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巖三傑為什麽這麽慘?
1990年,當臺灣音樂制作人張培仁第壹次看著老崔蒙著雙眼唱著《壹塊紅布》時,他抱著柱子失聲痛哭。他本以為,這個民族可能會掉在原來軟綿綿、年輕人沒有自主性的文化裏頭的時候,突然在北京,在壹無所有的環境裏,年輕人在做這件事。
此後10年,成了張培仁口中的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理想主義十年,這是崔健、竇唯、何勇、張楚等壹批人的年代。然而,在火了3年之後,這撥人迅
速地銷聲匿跡了,中國搖滾樂從壹無所有,到冷暖自知,再到悲傷的夢,似乎快進了它的輪回。2008年,當盛誌民拿著攝像機重新找到了這撥人,拍了紀錄片
《再見,烏托邦》,搖滾果兒們才明白,那撥人也許永遠回不來了。
時隔兩年的2012年歲末,盛誌民帶著《再見,烏托邦》再次抵滬,影片作為萬語清影舉辦的紀錄片年終放映,12月23日在創智天地放映,現場擠滿了人。觀眾中壹半以上是沖著搖滾樂來的,而放映次日崔健便在上海開唱。
記錄那場難以復制的集體回憶很有必要
上海寒潮的這幾天,盛誌民上臺的第壹句話是:“上海真冷。”客氣的觀眾回應說:“這麽多年了,看到當年這些畫面,雖然天冷,心裏還是熱的。”不
客氣的觀眾也會說:“這並不是壹個通常意義上的搖滾樂紀錄片,搖滾主義的熱血畫面集體缺席,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失語、反省、商業文化、產業、互聯網經濟、
全球化等關鍵詞,社會價值已隨社會發展變遷,理想主義已逝,搖滾年代不再。”
顯然,《再見,烏托邦》中文片名名不副實。那撥人的當年,只言片語,那撥人的現在,更多躊躇不前,不敢觸碰。不見理想國,何勇嘴裏的“沒錢怎麽活啊”甚至讓觀眾發笑。盛誌民承認,自己更喜歡英譯名——《Night of an Era》,翻譯過來就是《時代的晚上》。
那個時代雖已落幕,但盛誌民認為,記錄那場難以復制的集體回憶,這是很有必要的,但壹定要時過境遷之後,再重新來看,才能看出它的價值。
《再見,烏托邦》用了三條線講述了那個時代的那撥人。去世的吳珂,曾經的“做夢”樂隊的吉他手,是那個漂亮吉他男孩,飛機頭,濃眼線,連張楚都
嫉妒地說:“當年唯壹的日系風格,很洋氣。”1996年前後,他神秘消失了。盛誌民希望通過尋找吳珂,為那些搖滾樂中的無名者立碑。
影片另壹條線是“魔巖三傑”。何勇長期服藥,精神狀況不穩定,時不時仍需要入院就醫,前壹年他總***只有3場演出,他想找滾石要點錢;張楚從
1997年出版《造飛機的工廠》之後自閉8年,這幾年漸漸恢復,覺得自然而然是最好的;竇唯不接受訪問,他只給了盛誌民他的影像和音樂,認為在當下的環境
下不適合用任何語言闡述自己的態度和認識。
該片第三條線是在何勇錄音棚打工的男孩小暢,和當年那撥人壹樣十六七歲的年紀。面對鏡頭,他已經完全可以把商業環境講得頭頭是道,他的理想是能夠學習到他們的精神,做更主流的東西。
不想把話說明白也說不明白
除“魔巖三傑”外,崔健、音樂制作人張培仁、電臺DJ張有待分別從音樂人、制作人、媒體人的視角,談論對中國搖滾樂和那個時代的看法。“我不想把話說明白,我也說不明白,我只想拍變化。”盛誌民強調說。
“2008年,年近40歲,經歷壹些事情和變化,而且當時何勇出了狀況,並且情況越來越嚴重,覺得應該去拍,這其實也是梳理壹下自己,自己是怎麽從壹個搖滾青年走過來的,看這幫朋友是怎麽壹路走過來的。”盛誌民這樣介紹自己拍攝這部影片的初衷。
當年,盛誌民和何勇、張楚、竇唯都是很好的哥們,自己也是從搖滾樂開始走上所謂的藝術創作道路。上世紀80年代末,資源不平等,不能***享,首都
北京是唯壹能夠看到或者聽到不壹樣的東西的地兒,對於盛誌民他們來說,不管聽的是Beatles還是Bon
Jovi,20歲的年輕人壹下子就撒了歡兒了。
“原來生活是可以這樣的,那時候不像互聯網時代資源***享,這撥人可能更快地對生活有了壹個新的認識,重新要改變妳的生活,當妳改變了妳的生活方
式,妳的道路可能就延伸到另壹頭去了,我原來是學建築的,於是就迅速拋開了長輩給我安排的生活,壹定要過壹個獨立自主的生活。”盛誌民說。
北京著名電臺DJ張有待見證了這撥人的成長,他在片中說:“這些人都是很自然出現的,他們就是自然組合,自然狀態。如果他自然生長,自然消失,
都是壹種自然現象。但強制性地出現壹個外力,把他推向壹個機制,在體制又沒辦法建立起來的情況下,就改變了他正常的發展和生長。”
吳珂的消失像那個年代的倒塌壹樣成謎
“當然,搖滾的圈子裏死了很多人。知名的有張炬(唐朝樂隊創始人之壹,於1995年5月11日遇車禍去世),不知名的還有很多,吳珂是不知名
的,但是他很閃光,很有女孩緣。”直到現在,盛誌民和他的朋友們提起吳珂,情緒上還是難以名狀。關於他的下落有很多說法,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還活
著。
吳珂的父親曾是中國錄音總公司的音樂編輯,崔健《壹無所有》的磁帶就是其負責出版的。吳珂耳濡目染,1989年夏,16歲的吳珂在八王墳哭著懇
求父親,要搞搖滾樂。父親答應了,給他找了吉他老師,最後因為吸毒,吳珂還是走了。吳珂的父親在采訪中自責地說:“還是我害了他”,吳珂母親至今還記得那
個日子——1996年9月7日,“24歲,本命年,還差幾個月。”這壹天,她從自己的錄像店回到家,兒子已經吞服了過量的鎮靜劑“曲馬多”。
影片之所以用“尋找吳珂”作為壹個起點,盛誌民解釋說,吳珂當時是個謎,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所以想深入去了解。於是輾轉找到了他的父母,
說服他們說出了當年的情況。吳珂跟張炬不壹樣,張炬去世,是中國搖滾史上壹個重要的印記,而吳珂卻沒人知道,他也代表了很多搖滾樂的無名者。其實那個年
代,吳珂在搖滾圈裏很是個人物,他很出挑,很有才華,所以在這部片裏,他不該被忘記。
吳珂是怎麽消失的,就像那個年代如何轟然倒塌的原因壹樣,很少有樂手能說清楚。何勇和張楚都認為,沒人懂這個,不知道該怎麽弄,完全是懵的。
“那時候誰知道唱片業是什麽樣的?都不知道。只有妳進來了才知道那裏頭的溝溝坎坎。這是個過程,也得有點犧牲。”吳珂的朋友、樂手馬培說,“小珂是這樣的犧牲嗎?不知道。”
“當年最牛的是搞搖滾樂的,然後是搞電影的,最後才是畫畫的,現在整個倒了過來。”馬培說,“我們可能是最後壹代受理想主義教育的,藝術肯定是建立在理想主義上的,當理想主義沒有了的時候,那藝術他媽的就沒有了。”
搖滾樂的審美根本不被接受
在那撥人中,現在只有崔健還有舉辦個唱的號召力。2008年秋,崔健在北京工體的演出,現場變成了懷舊歌曲大聯唱。之後,他頻頻出現在各大音樂節和拼盤演出中,人們都說崔健變了。
可盛誌民卻並不這樣認為:“崔健沒變,他壹直很清楚自己的位置。雖然他的新歌裏他要說的話,已經沒有人要聽,但他搞真唱運動就是是拐著彎地說自己想說的話。”
這位“中國搖滾樂教父”在片中憤憤地說:“說白了,在中國,搖滾樂的審美根本就不被接受,批判在中國的歷史裏邊就不是美。”崔健說,“這是幾百億中國人——不是壹代人——的文化思維方式。”
而曾經帶著這撥人征服香港紅磡的張培仁感嘆,他們在過去有很多壓抑的情緒,在爆發時沒有虛佞的商業主義阻擋。上世紀90年代的精神沒有延續下去,“很可惜,那是中國人絕無僅有的歷史上理想主義十年。”
何勇是片中鏡頭最多的,他不再是那個穿著海魂衫在臺上大喊“姑娘漂亮”的年輕小夥,他也演出,但壹年也就三場,他還唱“姑娘漂亮”,但已經喊不動了,因為他變成了發福的中年怪叔叔。在理想和現實之間,片中張有待和何勇吃飯時的壹段談話顯然有著更強的說服力。
何勇:有Landy(張培仁)的消息嗎?
張有待:沒有。怎麽了?妳想見他?
何勇:我想通過他,讓他跟滾石要點錢啊。這麽多年唱片壹直賣著,彩鈴這個那個的,十多年了壹分錢沒給過。
張有待:妳們當時簽的合同裏有彩鈴這壹項麽?
……
何勇:我其實現在最想在雲南大理、或者北京郊區、青島海邊……有個小院,養只狗,看看書。我不是說永遠過這樣的生活,只是想現在過過這樣的日子……
張有待:(笑)現在又回到了這個問題上,是交個女朋友,還是養條狗?最終是養狗?
何勇:養狗,但是妳想這樣的話,除非我把現在的房子租出去,否則我根本沒有錢……妳知道也花不了多少錢……
張有待:妳這是廢話,妳說的這種生活方式,妳去問馬路上每壹個人,幾乎每個人都會說我想這樣,我想找壹個海邊,養條狗……這麽過日子,妳這也太小資了。
何勇:……我其實就是覺得,如果那樣的話我心裏的東西沒準兒能出來。
張有待:那樣就更出不來了。
無論出現或毀滅是自然規律
《再見,烏托邦》素材有130多個小時,最後剪成了90分鐘。“我拍了他們每個人的不同的態度,某種程度上它又和搖滾樂沒了關系,反映的是壹個時代的結束,他們的生命、精神、肉體、理想,也在這些年中逐漸被消解掉。”
當年的“魔巖三傑”對這部片子有著不同程度的回避。何勇根本沒看這片子,盛誌民說,“他看了也許會生氣”。張楚只看了自己的那部分。竇唯只看了
張培仁采訪的那部分,而片中他的那部分都是由他自己拍攝提供給盛誌民的。“雖然他不接受采訪,但他給了我他的影像和音樂,這也是他的態度。”盛誌民說。
再次看過影片,盛誌民告訴早報記者,“兩年前,我還認為1980年代是無法替代的,現在我不這麽認為了,無論它出現或是毀滅,這個是自然規律。”
早報記者追問“是否相信會有下壹個輪回”,盛誌民連連點頭。
影片最終在壹群農村青年齊聲高唱Beyond的《真的愛妳》的歌聲中結束。而那些昨晚在崔健的小號聲響起時熱淚盈眶的“搖滾果兒們”,他們心中的十年,也許還是無法替代,而所有與之相關的詞:生命、理想、精神、肉身……
想必,不思量,自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