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陳與義詩的差異
蓋黃庭堅早年對杜甫的推崇,主要著眼於其句律精深的藝術成就,所謂“老杜雖在流落顛沛,未嘗壹日不在本朝。故善陳時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義之氣,感發而然”17雲雲適堪佐證。如作於元佑二年之《次韻奉酬劉景文河上見寄》稱“琢磨佳句問潛郎”18,作於元佑三年之《寄杜家父》稱“杜郎覓句有新功”19和同年所作之《王才元舍人許牡丹求詩》稱“欲搜佳句恐春老”20等,凡此論句法處,皆欲以月鍛季煉,冥思苦想達到杜詩句律精深的境界。晚年,主要是貶謫黔州以後,黃庭堅將學道,即加強個人修養與做詩聯系起來,其《書舊詩與洪龜父跋其後》雲:“須要盡心於克己,不見人物臧否,用其輝光以照本心,力學有暇,更精讀千卷書,乃可畢茲能事。”21故晁補之《書黃魯直題高求父揚清亭後》雲:“魯直於治心養氣,能為人所不為,故用於讀書,為文字,致思高遠,亦似其為人。”22正是著眼於人格的完美與創作的關聯,黃庭堅對陶淵明也極為推崇。他欽佩陶“不為五鬥折”的品格,觀陶詩“如渴飲水,如欲寐而得啜茗,如饑啖湯餅”23。與蘇軾壹樣,他認為,陶詩那種高度完美的詩歌藝術是建立在其獨立的人格和任意無為的創作精神上,誠如陳模《懷古錄》所稱:“人品素高,胸次灑落,信筆而成,不過寫胸中之妙耳。未嘗以為詩,亦未嘗求人稱其好,故其好者皆出於自然,此其所以不可及。”所以黃庭堅指出陶詩遠勝謝靈運、庾信等人的根本原因在於陶氏與謝、庾等“有意於俗人贊毀其工拙”不同,而“直寄焉耳”24。
因為崇尚人格修養,所以在黃庭堅看來,讀書的目的在於德行修養,在於涵養文氣,而不在於古人詩文之句律。故而讀書的關鍵在於獲得古人之意理。《與王觀復書》雲:“但當以意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後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25只有得其意理,才能學到古人為文之法度。《跋書柳子厚詩所謂》:“余友生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準繩而右規矩爾。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之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摹及所總攬籠絡,但知玩其山龍黼黻成章耶?”26然欲得古人之意,則必須反身求諸己,自得於心。讀古人書的目的即在於自得,若不自得,即使讀萬卷書又有何用。既自得於心,則胸中所發,自然合乎為文之法度。《山谷別集》卷二《與王周彥書》雲:“讀其書(案指六經)誦其文、味其辭、涵容乎淵源精華,則將沛然決江河而註海,疇能禦之?周彥其稽孔孟之學而學其文,則文質彬彬,誠自得於天者也。”讀書稽古而得於天,則其胸中所發,無所障阻,正是上文所謂理得而辭順,不煩繩削而自合之意。如此則壹切繩削、雕琢、奇巧、做作、斧鑿等刻意為文的過失,均能拒之於門外,從而達到“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的境界。也只有達到這個境界,陶詩也吧,杜詩也吧,才真正成為後人涵養文氣的源泉,而不僅僅當做研讀句律的對象。黃庭堅《荊南簽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見惠次韻奉酬四首》之四所謂“覓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須絕弦”28即為詩須忘其體律之意。江西派講求“無意於文而始工”即本黃氏此等詩論而來,此詩作於崇寧元年,正足以代表山谷晚年詩學。
論及此處,則不能不涉及頗受非議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問題。當代已有不少學者論及這種理論所包含的創新因素29,如臺灣成功大學張高評先生以為,“‘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與‘以故為新’異名同實”,“諸家稱述,雖褒貶不壹,領略不同,其為宋詩翻轉變異之表現,善加運用,可以達到化腐朽、成神奇的藝術效果,殆無疑義”,“‘以故為新’、‘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通點,旨在強調傳承古學之余,貴能有發展變化。傳承古學是手段、步驟;有所發展與變化才是目的、極致。”30信然。事實上,黃庭堅本人對抽換古人字句作為點鐵成金的手段也頗不以為然。據《道山清話》載,曾紆每對人口誦山谷黔南絕句,以為用白居易語以點鐵成金者,範廖雲:“廖在宜州,嘗問山谷,山谷雲:‘庭堅少時誦熟,久而忘其為何人詩也。嘗阻雨衡山尉廳,偶然無事,信筆戲書爾。’寥以紆點鐵之語告之,山谷大笑曰:‘烏有是理?便如此點鐵!’”此事足可反映至少在黃庭堅那裏點鐵成金決非抽換古人字句。今按“點鐵成金”出自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十八:“靈丹壹粒,點鐵成金。至理壹言,點凡成聖。”謂“至理壹言,點凡成聖”若“靈丹壹粒,點鐵成金”。四個短句的重點在於“點凡成聖”,從參禪者壹方來說,往往乞盼得道禪師的點化;而從禪師壹方來說,點化也吧,棒喝也吧,往往還是啟發他人自求靈丹。因為自性清凈,悟道不需外求,只需自我體悟即可。誠如張元幹所稱:“超凡入聖,只在心念間,不外求也。句中有眼,學者領取。”31所以,將盜用古人語句字詞稱為點鐵成金實屬不妥,遭到黃庭堅的嘲笑,不亦宜乎!
所以,黃庭堅的詩作,後人輒以為並不似杜,而是自具面目,自成體系。如《朱子語類》雲:“蘇黃只是今人詩。蘇才豪,黃費安排。”32嚴羽《滄浪詩話》在列舉王禹偁學白居易,楊億、劉筠等學李商隱,歐陽修學韓愈等之後說:“至東坡山谷始出己意以為詩,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詩派。”金末王若虛<滹南詩話》雲:“吾舅兒時便學工部,終身不喜山谷也。若虛嘗乘間問之,則曰:‘魯直雄毫奇險,善為新樣,固有過人者,然於少陵初無關涉。前輩以為得詩法者,皆未能深見耳。”33明胡應麟《詩藪》雲:“黃律詩徒得杜聲調之偏者,其語未嘗有杜也;至古選歌行絕與杜不類。”34“黃、陳、曾、呂,名師老杜,實越前規。”35凡此之類,皆有見於黃庭堅與杜甫之間沒有傳承關系。
與黃庭堅學杜相類似,陳師道、潘大臨、徐俯、晁沖之、高荷等人亦號稱學杜,但他們學杜,主要是學黃;雖然學黃,但又與黃不完全相同,而鹹以追求自立門庭為事。如陳師道詩風與黃庭堅同中有異,前人論述頗多。如陳振孫說:“後山雖曰見豫章之詩,盡棄其學而學焉,然其造詣平淡,真趣自然,實豫章之所缺也。”36嚴羽《滄浪詩話·詩體》說:“後山本學杜,其語似之者但數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則本其自體耳。”陳模說:“後山集中似江西者極少,至於五言八句,則不特不似山谷,亦非山谷所能及。”37王偁所作《陳師道傳》也說:“為詩宗黃庭堅,然平淡雅奧,自成壹家雲。”38又如徐俯,他壹向主張“作詩自立意,不可蹈襲前人”,39又稱:“近世人學詩,止於蘇、黃,又其上則有及老杜者,至六朝詩人,皆無人窺見,若學詩而不知有《選》詩,是大車無輗,小車無?。”40可見他既主張廣泛學習前人優秀作品,又要擺脫前人束縛而求得自立。據周紫芝《書徐師川詩後》雲:“金陵吳思道為余言:‘頃嘗以近詩示徐公,徐公謂仆,是豈欲擬杜少陵句耶?思道曰:少陵安可擬?但不得不取法耳。公因言:余平生正坐子美見誣。思道問其故,公曰:今人飯客,最美者無如饅頭夾子,連日食之,如嚼木劄耳。’”41徐俯告吳可語,說明杜詩雖好,學之卻令人生厭。江西諸人所謂學杜於此可見壹斑。同樣,得黃庭堅、陳師道句法的呂本中,在其《師友雜誌》中記載謝無逸“語外弟趙才仲雲,以居仁詩似老杜山谷非也,杜詩自是杜詩,黃詩自是黃詩,居仁詩自是居仁詩也。”42謝無逸為江西派的重要成員之壹,上述觀點顯然得到呂本中的贊許。
呂本中《童蒙詩訓》雲:“近世欲學詩則莫若先考江西諸派。”43“諸派”雲雲顯然是指江西詩派中非止壹派。“呂氏宗派圖,以黃庭堅為宗,而以後山以下二十五為派,故合山谷則雲江西宗派,不合山谷則稱江西詩派。”(44)二十五人,“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壹”。(45)誠如楊萬裏所言:“江西宗派詩者,詩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詩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東坡雲江瑤柱似荔枝,又雲杜詩似太史公書,不惟當時聞者嘸然,陽應曰諾而已,今猶嘸然也,非嘸然者之罪也,舍風味而論形似,故應嘸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謝,二謝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師川,師川不似陳後山,而況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鹹異和,山海異珍,而調胹之妙,出乎壹手也。(46)唯其調胹之妙,出乎壹手,所以同為江西;惟其酸鹹異味,山海異珍,所以江西詩派鹹以自具面目為事。自具面目,自成風格而又同為江西,正是江西詩派的特殊之處。王若虛所謂“文章自得方為貴,衣缽相傳豈是真,已覺祖師低壹著,紛紛法嗣復何人?(47)顯系對江西理論未加深究,率意雌黃。
明乎此,則知黃庭堅和江西派在學古與創新問題上,學古是手段,創新為目的。視黃及江西派為壹因循守舊,專門從古人尤其是杜甫那裏討口殘羹冷炙的“剽竊之黠者”(48)是不公正的。
正因為黃庭堅主張在學習前人作詩經驗基礎上有所創新,並示後學者以具體門徑,所以在他的周圍和身後,才出現了壹群追隨者,形成江西詩派。江西詩派得名於呂本中《江西宗派圖》。筆者以為,作為江西詩派承前啟後的重要人物,呂本中不僅對於江西詩派得以成立厥功甚偉,而且堅持和發展了黃庭堅並不太豐富的詩論,使江西詩派在創作方面的理論依據得到進壹步豐富。
呂本中對黃庭堅的推崇是顯而易見的。《東萊先生詩集》卷三《喜章仲孚朝奉見過十韻》詩下自註雲:“山谷論作詩法當自臯陶庚歌及五子之歌以下皆當精考,故予論詩必斷自唐虞以下。”表明呂本中以黃庭堅詩論作為自己論詩之標準。他在《江西宗派圖》及其序中,都明確表示江西派的宗主為黃庭堅而不是任何其他人。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載,其《宗派圖序》雲:
唐自李杜之出,焜耀壹世,後之言詩者皆莫能及。至韓、柳、孟郊、張籍諸人,激昂奮歷,終不能與前作者並。元和以後至國朝,歌詩之作或傳者,多依效舊文,未盡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揚反覆,盡兼眾體,而後學者同作並和,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壹。予故錄其名字,以遺來者。”(49)
暫且不論呂本中這篇序言的觀點正確與否,其推崇黃庭堅是顯而易見的。問題出在某些學者認為《江西宗派圖》為呂本中早年所作,不能代表呂本中的文藝思想。筆者以為,撇開《宗派圖》的創作時間尚有爭議不論(50),即使真如《艇齋詩話》所說:“予嘗見東萊自言少時率意而作,不知流傳人間,甚悔其作也。”(51)那麽呂本中“甚悔其作”的原因恐怕也僅在於人物排列去取之間引起了如徐俯、夏倪、韓駒等人的不滿。而呂本中對黃庭堅的推崇則是自始至終的。至少也將黃庭堅與蘇軾同等對待。《童蒙詩訓》中蘇黃並稱的例子頗多,茲舉其二:
讀《莊子》令人意寬思大敢作。讀《左傳》使人入法度,不敢容易。此二書不可偏廢也。近世讀東坡、魯直詩亦類此。(52)
自古以來語文章之妙,廣備眾體,出奇無窮者,唯東坡壹人;極風雅之變,盡比興之體,包括眾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壹人。此二者當永以為法。(53)
綜而言之,呂本中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繼承並發展了黃庭堅的詩論:
第壹,主張創新,反對摹擬。《童蒙詩訓》說:“老杜詩雲:‘詩清立意新’,最是作詩用力處,蓋不可循習陳言,只規摹舊作也。魯直雲:‘隨人作詩終後人’,又雲:‘文章切忌隨人後’,此自魯直見處也。近世人學老杜多矣,左規右矩,不能稍出新意,終成屋下架屋,無所取長。獨魯直下語,未嘗似前人而卒與之合,此為善學。如陳無己力盡規摹,已少變化。”(54)此處處“未嘗似前人而卒與之合”是這段詩論的關鍵。在呂本中看來,黃庭堅也曾學杜,但他的學杜卻是第壹“未嘗似前人”;第二“卒與之合”。所謂“未嘗似前人”也包括未嘗似杜之意;“卒與之合”則指黃庭堅通過學習前人詩作,創作出自具面目而又符合詩歌創作本質規律的作品。這才是“善學”。那些循習陳言,規摹舊作,缺少變化而無新意的做法遭到呂本中的強烈反對。《宋史·呂本中傳》謂其“得黃庭堅、陳師道句法”,但他對陳師道“力盡規摹,已少變化”的缺點恰給予了極不客氣的批評。在《與曾吉甫論詩第壹帖》中,他又批評曾幾說:“和章固佳,然本中猶竊以為少新意也。”(55)提倡自得,自出機杼是黃庭堅、呂本中等人壹貫的主張。在這壹點上,呂本中至少與黃庭堅同樣可貴。
第二,倡導活法,追求無意於文。《夏均父集序》對這個問題作了頗為詳細的闡述:
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備具,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於規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後學者知所趨向,畢精盡知,左規右矩,庶幾於變化不測。然余區區淺末之論,皆漢魏以來有意文者之法,而非無意於文者之法也。吾友夏均父,賢而有文章,其於詩,蓋得所謂規矩備具,而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者;後果多從先生長者遊,聞人之所以言詩者而得其要妙,所謂無意於文之文,而非有意於文之文也。(56)
此處論活法,主張從有意於文進到無意於文,既強調規矩,又強調變化,正是黃庭堅詩論的基本精神。《東萊先生詩集》卷三《外弟趙才仲數以書來論詩,因作此答之》:“前時少年累,如燭今見跋,胸中塵埃去,漸喜詩語活。熟知壹杯水,已見千裏豁,初如彈丸轉,忽如秋兔脫。”卷六《別後寄舍弟三十韻》:“惟昔交朋聚,相期文字盟。筆頭傳活法,胸次即圓成。”卷七《大雪不出寄陽翟寧陵》:“文章有活法,得與前古並。默念智與成,猶能愈吾病。”等則進壹步表明活法理論的根本在於涵養。所以他又提出了“悟入”說。《童蒙詩訓》雲:“作文必要悟入處,悟入必自功夫中來,非僥幸可得也,如老蘇之於文,魯直之於詩,蓋盡此理也。”(57)《與曾吉甫論詩第壹帖》也說:“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然度越諸子。”(58)其意蓋以為言為心聲,人格德行不高,則下筆必俗,出語必陋;而不俗之詩句,也絕非文字鍛煉可得。所以,從積極的功夫說,則必須加強涵養;而從消極方面來說,則又必須消除對文字詞語的執著。黃庭堅《再次韻黃斌老所畫橫竹》雲:“庭堅老懶衰墮多年不作詩,已忘其體律”(59)即為此意。只有擯除文字體律的束縛,加強個人修養,才能做到口之所吟,筆之所錄“未嘗似前人而卒與之合”,才能做到前引黃庭堅《與王觀復書》中所謂“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更無斧鑿痕”的境界。
因而,當活法理論發展到楊萬裏時,就演變成主要是以活潑的心靈去感受大自然的美麗,並以不拘壹格的語言去表現它。正如楊氏所謂“萬象畢來,獻予詩材,蓋麾之不去,前者未讎而後者已迫,決然未覺作詩之難也。”(60)他的悟入講求觀照體驗中的順間頓悟。盡管這種活法、悟入已與黃庭堅、呂本中有很大區別,但其基本內核卻存在於黃庭堅晚年詩論和呂本中的詩論中。現今通行的文學史往往註意陸遊、楊萬裏等擺脫江西、自成體系的壹面,卻極少談及江西詩法、詩論對他們的積極影響,顯然失之公正。
毫不誇張地說,在呂本中時代,江西派的理論至少是功大於過。在活法、彈丸理論盛行的環境下,培養造就了包括呂本中、曾幾、楊萬裏、範成大、陸遊等壹大批詩人。後代對於江西詩學聚訟不休的根本原因在於某些江西後學未能正確領會其宗主黃庭堅的詩論,導致江西詩學發生了壹些變異。這種變異在方回身上表現最為突出。若將方回與呂本中相比便顯而易見,呂本中《江西宗派圖》宗黃庭堅;而在方回那裏,杜甫才是真正的祖師。黃庭堅降到與陳師道、陳與義平等,同為三宗之壹的地位。且方回強拉陳與義入派,陳與義是公認的學杜大家,於是人們反過來指責:壹,將陳入派是為江西壯大聲勢;二,黃庭堅和江西詩派沒有學到杜的精髓。殊不知,黃庭堅及江西雖曾學杜,卻是學杜而不為,提倡獨創。江西詩派的宗主本是黃庭堅而不是杜甫,以是否學杜指責江西派至少是失之偏頗。
我們先看在方回那裏,黃庭堅的宗主地位如何變成了杜甫。《瀛奎律髓》卷壹晁端友《甘露寺》詩批語說:“惟山谷法老杜,後山棄其舊而學焉,遂名黃、陳,號江西派,非自為壹家也,老杜實初祖也。”“非自為壹家”五字抹殺了黃庭堅在江西派中的宗主地位。而這種觀念蓋亦淵源有自。胡仔始推黃庭堅而上之,以為“近時學詩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學少陵者也,今少陵之詩後生少年不復過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61)趙蕃《書紫微集》詩“詩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續江西燈”(62)開後來方回壹祖三宗說之漸。至方回正式提出壹祖三宗說,雖時有學者對方氏強拉陳與義入派頗有微詞,然對視杜甫為江西宗祖則幾乎得到普遍肯定。至清張泰來作《江西宗派圖錄》竟有“江西之派,實祖淵明”之說,不知方回作何感想。
方回宗杜,當然不僅僅因為他提出了壹祖三宗說。事實上,方回對杜甫的推崇貫穿全部《瀛奎律髓》,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壹,方回將杜甫看作古往今來最傑出的詩人。如他認為,“詩至老杜,萬古之準則哉!”(63)以我們今天的價值觀念來判斷,杜甫也仍是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詩人之壹,盡管方回的著眼點與今天不完全相同,但將杜詩視作“萬古之準則”似也無可非議。第二,方回對黃庭堅、陳師道等人的推崇完全以是否學杜作為唯壹標準。如他認為:
後山詩全是學杜,以萬鈞九鼎之力,束於八句四十字之間。江湖行役詩凡九首,選諸此。篇篇有句,句句有字。(64)
後山學老杜,此其逼真者。枯淡瘦勁,情味深幽。(65)
詩暗合老杜。……細味詩律,謂後山學山谷,其實學老杜,與之俱化也。(66)
老杜詩為唐詩之冠。黃、陳詩為宋詩之冠。黃、陳學老杜者也。(67)
例繁不備舉。值得註意的是方回對陳師道的評價經常高於黃庭堅。如他認為,“自老杜後,始有後山,律詩往往精於山谷也”(68)。陳詩之所以精於黃詩,與方回對律詩運用虛字的重視是分不開的。他認為,“凡為詩,非五字、七字皆實之為難,全不必實,而虛字有力之為難。”“詩家不專用實句、實字,而或以虛為句,句之中以虛字為工,天下之至難也。”(69)故錢鍾書先生《談藝錄》指出:“江西派大家中後山近體用虛字多於山谷,《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詩眼》記山谷謂‘詩句中無虛字方雅健’。故虛谷亦隱推後山出山谷上。《桐江集》卷壹《送胡植蕓北行序》於有宋壹代作者,稱宛陵、後山、章泉三人,山谷不與。”(70)所以,在方回心目中,黃庭堅並不是壹位開宗立派的人物。只是因為與杜甫有某種相似之處,才勉強被推許為有宋第壹。黃庭堅的地位不過與陳師道、陳與義相伯仲,甚或不及後者。
第三,方回將陳與義並入江西派,更直接表明方回宗杜而非宗黃的詩學概念。陳與義是南宋初期最傑出的詩人,與呂本中同時,而並未被呂本中納入詩派。呂本中在其《師友雜誌》、《童蒙詩訓》中也從未提到過陳與義。劉克莊以為陳與義靖康之難以後的作品“造次不忘憂愛,以簡嚴掃繁縟,以雄渾代尖巧,第其品格,故當在諸家之上”(71)。代表了當時人的普遍看法。嚴羽在分析宋代詩體時稱他為“江西詩派而小異”(72),但嚴羽並未將其歸派,而特標“陳簡齋體”以示自成壹家。只有在方回那裏,陳與義不僅成為江西派壹員,而且位列三宗之壹,影響所及,以至論者以為“因為方回比誰都明白,南宋初期詩壇上陳與義獨占鰲頭,遠非韓駒、徐俯等人可以比擬,不把陳氏拉入詩派,難以造成江西派獨尊的形象”(73)。這種評論至少是不全面的。誠然,陳氏歷靖康之難,其詩感慨國事,悲嘆人生,沈郁頓挫,頗與杜甫安史之亂後的作品相仿佛。可以說他是宋代學習杜甫並得其精髓的少數作家之壹。但江西派在南宋初期聲勢浩大,根本無需借助陳與義助威;在南宋中期,江西派影響哺育了楊萬裏、陸遊等眾多詩人的成長,與陳與義入派亦無多大關系;南宋末年,江西派漸趨式微,學陳與義詩者也並不多見,故拉陳與義入派對壯大江西聲勢亦無多大幫助。陳與義入派的實質在於方回與呂本中對江西派觀念的差異。方回獨宗杜甫(不管他是否真正認識到杜詩的價值所在),所以他把也學杜的陳與義列入江西,因為他心目中的江西派不過是杜甫和他的幾個異代弟子而已。事實上,方回對陳與義的推重完全是由於他對杜詩的繼承,而對陳與義和黃庭堅的關系幾乎未作任何評論
可見在方回心目中,不論是句法抑或所謂“格”陳與義均可上追杜甫。即使是將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三人放在壹起評論時,也不過是說他們都繼承了杜甫而已。如方回評梅堯臣《送徐君章秘丞知梁山軍》稱:“善學老杜而才格特高,則當屬之山谷、後山、簡齋。”(76)這與呂本中《江西宗派圖序》所謂“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壹”顯然有別。雖然方回請來杜甫坐上第壹把交椅,黃、陳等人有了強大的靠山,但卻未必符合黃、陳等人的本意。
曾有論者將江西詩派的形成與發展史分為創始期、沿襲期、演變期和衰微期(77),洵為精當。黃、陳等人屬於創始期。沿襲期是江西派的全盛期,呂本中、曾幾等重要作家由於受時代的影響,寫下了許多內容上抵禦外侮、反抗侵略,藝術上流動圓活的現實主義佳作。高宗末年,兩宋之交的詩人雕零殆盡,詩壇上唯有曾幾“巋然獨存”,“遂擅天下”(78),用江西詩派的乳汁哺育了陸遊、楊萬裏等中興詩人的成長。可見即使在江西詩派不占主流的演變期,江西詩派的積極作用仍應予以充分評價。這個時期的詩人大多早期浸淫江西詩法,後期自立門戶,從江西詩派入而不從江西詩派出,其實正是當年黃庭堅、陳師道、呂本中等人反對摹擬因襲,提倡自得的翻版。江西詩派發展至此,培養造就了壹大批面目各異的詩人;同時也由於壹些末流詩人眼界狹小、詩境枯寂,只註意句法、格律的研習,忽視了主體精神的高揚,造成學黃“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79)的局面。江西詩派發展至此,可以說已完成其歷史使命。及至永嘉葉適倡導晚唐,劉克莊等人和之,四靈派遂與江西分庭抗禮。江西後學不甘坐視其式微的命運,於是有方回起而抗之。而方回最有效的策略莫過於倡導“壹祖三宗”說,以杜甫代替黃庭堅為江西派之祖,使江西上通於盛唐,以明其“非自為壹家”,借杜甫的崇高地位壓倒晚唐,使江西派與四靈、江湖派兩邊的實力之爭演變為旗號之爭。而這適則抹殺了黃、陳等人戛戛獨造的主體精神,也有悖於江西壹貫倡導的論詩精神,是對江西詩派的壹個不成功的總結。只有這樣看,我們才能對呂本中與方回的江西詩派體系之差異作出比較令人滿意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