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劉寶江散文賞析
農歷二月,萬物敞開牢籠,準備放出身體裏的野獸,給大地和原野恢復生機。大多數農民還沈浸在新年的歡娛之中,爺爺已拿著鐵鍬、鐵鎬去了家裏唯壹壹塊靠近河流的田地,在別人的冷嘲熱諷中,我行我素地修起了水渠。
爺爺是壹個典型的農民,壹生的心血都付給了莊稼。他最喜歡小米幹飯水豆腐。像雞蛋羹壹樣的鹵水豆腐腦兒,撒上雪裏紅,簡直是美味,現在描述起來都直流口水。熱氣騰騰的小米幹飯爺爺總能吃上兩碗。正因為如此,他每年春天都極力主張多種谷子和黃豆,就連樹坑的縫隙也不放過。但靠天吃飯的山區,只要不下雨,壹年的收成就會泡湯。那壹年就是如此,果園裏的黃豆長得又高又綠,綠得黑黝黝的,爺爺精心看護,設下防兔子的套,多次施肥,但偏偏在黃豆開花的時候大旱,黃豆的葉子由黑綠變成了枯黃,秋天得到的大豆既幹癟又小。做成的豆腐沒有黃豆的香味,爺爺總是抱怨,甚至在不吃豆腐的時候都如此。這不剛出正月,爺爺就去挖水渠了。
河灘與河床之間有五百米左右的距離,挖壹條水渠不是什麽難事,難就難在河床低河灘高,挖的水渠不夠深,水不能流到果園裏,這種想法只好作罷。爺爺只能舍近求遠,避難求易了,目測了壹條和果園相連的千米左右的直線,二話不說就幹了起來。他穿著水鞋,揮舞著鐵鍬站在水中用力地挖著,他把鏟起的每壹鍬沙石都放在壹個靠近河邊的土堆上,壹會就堆成了壹座小山。每壹次沙石被鏟起,水就會洇過來,壹會就會漫過沙石,影子壹樣的跟隨。混濁的泥水中冒著白色的泡沫,隨著鐵鍬的上下而沈浮。枝頭上的喜鵲拼命地叫著,在樹枝間飛來飛去,像是在保護自己的領土。爺爺擡頭看了看,心裏泛起了美好的念頭。
大約過了半個月,水渠終於挖到了樹林旁,樹林裏陰暗潮濕,地面結著薄薄的冰層。爺爺帶上了我和哥哥,吩咐我們去樹林中撿來樹上掉下的枯枝,均勻地擺在壹條通往果園的直線上。爺爺用打火機點燃柴草,樹枝慢慢地就燃了起來。爺爺拿出紙和煙袋子,在手心中攤開壹張長條的書紙,那分明是我壹年級時用過的書本,爺爺把煙絲均勻地撒在紙上,只幾下就卷成了壹頭粗、壹頭細的書紙煙卷,然後放到嘴邊壹抿,粘上接口,隨手揪掉粗頭處的撚成繩子狀的接頭,拿起壹根燃著的樹枝點上煙,壹口壹口地嘬著,那嗆人的味道遠比柴木燃起的煙味濃重,爺爺看著明亮的火光,眼中充滿希望。
整個上午我們幾乎找遍了樹坑中所有的枯枝,才把通過樹林的壹條直線擺滿,當枯枝燃成灰燼,下面的土地也慢慢地融化了,泥土松軟,挖起來容易多了,挖了壹尺左右的厚度後,地面還是冰凍的,爺爺用鎬強行刨起來,每刨壹鎬都會飛濺起土黃色的碎末,上面留下清晰而犀利的痕跡。水渠的修建過程是從寬到窄的過程,從開始的壹米左右的寬度到後來的三十厘米左右,越是接近果園就越容易挖,大概經歷了壹個月的時間,水渠終於完成了。爺爺套上牛犁把果園的土地翻成了壹條龍的形狀,並在每棵果樹旁圍起來壹米見方的土堆,之後水就順著水渠自然地沿著壹條龍的土溝自覺地澆了每壹棵果樹,同時澆透了果園中的每壹寸土地。
春雨總是貴如油,這壹年也不例外,鄉親們總是盼著下雨,但雨水總是不來,幹旱的土地幾乎 開了裂,誰也不敢讓種子冒險,怕白白地忙活壹場。只有我家早早地就把黃豆埋進了濕潤的泥土。那些先前嘲諷爺爺的人每次見到爺爺都羞愧難當,其中有壹個土地和我家果園挨得近的年輕人不好意思開口,爺爺看出他的心思,主動說:
“怎麽不下地幹活?”
“天旱成這樣,下地不是跟個傻子似的白忙活嗎。”臉上現出狡黠的神情。
“兔崽子,妳心裏怎麽想的,我還不知道,趕緊拿著鐵鍬澆地去。”爺爺微笑著說。
“妳那麽辛苦自己修的水渠,我能請(二聲)現成的嗎?要不我澆地給妳點錢。”說完嘿嘿壹笑。
“兔崽子,和我來彎彎繞,不想澆拉倒,明年餓死妳。”爺爺表情凝重。
“行行行,我去澆還不行嗎,上趕子買賣誰不做啊?”說完又嘿嘿壹笑。
“得了便宜還賣乖,趕緊澆地去吧。”爺爺的臉上露出了喜悅的表情。
這以後,我家果園旁邊的地陸續都被僅有的那點河水澆過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種下了黃豆,之後那壹年風調雨順,整個河灘綠油油的,每壹個經過的人都會做出猜測,說哪家今年能打多少黃豆,同時還不忘開句玩笑:“打那麽多黃豆,秋天請我吃豆腐啊?”“我吃妳豆腐,真要是打得多,請妳吃幾頓。”之後搭訕幾句就散了。
這年夏天,雨水較大,每次雨後,水渠都會被淤泥填滿,每次爺爺拿著鐵鍬前去,很快就會興高采烈地回來,原來水渠早被清理幹凈。秋天漫山遍野的谷穗低下了頭,玉米吐出白色的胡須,身上那層翠綠的皮也變得霜壹樣白,河灘上的黃豆在風中像打過敗仗的戰場,黃色的葉子落滿地,僅留下每壹個枝杈還擎著,每壹個枝杈旁邊是密密麻麻的豆角。走在鋪滿黃豆葉的土地上,那種金黃使妳感覺置身於寶藏的王國,只要太陽照射,就會產生七色的彩虹,每壹個帶著喜悅收割的人,都在搬運著精心培育的果實。
這是壹個收獲的季節,農民的祥和來自於土地的收成,他們只要有了糧食,便會得到最基本的歡愉,家家戶戶的糧倉豐滿了,日子過得便會紅火。那是壹個經常見不到爺爺在家吃飯的冬天,只要有人家拉了豆腐,爺爺就會被叫去。開始爺爺死活不去,後來抹不開情面去了壹家而壹發不可收拾。
這樣的生活延續了兩年,壹架飛機就打破了這裏的寧靜。飛機探測出來鐵礦,於是開廠房,買機器,很快就辦起了鐵粉廠,鐵粉廠的汙水就選擇了這片肥沃的河灘。廠長說給錢,爺爺怎麽都不同意,但是他用高價買通了其他在這有地的百姓,爺爺因此還得了壹場病,最終不得已,只能眼看自己苦心經營的果園被毀。他們用鏟車挖出了兩個房子深的大坑,把排出的汙水灌進這裏。挖坑的那天,爺爺看著自己種下的果樹被鏟車輕松地拔出,每拔出壹棵,爺爺的心就會被刺痛壹下,但又無可奈何。
如今果園已經沒有了,水渠仍然躺在那裏,只是年久失修,只能看出大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