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的盛唐歌
到公元8世紀初,唐王朝出現了所說的“開元盛世”,經濟、文化發展到鼎盛。詩歌創作領域也出現大批優秀詩人,寫下內容異常豐富的詩歌。其中田園山水詩和描寫邊塞戰爭的詩占相當比重,李白、杜甫也出現在這時。下面分別作扼要介紹。 這類詩歌最有名的作者首推王維。王維,字摩詰,官至尚書右丞,習慣上又稱他王右丞。他受佛教思想影響,厭倦官僚生活,長期隱居於輞〔wǎng讀音同“網”〕川別業,熱愛自然,熟悉農村,詩寫得恬靜閑適,具有壹種靜態美。如《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夕陽的余輝映照著村落(墟落),歸牧的牛羊湧進村巷中。老人惦念著去放牧的孫兒,拄著拐杖在柴門外望他歸來。在野雞聲聲鳴叫中,小麥已經秀穗,吃足桑葉的蠶兒開始休眠。豐年在望,荷鋤歸來的農民彼此見面,娓娓動情地聊起家常。這美好的情景使詩人聯想到官場明爭暗鬥的可厭,覺得隱居在這樣的農村該是多麽安靜舒心;惆悵之余不禁吟起《詩經》中“式微,式微,胡不歸?”的詩句(意即:天黑啦,天黑啦,為什麽還不回家呀?),表明他歸隱田園的誌趣。王維精通音樂、繪畫、書法,藝術修養深厚;蘇東坡評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上面這首詩就可以說是壹幅田園畫。
與王維齊名的詩人是孟浩然,原籍襄陽(在今湖北省),常被稱為孟襄陽,據說他曾在張九齡官署偶然遇到唐玄宗。玄宗知道他的詩名,命他朗誦詩作。他誦讀了《歲暮歸南山》,其中有“不才明主棄”(我缺乏才能,所以聖明的君主不用我)壹句,玄宗聽了大不高興,說:“是妳不求當官,不是我不讓妳當官,妳怎麽能怪我!”後來他考進士沒被錄取,也沒正式做官,長期漫遊和隱居,以山水詩聞名於世。他的《過故人莊》壹詩流傳最廣: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老朋友殺雞做飯,請他到村中作客。近看,茂密的綠樹嚴嚴地圍住村莊;遠望,青翠的山巒向遠方延伸開去。打開軒窗,可見到堆著谷物的場院和青青的菜園;端著酒杯興致勃勃地聊起桑麻的長勢和收獲。在這樣天然圖畫中與好友飲醇酒,啖佳肴,縱情談笑,該是多麽快樂和愜意!酒後,朋友間仍戀戀不舍,約定九九重陽節再來歡聚,痛飲美酒,醉賞菊花。
儲光羲也是壹位失意的隱士,他的《釣魚灣》寫了隱居的情趣: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
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綠蔭蔽天,落花飄地,清潭見底,荷動魚散,漁翁之意不在魚,單是這美好的景致就是最好的享受了。日暮罷釣系船,在綠楊芳草中等待好朋友(情人)來相見,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就等於神仙了嗎?實際上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沒有困擾和煩惱,然而作詩時要暫時拋開它,抓住某壹美好的場景和情緒,盡情發揮和渲染,詩人滿足了創作欲,也給讀者帶來美的享受,這就叫作詩。 在唐代的對外戰爭中,許多文人參與進去,對邊塞和軍旅生活有親身體驗,從戎而不投筆,寫詩描繪蒼涼的邊塞風光,贊頌將士們的勇武精神,或詛咒戰爭帶來的災難,於是有了邊塞詩派。著名詩人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有代表性: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篇幅限制,省略)
詩中的“走馬川”、“輪臺”、“金山”、“車師”都是常見的北方或西域地名,這裏用來做地名的代號,並非實指,所以讀詩時不必求真,只註重理解詩意詩情。這首詩壹開始,就大筆淋漓地描繪出西域狂風彌天、飛沙走石的惡劣環境。匈奴(代表強悍的北方民族)來犯,狼煙四起;將軍帶兵奔赴戰場迎敵。夜行軍兵器互相碰撞,盡管寒風如刀,落雪的五花馬背上依然熱汗蒸騰,很快又結成冰淩。在帳幕裏起草討敵的檄文(戰書),還未等寫完,硯臺裏的墨水已凍成冰塊。這樣吃苦耐勞勇武向前的軍隊,壹定會使敵人聞風喪膽,不敢交戰;那我們就在車師的西門等待勝利凱旋的捷報吧!詩中表現的樂觀豪邁的氣概,正是盛唐時期時代精神的體現。李頎的《古從軍行》也很有名: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營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軍隊白天要登上山頭瞭望烽火報警的情況,黃昏時又匆匆趕到交河(在新疆吐魯番,此代有水的地方,非實指)去飲戰馬。刁鬥是壹種銅制的鍋,白天用它燒飯,夜裏做打更的柝〔tuò拓〕用。軍人們背著刁鬥在刮得昏天黑地的風沙中艱難行進,這時聯想到漢代從這條路遠嫁烏孫王的公主壹路上彈奏的琵琶曲,壹定是充滿幽怨。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野營過夜,飄起彌漫天地的大雪,和遠處的沙漠連成迷蒙壹片。秋夜裏南飛大雁的鳴叫聲淒厲又哀傷,交戰對方的胡兵也耐不住這艱苦生活而落下眼淚。聽說朝廷已傳下不準後退的命令,只能拚著性命跟隨將軍(輕車將軍為官名)去死戰。玉門被遮,即不準退入玉門關,用的是《史記·大宛列傳》的典故:貳師將軍李廣利攻大宛失利,退至敦煌,請求朝廷退兵,漢武帝“聞之大怒,使使(派使者)遮玉門,曰:有敢入者輒斬之!”拚命向前的結果,十有八九是戰死,年年有無數人拋骨荒遠的異鄉,唯壹的成果是葡萄(蒲桃)從西域傳入中原種植,供富貴者享用。詩中雖流露出哀怨的情緒,基調還是高昂進取的。
戰爭是殘酷的。公元714年唐朝軍隊與吐蕃在臨洮的長城堡附近有過壹場大戰,殺獲吐蕃數萬人。王昌齡的《塞下曲》寫到這場戰爭: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戰爭過後多年,戰場依然暗淡淒涼,漫漫的黃塵,雜亂的蒿草,白骨散棄其中,永遠被人遺忘。無論死者是哪壹方的,對其本人和家庭來說,都是淒慘的悲劇。
還有王昌齡的《出塞》,揭露了戰爭帶來的苦難,希望良將保家衛國。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李白(公元701—762年),字太白,號青蓮居士。盛唐最傑出的詩人,也是我國文學史上繼屈原之後又壹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素有“詩仙”之稱。他經歷坎坷,思想復雜,既是壹個天才的詩人,又兼有遊俠、刺客、隱士、道人、策士等人的氣質。儒家、道家和遊俠三種思想,在他身上都有體現。“功成身退”是支配他壹生的主導思想。
李白,祖籍隴西成紀(現甘肅省靜寧縣),壹說生於中亞西域的碎葉城(在今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以東的托克馬克市附近),先人曾流落西域,大約在李白五歲時遷至四川昌隆(今江油縣),並在此度過青少年時期。李白家境富裕,少年時飽讀百家書,表現出不凡的文學才能。同時好交遊,受朋友和社會影響,喜談修道成仙,向往行俠仗義,慷慨有大誌,性格豪放不羈。25歲時離開家鄉,漫遊長江、黃河南北各地,結交社會名流,以詩文獲得很高的社會聲望。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由友人薦舉,唐玄宗召見他,任他為翰林待詔,做皇帝的侍從文人,居長安近三年,使他對宮廷和貴族社會有了直接了解。由於權臣排擠,於天寶三年(公元745年)離開長安,再度開始漫遊生活。在洛陽,他與比他小11歲的杜甫相識,結下終生友誼。安史之亂開始時,他已55歲,正在宣城(在今安徽)。在安史之亂中,他懷著報國之情,應永王李璘之邀,入其幕府做事;後李璘被肅宗李亨鏟除,李白則被流放夜郎(在今貴州),中途遇赦而歸,生活於金陵(今南京)和宣城間,寶應元年(公元762年)病逝於當塗(在今安徽),享年62歲。
李白留給後世人九百多首詩篇。這些熠熠生輝的詩作,表現了他壹生的心路歷程,是盛唐社會現實和精神生活面貌的藝術寫照。李白壹生都懷有遠大的抱負,他毫不掩飾地表達對功名事業的向往。《梁甫吟》、《讀諸葛武侯傳書懷》、《書情贈蔡舍人雄》等詩篇中,對此都有繪聲繪色的展露。李白自少年時代就喜好任俠,寫下了不少遊俠的詩,《俠客行》是此類詩的代表作。在長安3年經歷的政治生活,對李白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的政治理想和黑暗的現實,發生了尖銳的矛盾,胸中淤積了難以言狀的痛苦和憤懣。憤怒出好詩,於是,便寫下了《行路難》、《古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壹系列仰懷古人,壯思欲飛;自悲身世,愁懷難遣的著名詩篇。李白大半生過著流浪生活,遊歷了全國許多名山大川,寫下了大量贊美祖國大好河山的優美詩篇,借以表達出他那種酷愛自由、渴望解放的情懷。在這壹類詩作中,奇險的山川與他那叛逆的不羈的性格得到了完美的契合。這種詩在李白的詩歌作品中占有不小的數量,被世世代代所傳誦,其中《夢遊天姥吟留別》是最傑出的代表作。詩人以淋漓揮灑、心花怒放的詩筆,盡情地無拘無束地舒展開想象的翅膀,寫出了精神上的種種歷險和追求,讓苦悶、郁悒的心靈在夢中得到了真正的解放。而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詩句,更把詩人的壹身傲骨展露無遺,成為後人考察李白偉大人格的重要依據。
李白作為壹個熱愛祖國、關懷人民、不忘現實的偉大詩人,也十分關心戰爭這壹重要問題。對保衛邊疆的將士予以熱情的歌頌(如《塞下曲》),對統治者的窮兵黷武則給予無情的鞭撻(如《戰城南》、《丁都護歌》等)。李白還寫了不少樂府詩,描寫勞動者的艱辛生活,表達對他們的關心與同情(如《長幹行》、《子夜吳歌》等)。
李白的詩具有“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藝術魅力,這也是他的詩歌最鮮明的藝術特色。作為壹個浪漫主義詩人,李白調動了壹切浪漫主義手法,使詩歌的內容和形式達到了完美的統壹。李白的詩富於自我表現的主觀抒情色彩十分濃烈,感情的表達具有壹種排山倒海、壹瀉千裏的氣勢。比如,他入京求官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想念長安時,“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這樣壹些詩句都是極富感染力的,極度的誇張、貼切的比喻和驚人的幻想,讓人感到的卻是高度的真實。在讀到“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這些詩句時,讀者不能不被詩人綿長的憂思和不絕的愁緒所感染。李白的這壹藝術表現手法在《夢遊天姥吟留別》,《蜀道難》等詩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李白詩中常將想象、誇張、比喻、擬人等手法綜合運用,從而造成神奇異采、瑰麗動人的意境,這就是李白的浪漫主義詩作給人以豪邁奔放、飄逸若仙的韻致的原因所在。他的語言正如他的兩句詩所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明朗、活潑、雋永。
李白的詩歌對後代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中唐的韓愈、孟郊、李賀,宋代的蘇軾、陸遊、辛棄疾,明清的高啟、楊慎、龔自珍等著名詩人,都受到李白詩歌的巨大影響 。
李白終生幻想施展抱負,幹壹番經天動地的大事業。這在他的詩中隨處可見。在《上李邕》壹詩中說:
大鵬壹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他以《莊子》裏講的那個攪動天海的大鵬自比,對自己的政治才能充滿自信,受到世人嘲笑,還以孔子(宣父)“後生可畏”的話為自己辯解。詩人在政治上十分天真,實際他未必具備政治家的才幹,他的“大言”遭冷笑並不奇怪。然而作為詩人,他卻是個天縱之才,是壹只遨遊天海的大鵬。他壹生作詩人,政治上無作為,在他自己看來是不幸,可是對中國文學來說,卻是大幸。唐詩如無李白,那就同華美的大廈拿掉壹根棟梁,那才是極大的遺憾呢。
李白有相當數量的詩是對社會不平的揭露和抨擊,如《古風五十九首》之壹首: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幹虹蜺〔ní倪〕,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這是諷刺皇帝身邊得勢的佞幸人物。他們坐著華貴的大車招搖過市,蕩起漫天灰塵。壹些宦官(中貴)錢多得不得了,修起宏麗的住宅。替皇帝開心的鬥雞人,也坐著帶華蓋的車耀武揚威。他們鼻孔朝天,噴出的氣息仿佛吹動了天空的雲霞(極言其驕橫),路上行人被嚇得不敢靠近。最後詩人慨嘆,社會上再也沒有許由(洗耳翁)那樣的賢人了,誰還能分出好人(堯)和壞人(跖)呢?傳說古代的聖君唐堯要把帝位讓給許由;許由聽說後認為汙染了自己的耳朵,就跑到河邊去洗耳朵,他被認為是厭棄名利的賢人。跖,是傳說中古代的“大盜”,當然是作為壞人的代名詞。唐玄宗後期政治腐敗,王朝走下坡路,李白敏感到這壹點,在詩中給以暴露和諷刺。李白直接描寫人民苦難的詩不太多,但寫得極精彩,如《戰城南》:
“去年戰,桑幹源……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篇幅限制,省略)
這首詩用的是漢代樂府詩的題目,有意學習樂府詩的傳統,但比漢代那首《戰城南》寫得更形象,更深刻。“桑幹”、“蔥河”、“條支”、“天山”都是邊疆地名。唐代兵士遠離故土到這些地方征戰,往往有去無回。有些邊疆民族以戰爭劫掠為業,古今不知有多少人戰死荒漠之中。秦代修築長城防備匈奴的地方,至今(“漢家”,唐人習慣用“漢”代稱“唐”,實指唐朝)仍然烽火不息,戰爭不斷。戰敗的馬匹在戰場上悲鳴尋找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卻被烏鴉和鷹啄食,腸子都掛上枯樹枝頭。士卒戰死,領兵的將軍也空忙壹場,毫無所獲。最後詩人用古代兵書的話說:戰爭可不是好玩的東西,有德的君主只有在不得已時才用到它。唐玄宗好大喜功,連年征戰,百姓遭難,這首詩即為此而發。
李白描繪祖國大好河山的詩很多,多為傑作。他的這類詩同王維、孟浩然的詩格調不同,如果說王維、孟浩然的風景詩是細致入微的工筆畫,李白的風景詩則是飛動椽筆的大寫意。他常常不是作壹草壹木的刻畫,而是從宏觀攝取大自然的神韻。長江大河,巉〔chán蟬〕巖峭壁,萬裏風雲,幽石古木,壹到他筆下立刻飛動起來,為他所驅遣,創造出壹個與造化同在的神話般的世界。如《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中寫廬山景色: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這是多麽宏大的氣勢!只有李白的胸懷才能裝下這樣的氣勢,只有李白的神筆才能寫出這樣的氣勢。又如著名的《蜀道難》中的壹段: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使人聽此雕朱顏!”(篇幅限制,請參見原文)
這是壹段絕妙的風景描繪。詩人用極度誇張的語言寫出蜀道的艱難險峻:太陽神駕著六龍的車子到這裏也要折回來,奔騰的江水也要撞回來;黃鶴飛不過去,猿猴也愁於攀援。著名的青泥嶺道路彎曲險怪,行人伸手可摸到天上的參星和井星,累得喘不過氣,無不拍著胸膛長聲悲嘆。山中幽深的古木之上,各種鳥類的鳴叫更增加了神秘恐怖的氣氛。這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不要說去通過,就連聽人說壹說,也把臉都嚇白了。詩人筆下蜀道上的奇姿壯彩,真可開拓讀者的心胸神臆,令人魂悸魄動,驚起長嗟。這段詩句的奇思異想和豪壯奔放的風格,正是李白詩獨具的特色。
清代詩人趙翼評李白詩說:“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勞勞於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甌北詩話》卷壹)這段話概括出李白詩的藝術風格。李白自覺地繼承了屈原以來詩歌的浪漫主義精神,加上他的天才和勤奮,創造出獨特的李白風格。他的詩歌,第壹個特點是具有濃烈的激情。他心地純潔,胸懷開闊,憎愛分明,高興時美酒清歌,仰天大笑;悲憤時要“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江夏贈韋南陵冰》),歌哭笑罵,無所避忌。第二個特點是無比豐富的想象力。詩思來如迅電,去如疾風,縱橫變幻,大起大落,隨著他抒情的需要,上下古今人物,天文地理知識,真實的歷史,虛幻的神話隨時來到他的筆下,註入詩句,為他服務。第三個特點是常用誇張的語言抒發激情;如“白發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壹風三日吹倒山”之類極度誇張的詩句,在他的詩中所在皆是。唯其誇張,所以傳神,極不準確的語言卻極準確地表達了他的感情。 杜甫(公元712—770年)字子美,生於河南鞏縣,出身於富有文化教養的家庭,祖父杜審言是著名詩人。他青年時期正值“開元盛世”,遊歷過南起吳、越,北至齊、趙等地。35歲到長安求官,過了10年窮困落拓的生活,最後才得到壹個八品小官。安史之亂爆發,長安淪陷,杜甫曾陷 城中,後逃出投奔肅宗李亨,任左拾遺。49歲時,棄官攜家入川,在成都郊外建草堂定居,由好友嚴武保薦任過壹段檢校工部員外郎(因此常被稱為杜工部)。流落四川八年,57歲時出川,輾轉流徙於湖北、湖南各地,59歲時在嶽陽附近病死於壹只小船上。
李、杜齊名,但他們的性格和詩風卻很不相同。李白像狂放不羈的駿馬,杜甫像忍苦載重的犍牛,各具風範,各有價值。杜甫詩風老成穩健,傾向現實主義。他的全部詩作,壹方面反映了壹個誠實的知識分子壹生的遭際,同時也是唐帝國由盛轉衰那段歷史的真實寫照。杜詩又被後人稱為“詩史”,即本於此。
安史之亂是杜甫壹生最痛苦的壹段經歷,也是他寫進詩歌的重要內容。這壹期間的詩,雖也有關於個人窮通利達的慨嘆,更多的詩卻著眼於百姓苦難。公元756年,唐宰相房琯率四五萬軍隊在陳陶同安史叛軍激戰,由於指揮失當,差不多全軍覆沒。杜甫為此寫了《悲陳陶》壹詩: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初冬(孟冬)時節,從十幾個郡征來的良家子弟,壹戰之後鮮血都灑在陳陶水澤之中。藍天下的曠野死寂無聲,四萬兵士壹日之內全部戰死。野蠻的胡兵箭鏃上滴著善良百姓的鮮血,唱著人們聽不懂的胡歌在長安街市上飲酒狂歡。長安城的百姓轉頭向陳陶方向失聲痛哭,日夜盼望唐朝軍隊打回來恢復昔日的太平生活。詩人的悲憤恰是人民的悲憤,他在替百姓呼號。杜詩中著名的“三吏”、“三別”,全面反映了安史之亂給百姓帶來的深重苦難。我們看其中的《無家別》:
“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篇幅限制,請參見原文)
這是用第壹人稱寫的,詩中的“我”是個當兵歸來的青年農民。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亂後,農村普遍衰敗,田園廬舍壹片荒涼。這個敗陣歸來的士兵看到家鄉已面貌全非,鄉鄰們走死逃亡,舊裏已成空巷,連太陽都暗淡無光,壹片淒慘氣氛。村裏成了狐貍之類的樂園,它們反客為主,豎起毛來發怒,怪這個青年的哭聲攪亂了它們的安寧。在百無聊賴中,這個農民為活下去開始鋤地,灌園,盡莊稼人的本分。然而仍不能安靜地生活,縣吏知他回來,又召他去練兵。這次是當地方兵,不出本州,轉身看看家裏,任何可攜帶的東西都沒有。稍覺安慰的是,雖然只身壹人,在本地總比遠離家鄉不知所歸好些吧。可是又壹想,家鄉已壹無所有,無所留戀,遠近都壹樣,無所謂了。他又想起已經死去五年的母親,生兒得不到孝順,母子都留下刻骨的遺恨。人生到了這種無家可別的程度,百姓還怎麽活下去呢?
“三吏”、“三別”使人們想到:是誰把百姓弄到這個地步?自然是那些當權者們的腐敗導致的。安史之亂的消息還未傳到長安時,杜甫寫過壹首長詩《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對以唐玄宗為首的最高統治集團奢侈淫靡的生活進行了尖銳的揭露,指出他們的享樂是建立在殘酷剝削農民的基礎上的:“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極度的不平,使詩人寫出近乎控訴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的詩句。在這首詩的最後,詩人寫他回到奉先縣家中的情形:“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他自己的孩子也餓死了!悲痛之余他想到,自己做為小官僚,既不繳納賦稅,也不從軍打仗,生活中尚且充滿酸辛,那些平民百姓的苦難就更可想而知了。在安史之亂爆發後的第三年,杜甫寫了著名長詩《北征》,深深憂慮“乾坤含瘡痍”的全國動亂形勢,闡述了對時局的見解,熱切期望國家中興,愛國愛民之情充溢全詩。
杜甫的寫親友間真摯情感的詩,也非常動人,如《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篇幅限制,省略)
參、商是此出彼沒永不同時出現的兩顆星星,比喻朋友難得相見。在壹個美好的夜晚,詩人與闊別多年的老友聚會在燈光下款敘離情;青春時光匆匆過去,彼此看到對方的鬢角都已花白。詩中寫到相見的驚喜,兒女的禮貌,招待的熱情,飲酒的暢快,最後寫到即將分別的悵惘,處處透出美好深摯的情感。有相當社會閱歷的中老年人讀這首詩,更容易被感動。
杜甫的律詩成就最高,歷來被承認是律詩的楷模。我們讀他《秋興八首》中的第壹首:
玉露雕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壹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這是杜甫晚年滯留在夔〔kuí傀〕州時寫的。時值秋天,霜露過後的楓樹林枯葉紛紛雕落,隱天蔽日的巫山巫峽氣冷天清,愈加蕭索森幽。長江中湧起連天的波浪,想望中的塞北天地間仍布滿爭戰的風雲。詩人到此地已見菊叢兩次開花,此刻又想起對花流淚的情景;被牢牢系在岸邊的孤舟,使詩人想到自己欲歸故園而又不得離開的境況,興起無限傷感。這裏的婦女們正忙著動刀動尺裁制過冬的棉衣,白帝城裏傳來陣陣搗衣的砧聲,這壹切都攪動起詩人刻骨鏤心的鄉愁而無法開釋。過去人常用“沈郁頓挫”四個字來評價杜甫七律的風格,這首詩就是壹個典型。
在成都杜甫草堂裏掛著郭沫若寫的壹副對聯:“世上瘡痍,詩中聖哲;民間疾苦,筆底波瀾。”這16個字是對杜詩很好的概括。杜甫的詩歌體現了古代優秀知識分子的良心。立身群眾中,與百姓同憂樂,替人民呼號,為黎庶請命,在這方面他是中國知識分子永久的楷模。他壹生心血都用在寫詩上,其詩具有堅實的內容,純真的熱情,深沈的激憤,凝重的格調,從這方面說他又是詩人學習的榜樣。他“讀書破萬卷”,善於學習和繼承傳統;“語不驚人死不休”,寫詩態度嚴肅認真,無論古體詩和近體詩,都臻於妙境和化境。所謂“詩聖”,就是詩歌領域的聖人,中國3000多年詩歌史上得此殊榮的只有杜甫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