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蘇軾《漁夫四詞》的意思
其壹
漁父飲, 誰家去。魚蟹壹時分付。酒無多少醉為期, 彼此不論錢數。
古代文人常用飲酒和醉中之境界來表現安樂自得的心態, 認為只有醉中才能達到無差別狀態,即使佛家也有“ 般若湯” 、“ 無明酒”之說。此處“ 飲”,表現了“ 法悅之味” 。東坡化用了德誠禪師船子和尚第三十壹漁父詞“ 雖慕求魚不食魚, 綱兼蓬戶本空無。在世界, 作凡夫, 知聞只是個毗盧。”禪師通過前壹、二句, 把自己求魚與世上凡夫求魚作了對比, 寄托了對壹切凡夫悉有佛性的希望。魚和蟹是張誌和、船子、蘇軾三者***同所使用的意象, 將“ 魚蟹壹時分付” 的條件是已經釣到了魚蟹, 蘇軾“ 壹時分付” 是禪師“ 慕求魚不食魚” 的連續發展。東坡曾雲“ 由是心若掛釣之魚, 忽得解脫。”( 《記遊松風亭》)他以“ 若掛釣之魚” 比作自己所感悟到的道, 所以詞中“ 魚蟹” , 很可能指的是悟道。“ 壹時分付”句, 筆者認為是暗喻了船子禪師隨時隨處施行教化。“ 酒無多少醉為期” , 表現對道的心醉程度。“ 彼此不論錢數” , 表現了“ 二法” 同為壹體。識見上有“ 此” 的分別心, 心理上才有產生“ 彼”相對性的存在。漁父已經飲了法悅之酒, 也就泯滅了彼此分別心。所以此漁父在法席之中能啟導彼人。張誌和《漁父》其四所說“ 松江蟹舍主人歡, 孤飯藥羹亦***餐。”則儼然存在著“ 主人” , 這是他們不同精神境界的表現。“ 論錢數”是屬於俗諦, “ 不論錢數”則是“ 聖諦” 。總之, 東坡在第壹首中不僅表現了自己已經消滅了壹切凡聖之差別心, 而且塑造了“ 彼此壹如、凡聖壹如”之漁父人格美。這是東坡深入華嚴“ 理事無礙”法界觀的體現。
其二
漁父醉, 蓑衣舞。醉裏卻尋歸路。輕舟短掉任斜橫, 醒後不知何處。
禪家重悟道輕知解。“ 漁父醉, 蓑衣舞” , 相當於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自在境界, 其境界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東坡以禪家常用的方式, 用“ 蓑衣舞”描繪了“ 啞子得夢, 自夢自知” 的境界。如佛家“ 向上壹路”象征絕對境界壹樣, “ 歸路”象征著回歸本原(寂靜)之歸依處, 暗地裏表示法悅之醉。“ 輕舟短掉任斜橫”象征著斷掉了情識和意想分別之心, 不會生起虛妄的猜測與分別。宋代禪師們也是常引來說明心閑意寂如同古井無波, 如張孝祥守無錫時, 曾問徑山大慧“ 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曰“ 雪覆蘆花, 舟橫斷岸。” (見《續傳燈錄》卷三十三)蘇軾詞中“ 輕舟”之涵義, 和船子的“ 勤作掉,慧為舟”是壹樣的, 意味著不僅輕快而且具有智慧的般若船。船子和尚的禪詩中經常提到“ 過去” , “ 現在” , “ 未來”三個觀念。“ 過去”表現了猶豫不定地仿徨於保佑和阪依之間的漁父, 但其重點在於“ 現在”和“ 未來” 。恰好, 東坡從“ 醉裏卻尋歸路” 到“ 醒後不知何處” 緊扣著現在、過去、未來之時差, 以現在的“ 輕舟短掉任斜橫”來表現過去“ 醉裏卻尋歸路” 的保佑和漁父面臨著將來救渡眾生之任務。因而, 東坡此首直接沿用了船子禪師“ 壹片江雲倏忽開, 翁空晴日絕塵埃。適消散, 又徘徊, 試問本從何處來。”(其二十六)之詩意。漁父由於般若船等待著擺渡眾生而不忘卻自己本分, 引起東坡“ 不退轉” 之正進心。
其三
漁父醒, 春江午。夢斷落花飛絮。酒醒還醉醉還醒, 壹笑人間今古。
佛家用夢中說夢比喻世界之虛幻, “ 夢斷”相當於豁徹大悟。從意象群分析, 禪詩中“ 落花飛絮”壹般是強調悟道之後現象界即法界, 但此處用意不同。根據《詩人玉屑》卷二十引用惠洪禪師的《冷齋夜話》說吳僧道潛, 曾為求詩的歌妓賦詩曰“ 寄語巫山窈窕娘, 好將魂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 不逐東風上下狂。”詩僧道潛的“ 沾泥絮”指的也是不動心。從禪詩角度看, “ 夢斷落花飛絮”則是將執著的心比喻成落花飛絮壹般躁動不安, 不僅表明著他已經看破了“ 空花觀” 的真相, 而且比喻了在煩亂色界中悟道。其詩意與長沙景岑禪師遊山詩“ 始從芳草去, 又逐落花回” (《五燈會元》卷四)壹致, 表明不願意留聖位, 而又回到塵世。漁父從俗諦到聖諦再回歸俗諦的過程, 正是先由色悟空, 進而悟及“ 非有非空” 。漁父夢斷落花飛絮的塵世亦是道場, 可以達於理事無礙之境界。
至於“ 酒醒還醉醉還醒, 壹笑人間今古”二句的用意, 東坡在《書淵明詩二書》中有明確說明“ 然世人醉時是醒時語, 此最名言, 善飲者, 淡然與平時無少異也。若仆者, 又何其不能飲, 飲壹盞醉, 醉中味與數君無異, 亦所羨爾。”詞意重點不在於醉不醉, 而更接近於拾得《終不逐時情》“ 般若酒冷冷,飲多人易醒” 、天然丹霞《玩珠吟》其二“ 識得衣中寶, 無明醉自惺” 以及白居易《船夜援琴》“ 心靜即聲淡, 其間無古今” 之意。蘇軾詞中的“ 人間今古”即是佛經中所說“ 不垢不凈, 不增不減, 空中無色”之世界。也就是船子禪師其三十三首所說的“ 無蹤無跡樂悠悠” 、“ 身放蕩, 性靈空, 何妨南北與西東”的現象界。即東坡自己說的“ 塵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 何處不堪行。” (《臨江仙》)
總之, 如果說漁父從酒醉到醒後是站在二元對立的世界, 那麽, 從酒醒還醉到醉還醒則是表現了從法界至於現象界之過程。漁父飲、醉、醒都是為官人開的所謂“ 方便法門” 。前者意味著禪師“ 沒蹤跡” 之處的聖諦絕對境界, 後者“ 沒蹤跡處莫藏身”則表明禪師不離世俗而對官人隨機示法的古今之道場, 是漁父所藏身之處, 也是東坡作為船夫施行擺渡官人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彼此官人和漁父之不二境界, 也是沒有古今之無差別世界。
其四
漁父笑, 輕鷗舉。漠漠壹江風雨。江邊騎馬是官人, 借我孤舟南渡。
此首是東坡“ 漁父詞” 的特別之所在, 因為除他和船子外, 其他任何人的“ 漁父詞” 都看不到這樣的涉世精神。
船子禪師的積極涉世隨處可見, 如“ 水色山光處處新, 本來不俗不同塵。著氣力, 用精神, 莫作虛生浪死人”等等, 這種進取處世的態度也體現在東坡漁父詞中“ 江邊騎馬是官人, 借我孤舟南渡” ,其中“ 南渡” 雖見於《楚辭· 九章· 哀鄭》“ 當陵陽之焉至兮, 森南渡之焉如”但與東坡此詞詞意無關。因此, “ 南渡”疑為即佛典中所說“ 南閻浮提, 同業眾生”之意。“ 南閻浮提’嗜原本是指印度之地, 後則指人間世界。閻浮, 梵語, Jambu乃樹之名。提, 梵語devipa, 洲之意。此洲為須彌山四大洲之南洲, 故又稱南閻浮提。其住民勇猛強記而能造業行、能修梵行、有佛出其土, 此三事勝於其他三洲及諸天。此說法雖有牽強附會之嫌, 但從漁父要去的方向“ 南” , 還是可以說通的。
再看“ 騎馬” 句, 從禪詩所說的“ 騎驢覓驢” 皆是向外覓功夫, 佛家要求結筏渡河 , 已到彼岸人休戀筏, 何況騎著馬怎會渡江呢那就總是癡頑漢。毫無疑問, 這裏的官人屬於同業眾生, 是漁父濟度的對象。南渡隱喻著漁父把官人超度到理想世界。
這裏的漁父, 內外行色皆不露, 不僅非常逼真地描繪了漁父的人格美, 也和船子禪師漁父詞二十五“逐塊安適自得追歡不識休, 津梁津梁,原意指“橋”,借指為官。渾不掛心頭。霜葉落, 岸花秋, 卻教漁父為人愁”之境界同。“ 蘆花”之意象只見於禪師漁父詞三十六“ 拆蘆花, 誰言埋沒在煙霞” ,“ 拆蘆花”來自於達摩渡江的故事, 代表舟筏, 東坡“ 借我孤舟南渡”化用了此意。
東坡筆下漁父的形象正是理想化的自我寫照。東坡頗具慈悲心, 東坡詞中漁父是大乘菩薩的理想形象, 又是自我寫照。他不僅寄托了東坡自己沒離開現世而“ 上求菩提, 下化眾生” 積極的人世態度,並且闡述了在官場內默默無言地於醉醒中熱衷於自己事業的卓越思想, 提高了佛家漁父詞之地位。在藝術上, 蘇東坡漁父詞妙處在於借用了禪家漁父的形象而不用佛語, 使禪與詞緊密結合, 從而大大開拓了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