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鐘針的第四根
昨夜經壹陣風的撫掠,楊樹的雄性花散落壹地。雨水泡浸過後,怪異的氣味相互交叉,鼻腔通進壹股細胞漲破的腐爛氣息。在暖人的春風掃蕩前,無數楊樹花約定了為期壹夜的逃離,默契而決絕。可不爭的事實就在眼前,它們齊刷刷從源頭掙脫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北方難得落上幾天溟濛小雨,離放晴還需幾日。街上的閑步者少了,老式社區僅剩的幾家窗戶裏外都暈上了壹層乳白色霧氣。男孩野勁銳減不少,露出腳丫高高地搭在門檻上,消磨著被細雨拉長的時間。人們已被生活的五鬥米折彎了腰,但凡被霧氣氤氳的、帶壹層灰的街象,大多都會被忽略。地上成堆的碎跡便也不足為奇了,萬物生死是正常代謝,季節的規律循環決定了掉落的必然,而重力決定了掉落的方向,千年的季節輪回裏,從未有誰覺察出異樣。
唯獨李沫使這腐爛的氣味直逼感官,他似乎天生對易碎的事物成癮,腦袋怔了片刻功夫,才稍覺緩和,又不禁加快了拉桿箱。由於神經中樞經常接受外界刺激而形成的依賴性,隔陣子便不得不找些東西聊以慰藉。他趁著緊壹緊腋下鐘表的功夫,低頭四下張望,壹條牛奶般流淌的小徑從十裏外的鋼筋水泥森林延至腳下,大概是月色灑下的幻覺吧,月色真夠狡黠。但他卻相信,除卻他的幻覺,這個世界壹無所有,連薛明抽過的那些真實的煙頭,都被這幻覺給吞滅了。
陰沈的薄雲飄過樹梢,漫過枝杈,最終在月亮邊上散開,使人產生放眼初春天氣的欲望。此刻的心緒,如曉天的星影,卻還散綴在上壹季冷寂的天空中,使這欲望裏摻雜了太多若隱若現的過去,他不再企圖調動欲望,聽從直覺的安排,緩慢地踏入這個陌生的良夜。燈下,肉體和影子互相牽制著,他似乎既未妥協,卻也從未前進。
二
李沫和往常壹樣坐在近黃昏的屋子裏,兩顆幹癟的眼眸隨表盤上褪漆的羅馬數字順時鐘運動著,壹汪虛無的深邃。他的房間常年不通風,墻上的老式鐘表久未擦拭,指針馱著層層厚灰,孜孜不倦地走著,從未出錯地走著,仿佛三十年來使它們運作的不是機械發條,而是未知力量所賦予的使命。
鐘針壹刻也不停息。這讓他時常想起樓上的林嬸,精力無限充沛,隨時呼風喚雨,她的臉好似碗中發酵過度的面團,再點上兩顆黑豆作眼睛,李沫每日下午五點後行蹤的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它們的雪亮。李沫覺得女人年輕時也定是個“細腳伶仃的鐘針”,可日子在更新,人壹旦變成鐘針,馱上了時間的脫落物,恐怕再也擺脫不掉。
遇見不愛交際的李沫,她倒也頗為客氣地招呼兩聲,適時詢問李母的身體狀況。面對詢問,謊言不但使別人安心,還捎帶幾分聊以自慰的希望,壹句微笑裏的“挺好”,便為“妳我他”都留足了余地。但凡明白這些,李沫的言行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事實同樣向他證明著,接受真相並非好事,只會使人愈發麻木,比如面對母親倒吐的中藥裏含混著咯血,李沫就會感到不知所措。
最終,李沫還是打算終止這言語上的自欺欺人,這或許與他經常找不到為壹件事長久逗留的熱情有關。李沫唯獨對想象情有獨鐘,想象找上門時,卻也有過不少煩惱。他在半夜為門折頁上油,開門時再無引人耳目的金屬聲,自己也能少些鄰人從暗處偷窺的想象;他藏在取藥途中的細雨裏,隨著那頂印有招商廣告的蘑菇傘匆匆閃過,所有想象中的、該與不該的目光交匯都隨之阻斷;他習慣性地缺席壹切公***場合,譬如上周老同學的溫泉之邀。李沫偶爾也會想象自己在水汽蒸騰間血脈僨張的樣子,可漸漸地,他的理智似乎將要在這放縱的沈浸裏永遠地沈睡下去,人類這般罪惡的欲望,令他痛恨且羞恥。
更多是因為李沫網站寫手的職業性質決定了他需要獨處的時光。作為計算機系的工科生,李沫卻只對那些在博客、論壇上發布文章的電腦功能產生興趣,於他而言,大學畢業無非是將大學的象牙塔搬回了家,象牙塔裏四處充滿著壹個理想主義者的藝術熱情。他投稿的方式分兩種,壹種是潛入群聊,群裏壹般會有各大網站、工作室的網編發布的征稿廣告,以此來賺快錢;另壹種是簽約小說網站,這種方式所得稿酬天差地別,李沫只是處於金字塔底端籍籍無名的普通寫手,每月只能拿到壹份全勤錢。真正讓他提起興趣的,唯有寫詩,但興趣不賺錢,他便暫且用寫稿換來的果實供奉興趣的神廟,再苦也無妨,做的畢竟是自己喜歡的事情。在由無數個熬藥的黃昏串織而成的熬不出頭的日子裏,如此多壹份思考,是李沫安全感的來源。
滴答、滴答、滴答……三根鐘針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何時該去拿藥煎藥,何時該去買菜做飯,何時又該去寫稿寫詩。每日在等待煎藥的間隙,在母親沈沈睡去的黃昏,李沫壹般都會在客廳坐上半個時辰,看鐘針馱著層層厚灰,馱著他日復壹日的枯燥生活孜孜不倦地走著,從未出錯地走著。太陽下山後,想象力便升起,他的腦海如這鐘針,壹刻也不曾停息。
李沫回憶兒時曾見過壹次醫院的心電圖,在外祖母去世那天。與往日不同,大人們的哀慟並未讓他感到無所適從,這種場合下,他再明白不過的是,自己的視線只需死死地追隨著這跟線,代替放聲痛苦,作為對外祖母緬懷的外在表現。盯得久了,倒也盯出壹番獨特的美感。他看著生命微弱的律動線由小山化作平地,壹切波瀾最終走向規整和諧,靜似回到了生命的初始。親人拭淚的雙手壹下又壹下,李沫難以忍受這潮濕的病房,他甚至在面前想象出壹面鏡子,此刻自己像是從水中撈出的金魚,面部愚蠢又可憐。而眾人似乎從未覺察出異樣。
滴、滴、滴……有壹瞬,李沫突然覺得,心電圖上的那根線就是他。
三
李沫自打給母親拿藥的第壹天起,仿佛自己也從精神上沾染了這病,壹天不喝藥,“病情”便嚴重壹天。醫師為李沫換藥時,笑稱他是神農,不到三十歲便嘗盡了百草。李沫像牲口反芻壹般將這百草嚼得索然無味。
這日黃昏,或許受到新藥的刺激,李沫剛放下碗,擡頭便發覺墻上的異樣。因夜雨來襲,原本滲水的壹角墻面上,裂紋爬山虎似地猛進,竟壹直蔓延到墻中央的表盤後方,壹點點地朝下生長,觸及地板後,在光滑的表面少了阻力,生出眾多毛細血管狀的微小分杈。
墻就要塌了,即將塌倒在每壹個下壹秒的默念中,唯獨這件事情,似乎沒有人比李沫更加確信,也沒有任何挽回的余地。李沫覺得眼前的不是墻,分明是壹張紋路縱橫的可怖的臉。墻邊靠著他的書桌,桌上是他的電腦,成摞的詩集、草稿與滑絲的水龍頭。早該丟棄的水龍頭無數次被李沫當做自己創作靈感源源不斷湧出的出口。可眼下,墻就要塌了,李沫看著它,竟生出來壹絲憐憫。
唯獨墻上的鐘針不疾不徐。李沫擡起手臂對著手表,墻上的時間沒有絲毫的偏差;至於鐘針的數目,心中默念三根,壹根不多,壹根不差。在白茯苓藥效下,李沫的腳心和後背汗涔涔的,像這城市沒有盡頭的溟濛小雨,有種發黏的潮濕感。壹團冷氣在他的骨縫裏串來串去,仿佛正在追殺剛剛吞下的壹大碗熱水的暖意。他改日,又或現在,要趁藥房關門前換掉這副藥,喝藥喝出幻覺壹事令他恐慌。
他的眼睛盯著鐘針,靈魂卻在盯著那條平滑的心電線。他的身體終於變得潮濕起來,可那潮濕的病房早已離他遠去。許多年後,那條平靜線下的波瀾被再次掀起,滴答、滴答、滴答……壹條熟悉的律動線拖著微弱的尾音搖擺在李沫的意識中。到底從何時起,他的想象力誕生出這第四根突兀且透明的鐘針,鐘針的第四根又在他的想象力與這個世界嬉戲時暗自潛伏了多久……諸多問題交錯浮現,李沫找不出答案。他此刻的感受像壹杯像烈酒,無論如何都激不起與人碰杯的沖動,眾人似乎也從未覺察出異樣。
鐘針要想正常運作,就要與另外幾根連綴在壹起。時間的秩序、世間的文明、約定俗成的規則,被分秒不差地連綴起來,運行於那三根鐘針晝夜不息的輪回當中。“年年如此,家家如此,今年自然也如此”,人們習慣了在精準的秩序中井然地存在,譬如林嬸掛念大蒜價格,幾日內漲或跌了幾毛,天天經歷著股市大盤裏的驚心動魄。滴答、滴答、滴答……李沫覺得,在時間單調的推進與重復中,任何事物均是壹記早已死去的符號。如此壹來,第四根鐘針便顯得意義非凡,它按李沫的生命節奏疏離地走著,卸下了了承載時間的負擔。
窗欞邊的月影在屋內移動,李沫始終沒有邁出腳步。當下,他咽了咽口水,拼命將註意力聚攏,諸多感受湧上味蕾,比中藥的任意壹口都更為苦澀。
四
林嬸的兒子薛明與李沫同歲,薛明遺傳了林嬸的精明,在江南開了面粉廠,生意蒸蒸日上,逢年過節交差似地帶女友回家。女孩的茶杯柄沒握熱乎,就說娘家有事,匆匆打車走了。至於後續之事,被別有用心的人翻出來了十多種版本,選擇相信或不信,亦或選擇哪壹版本,更是因人而異。
對於有無女友這件事,李沫無論如何是撒不住謊的,但他的眾多希望也並無壹項指於此。李沫知道,壹旦踏入婚姻這道門檻,與世界的羈絆只會更深壹重,順應了人之常情的鐘針,又與其他三根有什麽差別?
李沫只有在寫詩時,三根鐘針庸碌的擺動聲才會消失在耳邊,自己仿佛化身成為那第四根鐘針,筆下的整個宇宙都隨之運轉,成就了另壹種意義上的秩序井然。而在其余時候,他是聽不見第四根鐘針的動靜的。
情到深處,他便把詩當做今生唯壹的繆斯,在大提琴家聖桑的《天鵝》的旋律中,露出古典而純粹的面龐。葉芝的詩卷被溫柔地翻展,他與她之間綿延出壹條清冽的月光綢緞,二人漫步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兩側,他若試探,她也羞澀地觸及;他說自己除了夢想外壹無所有,而剛巧她就是夢想。他在祈禱,願她的生命綻放他的壹生,為他披上榮光。
李沫幻想他們在房間內纏綿,在街對岸的路燈下***舞。滴答、滴答、滴答……第四根鐘針按照這圓渾的生命節奏,用力牽扯著他心底的柔軟。路燈的黃色光輪裏,想象力變得堅挺而又易碎。他突然記起第壹次聽到美妙的《天鵝》是在收音機裏,自從畢業後擁有了自己的第壹臺電腦,老式收音機便被擱置在記憶的角落。此刻,他懷舊極了,於是紳士地親吻壹下繆斯的臉頰,便又匆匆回到了現實。他動身在書櫃的第三層抽屜尋找它,若是幸運,或許今晚,他又能與《天鵝》重逢。
收音機是李沫大二時文學社的學長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可畢業後的情誼,就如放閘的洪水,洶湧進不同城市奔波的人群中,難以尋蹤。他擱置收音機的另壹個原因,便是不願單方面卑微地懷舊。但當看到收音機依舊靜靜地躺在抽屜裏,李沫倒也松了壹口氣。他用食指小心地滾動調臺輪,試著撥回到熟悉的調頻。這個曾放《天鵝》的電臺調頻,被夾在壹檔深夜情感節目與新聞節目之間的縫隙間,若是手指稍微用力壹絲,便會懊悔地滑過頭。李沫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在這擁擠的空間中與那久違的記憶玩著捉迷藏。
墻上的鐘針悄然滑過零點壹刻,調頻即將撥到終點。李沫沒有想到,區區八年間,隨著壹些爆炸式的資本來襲,許多內容優質的老電臺節目即將絕跡,只有少數幾個緊隨國家發展動向的沒被取代。李沫替那個古典音樂電臺的消失感到惋惜,卻也驚喜地發現,其間倒還有幾個頗具特色的小調頻頑強地存活了下來,譬如有檔叫做“罄竹難書”的大學生“地下電臺”,依仗著龐大的青年群體以及種種荒誕的現實素材,頻頻收到匿名來電,下至兒女情長,上至天文地理,黑色幽默風格十分逗樂。但李沫終究覺得,這些娛樂化的聒噪之音令他無法忍受。食指繼續順時針向前推進,他不打算過多停留。
“今天是‘詩人之死’的特別版節目,我是主持人楊果,節目的開始,為愛詩的妳獻上壹首艾略特的情詩……”似乎希望和轉機總會在不經意間攀上心頭,隨著壹句悅耳的節目開場聲,李沫的意識從夢的邊緣滑向耳邊的女聲中,他的瞳孔在夜色裏驟然放大,另有隱隱的微光在閃爍。
他已忘記方才是如何調到了這裏,但自己真正向往的電臺模樣卻因此愈加清晰。人們收起光天化日下張揚的姿態,打開電臺,城市中無數個寂靜的角落連在壹起,通過某些聲音虔誠地審視內心。現在,直覺告訴他,可以將自己的向往寄托於這個調頻。它同樣屬於那些小眾調頻中的壹員,風格清新鮮明,最重要的是與詩歌有關,讓李沫心生澎湃。這裏沒有令人煩躁的流行音樂,沒有嚴肅深沈下的矯揉造作,從容的女聲背後,多以日本輕音樂或歐洲古典樂為背景。女人的聲音流利而不急躁,婉轉而不嬌媚,詩的每行情感都被過渡得恰到好處。理想,愛,寬容,美德,在詩行轉折的間奏中,李沫的腦海蹦出這些詞來,它們都成了標簽,被李沫親自貼在想象中的女人的身上。
滴答、滴答、滴答……
“節目的最後,我依舊為大家獻上萊蒙托夫的《帆》……”
滴答、滴答、滴答……
“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它到遙遠的異地尋找什麽?它把什麽都拋在故鄉?”
她的每段話,每個字,都像珠子壹般砸在李沫的心上,顆顆錯落著跳躍、跳躍,攪得他心中壹陣淩亂。他忘記了《天鵝》,忘記了時間,卻獨獨聽見了那第四根鐘針奔走的聲音。偽裝在庸碌裏的蜷縮的心,浸泡在苦澀中的蜷縮的心,在鐘針的復蘇聲中,在女聲的溫存裏,全部得到撫慰。
滴答、滴答、滴答……
李沫回到書桌前,任由靈感傾瀉在紙上。這般美好令他心中萌生了新的想法。
五
自從那壹夜,李沫心中第四根鐘針的奔走聲就壹反常理地遲遲不褪。無論是買藥、做飯、工作,詩與女人都讓他想著,她的聲音讓他上癮,有種使他在每個深夜卸下戒備、全然敞開自己的魔力。在街上行走或是在藥房等待醫師時,他便開始幻想與這女人有關的壹切,楊果是否為她的真名?如果是的話,為何不像自己取壹個筆名,作為保護,用虛擬隱藏起真實?
北方到了這個季節,楊樹便開始開花結果。楊樹生長六年左右達到成熟,雄性楊樹開花後花穗自然脫落;雌性楊樹開花後結成果實,成熟後,小碩果開裂,帶著絨毛的種子像蒲公英壹樣四處飛舞,落到地上後生根發芽。樹越老產生的飛絮越多,李沫雖然對這些飛絮生理性過敏,卻覺得有種美在其中。
每年的這時,薛明便要回家探母。李沫與薛明並未有過正面交鋒,但文藝青年與商界才俊的對話讓他想想都覺得尷尬。李沫每日下午出門時,都會在角落裏的路燈下發現新的煙頭,時間壹久,他便開始觀察起煙蒂的形狀,多半不是爽利規整的,而是被用力揉撚過,煙身變得褶皺,灰墻上還留有煙頭的燙痕,這讓他覺得抽者不像是飯後借煙瀟灑壹把,更像是借煙消愁,卻愁上加愁。
曾在壹個晚上,李沫路過那裏時,看到了薛明的身影。與薛明相比,李沫年近三十上有老下無小,連女友都不交,每天窩在房間內不知在寫些什麽,這便是他給鄰裏的印象,他們口中哪有什麽客觀陳述,稍加留意就能聽出褒貶色彩,對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看法如同壹日三餐約定俗成,不謀而合。李沫覺得他們的談資比對著鐘針發呆還要無趣。
李沫沒有湊上前去,但也不怕薛明發現自己。像他們壹輩的同齡人,在每個冷暖自知的時間裏,都天然地擁有不被打擾的權利。李沫厭倦這個時代的浮躁,但他自認為是幸運的,既然選擇沈浸在精神的溫柔鄉,便沒有理由去指摘薛明們濟濟奔走的苦勞。當下,他們只需各自過好各自的,各自充盈著人生的意義罷了。
更何況,自從那壹夜,李沫的人生似乎有了新的希望。他將投稿的本職工作放在壹邊,專心鉆研起壹些可以被拿到節目上公開展示的詩句,他想聽她讀,想要捕捉到她對他句子的感覺,從而被他上升到對他的感覺。滴答、滴答、滴答……她仿佛成了他的那第四根鐘針。
李沫本以為投稿即將石沈大海,但這個機會最終沒有辜負他。今晚,他的詩作便要從女人口中讀出,這樣美麗的時刻與他庸碌的生活,形成了多麽鮮明的對比。滴答、滴答、滴答……第四根鐘針的運作讓屬於李沫的宇宙得以無限放大。
“歡迎收聽‘詩人之死’節目,我是主持人楊果”,李沫再次迎來了他的繆斯。
“今天的節目有些不同,我將為大家誦讀來自詩友們的投稿,首先是來自M大中文系的大四學生……”
滴答、滴答、滴答……時間仿佛被窗外的細雨無限地拉長,李沫厭倦這種等待的折磨。
滴答、滴答、滴答……
“接下來,是‘詩人’李慕果的兩首小詩……”
李慕果,李沫愛慕楊果。雖是滿心歡喜為女人所取的新的筆名,但在按下發送鍵的壹剎那,李沫難免有些後悔。若是女人發現了自己的心思,他定會羞愧死的。
“我愛的不是太陽/是烏雲中隱現的太陽/壹切以為灼燒不盡的/單調和張揚/跟隨壹場意外覆滅……我歆慕妳濕漉漉的靈魂……”
滴答、滴答、滴答……
“清晨的我向前跑/街道卻向後跑/圍巾向後跑/鼻呼氣向後跑/時間向後跑/妳的過路旁/我也/向後跑……”
滴答、滴答、滴答……
他的鐘針在燃燒,靈魂劈啪作響。此刻,她已與詩歌難解難分,都化作了燃料拼命往他心底裏添,他枯木逢春般吮吸著腦中每壹絲神經復蘇的快感,恨自己既不能盡興,又擺脫不掉愛情十字架的火刑,恨那心中惡魔吵嚷著“鮮活是永久,虛脫是短暫”之類自欺的話。對於熱情燒完的某種必然,他總是隱隱地怕著,而這美妙多存留壹分鐘,他便又急躁了壹個世紀,仿佛在暗暗討要壹個終將冷卻的結局以證明並非憂思過度,而是某種先見之明。他不可抵禦地在戒與癮的折磨之間反復橫跳。
“親愛的詩友們,壹小時的時光總是這麽短暫,今夜的所有投稿都已讀完……”
滴答、滴答、滴答……李沫似乎仍沈浸在他與她那短暫的歡愉裏。
“節目的最後,我將為大家獻上萊蒙托夫的《帆》……”
滴答、滴答、滴答……
李沫每次聽女人讀《帆》時,都會想起隔壁房間母親的哭泣,樓下林嬸的吵嚷,燈下薛明的嘆息,以及隱藏於黑暗中的無數緊盯的眼睛。他仿佛看到,在淡藍的大海中,有壹片孤帆在遊弋,白色的帆船在異地漂泊,它痛恨風雨,壹心向那理想與光明進發。
六
母親的葬禮,正逢第二年春季的陰雨天。這老式社區九十年代便宣布拆遷,卻又茍延殘喘了半個世紀之久,而人早早為自己定下個壽終正寢的年歲,死亡卻常常不期而至。陪同李沫參加葬禮的只有母親唯壹在世的親人,李沫的舅舅。李沫站在潮濕的病房裏,空蕩蕩的,沒了兒時親人的擁擠和悲慟,他的心也空蕩蕩的。
這個春天,老式社區也變得空蕩蕩的。薛明最終選擇和相戀十年的女友結婚生子,林嬸壹家也被薛明接走。直到藥房搬遷關門,李沫才發現自己患的是無需喝藥的假性傳染病。
母親在深夜的沈睡中悄然離世,沒有痛苦,身邊的萬事似乎都像那條心電線,走向了最初的規整與和諧。他若無其事地在黃昏的街道遊蕩著,看著理想中自由自在的模樣,就這樣突然實現了。可莫名作祟的情緒令他惝恍,是因公園池裏低吟暗泣的蓮苞嗎?他的心事穿透濁眸,隨遠處的余暉在天邊淡淡暈染開,或許是因消失在頹唐地平線上的金輪,抑或向他打著啞語的爬蟲,幾串靜默的淚珠子重重地彈下,薄暮的霧淒迷,他究竟是失語了還是無人與***?
夜色不會因他的悵惘而推遲壹刻降臨。他盼望著熟悉的午夜,盼望著從他的繆斯那裏獲得救贖,饑渴地等待《帆》的歸航。今晚女人念的是葉芝的遺作,他的理智告訴他,女人的聲音似乎更加明媚動人,而他那燃燒的鐘針,那劈啪作響的靈魂,那愛與恨的糾纏、戒與癮的折磨,通通消失在平靜的海面。似乎真正為帆的航程增色的,是那暴風驟雨。
李沫走在路燈昏黃的暖色調裏,斜斜的幾縷打在向他側臉,顯得格外迷幻。他不再買菜,做飯,熬藥,甚至不再寫詩,似乎失去了庸碌的日子,也失去了寫詩的意義;似乎沒有了風雨,理想與光明的意義亦不復存在。他漸漸清醒,純粹的苦難毫無生機,正如純粹的希望。
七
昨夜經壹陣風的撫掠,楊樹的雄性花散落壹地。雨水泡浸過後,怪異的氣味相互交叉,鼻腔通進壹股細胞漲破的腐爛氣息。在暖人的春風掃蕩前,無數楊樹花約定了為期壹夜的逃離,默契而決絕。可不爭的事實就在眼前,它們齊刷刷從源頭掙脫的結局也不過如此。
老式社區要在下周進行拆遷。李沫往行李裏掖了掖車票,明晚,他就要抵達人潮洶湧的市中心,開啟壹段新的航程。或許明晚,他便能與他的繆斯重逢。他壹邊幻想著久違的精神高潮,壹邊從墻上摘下老式鐘表,最後塞在腋下。
陰沈的薄雲飄過樹梢,漫過枝杈,最終在月亮邊上散開,使人產生放眼初春天氣的欲望。此刻的心緒,如曉天的星影,卻還散綴在上壹季冷寂的天空中,使這欲望裏摻雜了太多若隱若現的過去,他不再企圖調動欲望,聽從直覺的安排,緩慢地踏入這個陌生的良夜。燈下,肉體和影子互相牽制著,他似乎既未妥協,卻也從未前進。可他此刻卻隱隱聽見了什麽。
“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
它到遙遠的異地尋找著什麽?”
滴答、滴答、滴答……
“不安分的帆兒卻祈求風暴,
仿佛風暴裏有寧靜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