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受戒》:煙火和仙氣並存
汪曾祺先生完成這部作品的時間是1980年,此時文革剛結束不久,國內文藝界也掀起了傷痕文學思潮,文壇彌漫著壹股強烈的哀傷。但是汪曾祺的作品突破了主流的文學束縛,驚艷了當時的大眾。在《受戒》這個簡短的故事裏,卻有著龐大的治愈力量。
它的故事結構很簡單,就是講述小和尚明海與 農家女 小英子之間天真無邪的朦朧愛情,連接整部劇情,是自然的鄉村之美和健康的人性。故事雖然平淡,但是行文如行雲流水,瀟灑自然之中自有法度。
印象裏和尚是不沾紅塵壹粒,要慈悲為懷,不開殺戒,常伴青燈古佛的。但那也是吹捧,在亂世裏那個不是沒有出路了想討口飯吃混個出路?
汪曾祺看到了這壹點,所以他的小說,尼姑是要住在庵裏,和尚當然要住在廟裏,但是明海卻偏偏住在荸薺庵裏。
原說和尚本就該四大皆空,功名利祿應當放下。但是明海的舅舅仁山天天打著珠算盤,幹著收錢的活。還理直氣壯的說,和尚做法事,可不就是為了收錢?
原說和尚應該不近女色,怎麽能娶媳婦呢?但偏偏二師父仁海就有壹個老婆,三師傅仁渡聽說不止壹個相好的。甚至善因寺裏的方丈石橋也有壹個十九歲的小老婆。在這裏壹個兩個大姑娘會跟和尚壹起私奔好像壹點都不為奇。
在這個庵裏沒有所謂的戒律清規,規矩二字更是提都沒有人提過。人各依本性而活,不以教條為忤,過年殺豬,閑時打牌,也會氣急了罵人,和尚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麽兩樣。
汪曾祺把這壹切娓娓道來,平淡樸實的語言也讓我們知道這不是諷刺,不像孔子壹樣面對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那樣呼喊“觚不觚”壹樣,哀怨現在和尚不像和尚。而是幽默恬淡的用六個職業作比告訴妳它仿佛就是壹種謀生的職業,和尚不是為了普度眾生,不是為了教育人,不是為了歌頌誰,就是為了活命。
他最大限度地保有了人類原生態的質樸、純真的本性。就像他自己也說,在壹次法事後會看見和尚脫下袈裟,互道辛苦,才知道原來和尚之間也很講人情,不是那樣冷淡。
明海老往小英子家跑。他們壹家人勤勞肯幹,洋溢著豐沛的生命活力,也如蕩漾奔騰的活水, 毫無枯竭沈寂的跡象。趙家母女更是具有靈性。趙大娘的眼睛清亮亮的,頭梳的滑溜溜,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開放爽朗,全身都發散著壹種青春的氣息。
晚上明海和英子還會並肩坐在壹起,聽青蛙打鼓,寒蛇唱歌,看螢火蟲飛舞,流星閃過。仿佛這裏就是老子所向往的小國寡民,陶淵明口中的“桃花源”,佛家裏常言的“壹花壹世界”。
他們逐漸成長,卻壹直不受外界的熏染,明海和英子之間朦朧的愛戀,在腳印的那段描寫下了然於心。最終英子以青澀懵懂的孩子氣口吻讓明海放棄了佛門修行,許下諾言。
沒有社會輿論,沒有命運的阻礙,更不是權衡利弊後的選擇,以詩意般的語言告訴了我們結尾,更是凸顯出了整個故事之中的率性自然之美。
汪曾祺,筆法上就沒有什麽心理分析,卻時時刻刻讓人觸摸人物的內心,因為微妙的情感變化早已外化為對世界的細膩感受。
劃了壹氣,小英子說“妳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妳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壹氣,看見那壹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漿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妳當老婆,妳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妳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麽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妳喊什麽!”
明子小小聲說“要——!”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壹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壹枝壹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壹只青樁(壹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前面是鄉土氣息濃郁的小兒女情話,敘述的方式是現代的,口語的;後面則仿佛壹段明人筆記小品,靈活地運用短句。壹段描寫中,前面是鋪陳,狀物盡態極妍,卻用語樸素,盡洗鉛華;後面水鳥飛起,化靜為動,生氣勃勃,讓人想起李清照的那首《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沈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激起壹灘鷗鷺”;甚或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紙短情長,余味不盡。
文中口語化語句、俚語、方言、俗字的使用都加強了小說的地方特色。
“荸薺的筆直的小蔥壹樣的圓葉子裏是壹格壹格的,用手壹 捋 ,嗶嗶地響。”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 薅 頭遍草、車高田水、再就是 打 場子、隔稻子。”
“捋”、“薅”、“打”、“隔”這些充滿地方特色的詞語刺激著我們的感受。
對於我們而言,他們也許是在動亂裏苦中作樂,但對於那個舊的時代的認識我們不該單單就是悲哀和苦趣。他們身上淋漓盡致地展現著追求幸福和對生活的激情,這些都是是貧窮,戰亂,強權以及壹切天災人禍的不幸所無法剝奪和削減的。這種精神特別難得,尤其是跟我們這代人相比。
人們沈溺於大都市的節奏,金錢利益的權衡有時讓人身心疲憊。所以壹時間我們都沈浸於這樣的愛情故事裏,對純樸幹凈的愛情充滿了無限的渴望,但同時也認為那只是童話故事。
《桃花源記》最後有壹句話說“後遂無問津者”,壹語道盡了壹個美好淳樸的世界,可是人們卻並不相信存在了。
但童話和傳奇,在汪曾祺的心目中就應該是這般模樣。
我最喜歡這個片段,我以為明子受戒會和英子無緣,因為受戒和愛情是矛盾的,他有可能會牽涉到命運,道德,社會輿論,也可能牽扯到掙紮,焦慮,抗爭,欲罷不能的內心矛盾。可是轉念就這麽自然,成就了壹場近乎詩的結局。汪曾祺的小說人物形象都是從壹言壹行裏帶出來的,這和我之前看的西方小說又不壹樣,就好比包法利夫人,不斷加深自己對愛情的向往和現在生活的矛盾,最終因為債務服毒自殺。傲慢與偏見男女主公因為誤會不斷加深,最終以達西的求婚爆發,開始和解。又像簡愛裏,簡愛通過不斷成長,認為自己的靈魂與羅切特無異,所以得知羅切特還有壹位妻子,雖然仍然深愛但是選擇離開,抗爭這種不平等。他寫出來的感覺就是如此淳樸自然。這裏和尚是世俗的與劁豬,織席子,箍桶,彈棉花,畫匠,婊子,這些職業沒兩樣,可以在過年吃肉,可以有妻子,可以和小姑娘調情,能當賬房先生,還反問說: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和尚做什麽?”,但是寫出這些不會感受到壹種汙濁,相反是會心壹笑。他和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相似,無關乎政治,都是在頹敗的大世界裏,精致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