。
稍往前走,朋友指給我看烤好的鳥,再往前走,他指給我看堆積滿地的小伯勞鳥的
嘴尖。
“抓到就先把嘴折下來,免得咬人。然後才殺來烤,剛才咬妳的那種因為打算賣活
的,所以嘴尖沒有折斷。”
朋友是個盡責的導遊,我卻迷離起來。這就是我的老家屏東嗎?這就是古老美麗的
恒春古城嗎?這就是海灘上有著發光的“貝殼沙”的小鎮嗎?這就是入夜以後詔氣的藍
焰會從小澤裏亮起來的神話之鄉嗎?“恒春”不該是“永恒的春天”嗎?為什麽有名的
“關山落日”前,為什麽驚心動魄的萬裏夕照裏,我竟壹步步踩著小鳥的嘴尖?
要不要管這檔子閑事呢?
寄身在所謂的學術單位裏已經是幾十年了,學人的現實和計較有時不下商人,壹位
坦白的教授說:
“要我幫忙做食品檢驗?那對我的研究計劃有什麽好處?這種事是該衛生部門管理
部門做的,他們不做了,我多管什麽閑事,我自己的Paper不出來,我在學術界怎麽混?”
他說的沒有錯,只是我有時會想起胡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大門碰然震開,白衣
俠士飄然當戶。
“幹什麽的?”
“管閑事的!”
回答得多麽理直氣壯。
我為什麽想起這些?四十歲還會有少年俠情嗎?為什麽空中無中總恍惚有壹聲召喚,
使人不安。
我不喜歡“善心人士”的形象,“慈眉善目”似乎總和衰老、婦道人家、愚弱有關。
而我,做起事來總帶五分賭氣性質,氣生命不被尊重,氣環境不被珍惜。但是,真的,
要不要管這檔閑事呢?管起來錢會浪費掉,睡眠會更不足,心力會更交瘁,而且,會被
人看成我最不喜歡的“善士”的模樣,我還要不要插手管它呢?
教哲學的梁從香港來,驚訝的看我在屋頂上種出壹畦花來。看到他,我忽然嘮嘮叨
叨在嘻笑中也哲學起來了。
“妳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終於慢慢明白,我能管的事太少了,北愛爾蘭那邊要
打,妳管得著嗎?巴基斯坦這邊要打,妳壓得了嗎?小學四年級的音樂課本上有壹首歌
這樣說:‘看我們少年英豪,抖著精神向前跑,從心底喊出口號,要把世界重改造,為
著民族求平等,為著人類爭公道,要使全球萬國間,到處騰歡笑。’那時候每逢刮風,
我就喜歡唱這首歌頂著風往前走。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我不敢再說這樣的大話,‘要
把世界重改造’,我沒有這種本事,只好回家種壹角花圃,指揮指揮四季的紅花綠卉,
這就是辛稼軒說的,人到了壹個年紀,忽然發現天下事管不了,只好回過頭來‘乃翁依
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我呢,現在就管它幾棵花。”
說的時候自然是說笑的,朋友認真的聽,但我也知道自己向來雖不怕“以真我示人”,
只是也不曾“以全我示人”,種花是真的,刻意去買了竹床竹椅放在陽臺上看星星也是
真的,卻像古代 長安街上的少年,耳中猛聽得金鐵交鳴,才發覺抽身不及,自己又忘了
前約,依然伸手管了閑事。
壹夜,歇下馳騁終日的疲倦,十月的夜,適度的涼,我舒舒服服的獨倚在壹張為看
書而設計的躺榻上,算是對自己壹點小小的縱容吧!生平好聊天,坐在研究室裏是與古
人聊天,與西人聊天。晚上讀閑書讀報是與時人聊天,寫文章,則是與世人與後人聊天,
旅行的時候則與達官貴人或老農老圃閑聊,想來屬於我的壹生,也無非是聊了些天而已。
忽然,壹雙憂郁慍怒的眼睛從報紙右下方壹個不顯眼的角落向我投視來,壹雙鷹的
眼睛,我開始不安起來。不安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那怒睜的眼中天生有著鷹族的銳利奮揚,
但是不止,還有更多,我靜靜的讀下去,在花蓮,壹個叫玉裏的鎮,壹個叫卓溪鄉古風
村的地方,壹只“赫氏角鷹”被捕了。從來不知道赫氏角鷹的名字,連忙去查書,知道
它曾在幾萬年前,從喜瑪拉雅和雲南西北部南下,然後就留在中央山脈了,它不是臺灣
特有鳥類,也不是偶然過境的候鳥,而是“留鳥”,這壹留,就是幾萬年,聽來像綿綿
無盡期的壹則愛情故事。
卻有人將這種鳥用鐵夾捕了,轉手賣掉,得到五千元。
我跳起來,打長途電話到玉裏,夜深了,沒人接,我又跑到桌前寫信,急著找限時
信封作讀者投書,信封上了,我跑下樓去推腳踏車寄信,壹看腕表已經清晨五點了,怎
麽會弄得這麽晚的?也只能如此了,救生命要緊?
跨車回來,心中亦平靜亦激動,也許會帶來什麽麻煩,會有人罵我好出風頭,會有
人說我圖名圖利,會有人鐵口直斷說:“我看她是要競選了!”不管他,我且先去睡兩
個小時吧!我開始隱隱知道剛才的和那只鷹的壹照面間我為什麽不安,我知道那其間有
壹種召喚,壹種幾乎是命定的無可抗拒的召喚,那聲音柔和而沈實,那聲音無言無語,
卻又清晰如面晤,那聲音說:“為那不能自述的受苦者說話吧!為那不自伸的受屈者表
達吧!”
而後,經過報上的風風雨雨,偵騎四出,卻不知那只鷹流落在哪裏,我的生活從什
麽時候開始竟和壹只鷹莫名其妙的連在壹起了?每每我凝視照片,想象它此刻的安危,
人生際遇,真是奇怪。過了二十天,我人到花蓮,主持了兩個座談會,當晚住在旅社裏,
當門壹關,廊外海潮聲隱隱而來,心中竟充滿異樣的感激,生平住過的旅社雖多,這壹
間卻是花蓮的父老為我預定並付錢的,我感激的是自己那壹點的善意和關懷被人接納,
有時也覺得自己像說法化緣的老僧,雖然每遭白眼,但也能和人結成肝膽相照的朋友我今夕蒙人以壹飯相款,設壹榻供眠,真當謝天,比起古代餐風露宿的苦行僧,我是幸
運的。
第二天壹早搭車到宜蘭,聽說上次被追索的赫氏角鷹便是在偷運臺北的途中死在那
裏。我和鳥類專家張萬福從羅東問到宜蘭,終於在壹家“山產店”的凍箱裏找到那只曾
經搏雲而上的高山生靈,而今是那樣觸手如堅冰的壹塊屍骨。站在午間陌生的不市鎮上,
山產店裏壹罐罐的毒蛇藥酒,從架上俯視我。這樣的結果其實多少也是意料中的,卻仍
忍不住悲愴。四十歲了,壹身仆仆,站在小城的小街上壹家陳敗的山產店前,不肯服輸
的心底,要對抗的究竟是什麽呢?
和張萬福匆匆包了它就趕北宜公路回家了,黃昏時在臺北道別,看他再繼續趕往臺
中的路,心中充滿感恩之意。只為我壹通長途電話,他就肯舍掉兩天的時間,背著壹大
包幻燈片,從臺中臺北再轉花蓮去“說鳥”。此人也是壹奇,阿美族人,臺大法律系畢
業,在美軍顧問團做事,拿著高薪,卻忽然發現所謂律師常是站在有錢有勢卻無理的壹
邊,這壹驚非同小可,於是棄職而去,壹跑跑到大度山的東海潛心研究起鳥類生態來。
故事聽起來像江洋大盜忽然收山不做而削發皈依、反渡起眾人壹般神奇。而他卻是如此
平實的壹個人,會傻裏傻氣呆在野外從早上六點到下午六點,仔細數清楚棕面鶯的母鳥
餵了四百八十次小鳥的記錄。並且會在座談會上壹壹學鳥類不同的鳴聲。而現在,“赫
氏角鷹”交他去做標本,壹周以後那胸前壹片粉色羽毛的幼鷹會乖乖的張開翅膀,乖乖
的停在標本架上,再也沒有鐵夾去夾它的腳了,再也沒有商人去輾轉販賣它了,那永恒
的展翼啊!臺北的暮色和塵色中,我看他和鷹絕塵而去,心中的冷熱壹時也說不清。
我是個愛鳥人嗎?不是,我愛的那個東西必然不叫鳥,那又是什麽呢?或許是鳥的
振翅奮揚,是壹掠而過將天空橫渡的意氣風發,也許我愛的仍不是這個,是壹種說不清
的生命力的展示,是壹種突破無限時空的渴求。
曾在翻譯詩裏愛過希臘廢墟的漫草荒煙,曾在風景明信片上愛過夏威夷的明媚海灘,
曾在線裝書裏迷上“黃河之水天上來”,曾在江南的歌謠裏想自己駕壹葉迷途於十裏荷
香的小舟……而半生碌碌,燈下驚坐,忽然發現魂牽夢索的仍是中央山脈上壹只我未曾
及睹其生面的壹只鷹鳥。
四十歲了,沒有多余的情感和時間可以揮霍,且專致的愛腳跟腳下的這片土地吧!
且虔誠的維護頭頂的那片青天吧!生平不識壹張牌,卻生就了大賭徒的性格,押下去的
那份籌碼其數值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余生的歲 歲年年,賭的是什麽?是在我垂睫大
去之際能看到較澄澈的河流,較清鮮的空氣,較青翠的森林,較能繁息生養的野生生命……
輸贏何如?誰知道呢?但身經如此壹番大搏,為人也就不枉了。
和丈夫去看壹部叫《女人四十壹技花》的電影,回家的路上格格笑個不停,好萊塢
的愛情向來是如此簡單荒唐。
“妳呢?”丈夫打趣,“妳是不是女人四十壹枝花?”
“不是,”我正色起來,“我是‘女人四十壹枚果’,女人四十歲還作花,也不是
什麽含苞盛放的花了,但是如果是果呢,倒是透青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壹切正好,有看雲的閑情,也有猶熱的肝膽,有尚未怍斂也不想收斂的遭人妒的地
方,也有平凡敦實容許別人友愛的余裕,有高齡的父母仍容我嬌癡無忌如稚子,也有廣
大的國家容我去展懷壹抱如母親,有霍然而怒的盛氣,也有湛然壹笑的淡然。
還有什麽可說呢?芽嫩已過,花期已過,如今打算來做壹枚果,待果熟蒂落,願上
天復容我是壹粒核,縱身大化,在新著土處,期待另壹度的芽葉
張曉風經典散文
錯誤
——中國故事常見的開端
在中國,錯誤不見得是壹件壞事,詩人愁予有首詩,題目就叫《錯誤》,末段那句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四十年來像壹枝名笛,不知被多少嘴唇鳴然吹響。
《三國誌》裏記載周瑜雅擅音律,即使酒後也仍然輕易可以辨出樂工的錯誤。當時
民間有首歌謠唱道:“曲有誤,周郎顧。”後世詩人多事,故意翻寫了兩句:“欲使周
郎顧,時時誤拂弦。”真是無限機趣,描述彈琴的女孩貪看周郎的眉目,故事多彈錯幾
個音,害他頻頻回首,風流俊賞的周郎那裏料到自己竟中了彈琴素手甜蜜的機關。
在中國,故事裏的錯誤也仿佛是那彈琴女子在略施巧計,是善意而美麗的——想想
如果不錯它幾個音,又焉能賺得妳的回眸呢?錯誤,對中國故事而言有時幾乎成為必須
了。如果妳看到《花田錯》《風箏誤》《誤入桃源》這樣的戲目不要覺得古怪,如果不
錯它壹錯,哪來的故事呢!
有位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寫過壹出《高加索灰闌記》,不但取了中國故事做藍本,
學了中國平劇表演方式,到最後,連那判案的法官也十分中國化了。他故意把兩起案子
誤判,反而救了兩造婚姻,真是徹底中式的誤打誤撞,而自成佳境。
身為壹個中國讀者或觀眾,雖然不免訓練有素,但在說書人的梨花簡嗒然壹聲敲響
或書頁已盡正準備掩卷嘆息的時候 ,不免悠悠想起,咦?怎麽又來了,怎麽壹切的情節,
都分明從壹點點小錯誤開始?我們先來講《紅樓夢》吧,女媧煉石補天,偏偏煉了三萬
六千五百零壹塊。本來三萬六千五百是個完整的數目,非常精準正確,可以剛剛補好殘
天。女媧既是神明,她心裏其實是雪亮的,但她存心要讓壹向正確的自己錯它壹次,要
把壹向精明的手段錯它壹點。“正確”,只應是對工作的要求,“錯誤”,才是她樂於
留給自己的壹道難題,她要看看那塊多餘的石頭,究竟會怎麽樣往返人世,出入虛實,
並且歷經情劫。
就是這壹點點的謬錯,於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便有了壹塊頑石,而由於有了
這塊頑石,又牽出了日後的通靈寶玉。
整壹部《紅樓夢》原來恰恰只是數學上三萬六千五百分之壹的差誤而滑移出來的軌
跡,並且逐步演化出壹串荒唐幽渺的情節。世上的錯誤往往不美麗,而美麗每每不錯誤,
惟獨運氣好碰上“美麗的錯誤”才可以生發出歌哭交感的故事。
《水滸傳》楔子裏的鑄錯則和希臘神話“潘朵拉的盒子”有此類似,都是禁不住好
奇,去窺探人類不該追究的奧秘。
但相較之下,洪太尉“揭封”又比潘朵拉“開盒子”復雜得多。他走完了三清堂的
右廊盡頭,發現了壹座奇神秘的建築:門縫上交叉貼著十幾道封紙,上面高懸著“伏魔
之殿”四個了,據說從唐朝以來八九代天師每壹代都親自再貼壹層封皮,鎖孔子還灌了
銅汁。洪太尉禁不住引誘,竟打爛了鎖,撕下封條,踢倒大門,撞進去掘石碣,搬走石
龜,最後又扛起壹丈見方的大青石板,這才看到下面原來是萬丈深淵。剎那間,黑煙上
騰,散成金光,激射而出。僅此壹念之差,他放走了三十二座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
合***壹百零八個魔王……
《小滸傳》裏壹百零八個好漢便是這樣來的。
那壹番莽撞,不意冥冥中竟也暗合天道,早在天師的掐指計算中——中國故事至終
總會在混亂無序裏找到秩序。這壹百零八個好漢畢竟曾使荒涼的年代有壹腔熱血,給邪
曲的世道壹副直心腸。中國的歷史當然不該少了堯舜孔孟,但如果不是洪太尉伏魔殿那
壹攪和,我們就是失掉夜奔的林沖或醉打出山門的魯智深,想來那也是怪可惜的呢!
洪太尉的胡鬧恰似頑童推倒供桌,把裊裊煙霧中的時鮮瓜果散落壹地,遂令天界的
清供化成人間童子的零食。兩相比照,我倒寧可看到洪太尉觸犯天機,因為沒有錯誤就
沒有故事——而沒有故事的人生可怎麽忍受呢?
壹部《鏡花緣》又是怎麽樣的來由?說來也是因為百花仙子犯了壹點小小的行政上
的錯誤, 因此便有了眾位花仙貶入凡塵的情節。犯了錯,並且以長長的壹生去截補,這
其實也正是部分的人間故事吧!
也許由於是農業社會,我們的故事裏充滿了對四時以及對風霜雨露的時序的尊重。
《西遊記》時的那條老龍王為了跟人打賭,故意把下雨的時間延後兩小時,把雨量減少
三寸零八點,其結果竟是慘遭斬頭。不過,龍王是男性,追究起責任來動用的是刑法,
未免無情。說起來女性仙子的命運好多了,中國仙界的女權向來相當高漲,除了王母娘
娘是仙界的鐵娘子以外,從女仙也各司要職。像“百花仙子”,擔任的便是最美麗的任
務。後來因為訪友棋未歸,下達命令的系統弄亂了,眾花的雪夜奉人間女皇帝之命提前
齊開。這壹番“美麗的錯誤”引致壹種中國國仙界頗為流行懲罰方式——貶入凡塵。這
種做了人的仙即所謂“謫仙”(李白就曾被人懷疑是這種身份)。好在她們的刑罰與龍
王大不相同,否則如果也殺砍百花之頭,壹片紅紫狼藉,豈不傷心!
百花既入凡塵,壹個個身世當然不同,她們佻達美麗,不茍流俗,各自跨步走屬於
她們自己那壹番人世歷程。
這壹段美麗的錯誤和美麗的罰法都好得令人艷羨稱奇!
從比較文學的觀點看來,有人以為中國故事裏往往缺少叛逆英雄。像宙斯,那樣弒
父自立的神明,像雅典娜,必須拿斧頭開父親腦袋自己才跳得出來的女神,在中國是不
作興有的。還算搗蛋精的哪咤太子,壹旦與父親沖突,也萬不敢“叛逆”,他只能“剔
骨剜肉”以還父母罷了。中國的故事總是從壹件小小的錯誤開端,諸如多煉了壹塊石頭,
失手打了壹件琉璃盞,太早揭開壇子上有法力的封口。(關公因此早產,並且終生有壹
張胎兒似的紅臉。)不是叛逆,是可以了解的小過小犯,是失手,是大意,是壹時興起
或壹時失察。“叛逆”太強烈,那不是中國方式。中國故事只有“錯”,而“錯”這個
既是“錯誤”之錯也是“交錯”之錯,交錯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只是兩人或兩事交互的
作用——在人與人的盤根錯節間就算是錯也不怎麽樣。像百花之仙,待歷經塵劫回來,
依舊是仙,仍舊冰清玉潔馥馥郁郁,仍然像掌理軍機令壹樣準確的依時開花。就算在受
刑期間,那也是壹場美麗的受罰,她們是人間女兒,蘭心惠質,生當大唐盛世,個個
“縱其才而橫其艷”,直令千古以下,回首乍望的我忍不住意飛神馳。
年輕,有許多好處,其中最足以傲視人者莫過於“有本錢去錯”,年輕人犯錯,妳
總得擔持他三分——有壹次,我給學生訂了作業,要他們每念幾十首詩,錄在錄音帶上
繳 來。有的學生念得極好,有時又念又唱,極為精彩。有的卻有口無心,蘇東坡的“壹
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不知怎麽回事,有好幾個學生念成“壹年好景須君
記”,我聽了,面搖頭莞爾,壹面覺得也罷,蘇東坡大約也不會太生氣。本來的句子是
“請妳要記得這些好景致”,現在變成了“好景致得要妳這種人來記”,這種錯法反而
更見朋友之間相知相重之情了。好景年年有有,但是,得要有好人物記才行呀!妳,就
是那可以去記住天地歲華美好面的我的朋友啊!
有時候念錯的詩也自有天機欲匯,也自有密碼可按,只要妳有壹顆肯接納的心。
在中國,那些小小的差誤,那些無心的過失,都有如偏離大道以後的叉路。叉路亦
自有其可觀的風景,“曲徑”似乎反而理直氣壯的可以“通幽”。錯有錯著,生命和人
世在其嚴厲的大制約和慘烈的大叛逆之外也何妨采中國式的小差錯小謬誤或小小的不精
確。讓叉路可以是另壹條在路的起點,容錯誤是中國故事裏急轉直下的美麗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