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 屠格涅夫 閱讀短文
在《樹林和草原》中,它也要睡眠,但在它熟睡前夕,卻“還聽得出神秘的,含混的細語”;早晨它醒來,早晨的紅暈尚未褪卻,看起來既“新鮮”,又“花哨、愉快”;春天它充滿活力;夏天沈醉而略有點“懶洋洋”;秋天“寂靜”;冬天意誌堅強……而美妙的白凈草原,在夜晚來臨時,它就變成了千奇百怪的神靈們的世界:“……在地平線下拉長了聲音叫喊,而仿佛另壹個人在樹林裏用細而尖的笑聲來答應他,又有微弱的噝噝的嘯聲在河山掠過。”老樹行將死亡,“它們雕謝了,剝落盡了,到處堆滿了病葉,它們悲哀地在新生的小樹上面掙紮著……”(《死》)人類的生存意誌在樹木身上發揮了最強音,這裏細細讀來,竟比人的臨終還打動人,大概倒是自然界當中這種頑強不息的“掙紮”精神,給予了我們人類某種精神上的暗示和鼓舞。
動植物具有某些人類的感情和性格特征,反過來人身上也時時反映出天籟渾成、不事雕琢的大自然的原始質樸。在屠格涅夫看來,人與自然,兩者是平等的,人類並不是“貴族”,他的散文詩《大自然》,明確表達了這壹觀點:對自然來說,人的存在並不比跳蚤的存在重要。這是他人道主義走向反動的地方,當然我們既要看到他對自然的崇尚對解放心靈的重要性,也不能無視他的本末倒置的泛神論的缺陷。
在《獵人筆記》中作者運用了大量比喻,把人“平等”地比喻成動植物,以此塑造“典型”。不安於現狀,追求自由的卡西揚成了“跳蚤”;而強健有力,陰沈孤僻的福瑪:也恰如其分的叫“孤狼”;連做家奴都不夠資格,任人隨便擺布的苦茲瑪,叫“小樹枝”(即蘇綽克);而《莓泉》裏的被人遺棄的家奴斯交布希卡住在菜園裏,“往來動作,壹點聲音也沒有”。作家比喻他“像螞蟻似的悄悄來來去去,壹切只是為了糊口”;剛柔並存的茨岡女子瑪霞,臉上表情“又像貓又像獅子”;狂暴妄為的且爾托潑哈諾夫責問別人時的神態“活像壹只吐綬雞”……看來,人只是大自然中的壹分子,和其他動植物壹起構成自然總體上的完整與和諧。生成人,或生成其它什麽東西,都不具有別樣的意義!既不不幸也不幸運。在屠格涅夫看來,只有大自然才是永恒的,“我不是不愛人類,但我更愛自然”(拜倫語)。在《死》壹篇中,作者之所以用了大半頁篇幅,列舉了大量動植物的名稱,也是為了追求自然界的完整性;而對各種聲音的描寫,也還是為了盡可能完善地表達大自然賴以存在的空間。
在屠格涅夫筆下展示的大自然同時也是俄羅斯的風俗畫。俄羅斯民族的長處和短處,他們對於俄羅斯大地山川草木按捺不住的熱愛,他們渴望為民族而獻身的激情,並把這種激情灌註在每壹條河流、每壹座山巒、每壹塊田疇的鬥爭行為,以及現實社會生活中各種紛至沓來的矛盾對立想象,從羅亭式的激情到農奴制的陰影,無壹不在作用於屠格涅夫的風景畫卷。不再純粹是自然風光,而是在色彩斑斕的畫卷背後,透現出他對大自然和人的命運的哲學的思考。屠格涅夫沈浸在這樣壹個矛盾的境地:壹方面他崇尚著某種超乎人的命運之上、無處不在的自然的神的力量;另壹方面,憂國憂民的強烈的俄羅斯意識,又使他清醒地意識到自然被社會惡勢力汙染,或者說,被他所仇視的農奴制的汙染。因而,他對大自然的描寫與《歌手》中雅科夫的歌聲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熟練地把大自然冷漠的美摻和在人們的痛苦生涯中:“它的確有激情的真正深度,也具有青春以及任何壹種誘惑的、自如的、哀傷的憂郁。在這樣的聲音裏,曲曲傳出了真實與熱烈的精神,壹種俄羅斯的精神。”
如果我們把這種俄羅斯精神放在屠格涅夫的作品中加以考察的話,我們就不難發現,屠格涅夫的激情深度首先體現在他對大自然千姿百態的美,不能自拔的愛戀之中。我們無法忘記“白凈草原”,它在暗黑無雲的夜空籠罩下,所顯示的宏偉與威儀,神秘與莊嚴,草原四處彌漫著異常新鮮的香味,讓人的心潮澎湃起溫柔的壓抑之感,領會到這是“俄羅斯夏夜的香味”;我們也無法忘記《幽會》中對於樹葉的語言精細入微的描寫,“這不是春天的顫抖、放蕩的笑聲,也不是夏天的壓低了的細語、漫長的閑話,也不是晚秋的冷漠的、怯怯的囁嚅,而是幾乎聽不出來的倦怠的絮談”,笑聲、細語、囁嚅、絮談壹壹語言的選擇與表述,傳遞的是樹也是人的情感,或者說,樹葉們的語言美的真諦乃在於它是自然美的壹種顯現。我們當然更無法忘懷《森林與原野》,它在《獵人筆記》中處於跋的地位,因而,它也是屠格涅夫獻於自然女神的愛的表白和宣言。我們隨著他的筆壹起遨遊花園、田野、山谷、草堆、池塘、磨坊、樺樹林;我們仿佛聽到了白鵝、穴鳥、麻雀、雲雀、涉水鳥如十可嗚叫爭喧,心也會像鳥似的激動;苦艾的新鮮苦味、金花菜的甘香、裸麥閃閃發黃的色彩、蕎麥熱烈燃燒的紅色,仿佛也壹起作用於我們的嗅覺和視覺,使我們整個兒沈浸在大自然的美妙的氛圍之中。從而領略了大自然纖細入微的無數奧秘、領略了無處不在的神秘的美,才能理解屠格涅夫的激情深度,懂得他對於大自然執著不渝、銘心刻骨的愛,是出於對祖國的愛,因為,它們是俄羅斯的!
正因為是俄羅斯的,當屠格涅夫匍匐在自然這座神像面前無力自拔的時候,壹個比自然更莊嚴的聲音召喚他:別忘了俄羅斯人民!
早在長詩《交談》中,屠格涅夫就因為那多血質的、羅亭式的激情無法噴發,而露出盲目崇拜自然,把自然視為神的端倪。“在神秘而偉大的寂靜裏,柔嫩的白樺樹膽怯地低聲私語”,“我思考著生活,神聖的真理,和大地上永未解決的壹切。我詢問蒼天……我的心情沈重,我的整個心靈厭倦而煩悶……永恒的星辰拉成平靜的行列,莊嚴地飄浮在霧蒙蒙的天空。”寂靜而莊嚴的大自然和人類生存枉然、空虛的哲學思考交織在壹起。人的存在因為自然的美黯然失色;人的生命的短暫更顯出自然的永恒;人的心情厭倦、煩悶,自然卻呈現“永不雕謝的美”;人的渺小反襯出自然的崇高、完美。那麽,自然中的那種神秘的力量到底源於十可處呢?屠格涅夫並沒有找到“宇宙精神”,於是神秘主義、悲觀主義的東西在他的作品裏,比比皆是。而在他進入創作盛期的代表作《獵人筆記》的許多篇什中,屠格涅夫無疑從某種程度上擺脫了虛
無哲學的纏繞,而讓我們有壹種沈甸甸的歷史感,諸如《白凈草原》、《幽會》、《車輪的響聲》、《森林與原野》。
那位差不多是屠格涅夫化身的獵人,壹旦置身於大自然的寂靜裏,便會使無形無態卻又著實存在的靈魂處於亢奮的動態中,或作喃喃細語,或作慷慨悲涼之音。或許,這全因為壹顆活潑鮮跳的靈魂,只有在這壹片安靜、安詳的天籟之聲中,才能夠心領神會地接受大自然的暗示,並把它運用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卡西揚的哲學家氣質,卡裏內奇的幻想家風格,郝爾的精明能幹,實幹家的才幹,以及露克麗婭的善良、順從、宿命思想,無不像大自然中千奇百怪的存在物壹樣各具特性。然而,無論如何顯示它無處不在的力量,現存的俄羅斯大地上的黑暗卻是無法用自然的力量去解決的,反之,殘暴地吞食自然、破壞自然的美。《幽會》中像白樺樹壹樣純樸、天真、善良的農家姑娘阿庫麗娜的初戀之情,卻受到了農奴制孳生的畸形兒,家奴阿賴克珊德裏奇的玩弄摧殘。大自然也無法擺脫阿庫麗娜細膩哀傷的感情塗染,景物由暖色調的明朗歡快變為冷色調的陰暗窒悶;《歌手》中的克羅多夫卡村莊,農民沒有泉也沒有井,只能喝著從水塘裏打上來的壹種泥湯;而在《美人米也恰河的卡西揚》裏的約底諾村更加貧困:墻壁早已傾斜,街上連雞都看不見,也沒有狗……只有餓貓,套著破舊挽具的小小瘦馬……再看《木木》中的蓋拉新,他就像大自然本身壹樣莊嚴肅穆,壹生都是大自然的十樅,它不通人類的語言,是個啞巴,這壹點仿佛也是大自然的暗示。但他同樣也受到農奴制的嚴重壓迫,農奴制不允許他有戀愛的可能。這裏的戀愛,其實是對自然的要求,自然的開放與農奴制對人的束縛形成不可調和的矛盾。
……正是這種現存的社會現實和當時與屠格涅夫交往甚密的別林斯基壹起教導了屠格涅夫:別忘了俄羅斯人民!
屠格涅夫沒有忘記。正是俄羅斯人民所經受的苦難,正是俄羅斯人民所顯示的精神道德力量,與屠格涅夫對大自然的盲目景仰構成了深刻的矛盾,也使屠格涅夫的自然觀陷入難以自圓其說的危機之中。他崇尚自然的力量,然而這種力量卻無助於他所熱愛的人民擺脫農奴制的桎梏;他渴望在自然中求得永恒的解脫與心靈的平衡,然而,自然卻處處露出農奴制壓迫下的陰影,自然美與社會醜惡的鮮明對照,只能導致心靈的更加不堪重負。因而,屠格涅夫那些熱情謳歌大自然的篇什,包括《獵人筆記》,就不僅僅是和婉舒徐的牧歌,更是如泣如訴、凝淚含血的吟唱。
這樣,從某種意義上說,屠格涅夫自然觀的矛盾,產生他始料不及的結果:由對俄羅斯大自然的熱愛而走進了俄羅斯人民的心靈。也許,這是激情深度的內核——俄羅斯意識的必然歸宿。因此,在他筆下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成為永恒的了。
自然題材的文學創作,也有個發展過程。古典主義是欣賞自然,而到盧梭、狄德羅則是捍衛自然,把自然當作衡量人的道德標準。屠格涅夫也處於中段,而且屠格涅夫筆下的大自然是那麽絢麗多彩,我們和契訶夫壹樣深信:“只要俄羅斯還有森林、懸崖、夏夜”,大家“就不會忘記屠格涅夫”。是的,我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