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裏接受壹場變故要幾天
父親逝於高血壓發作引起的腦幹出血,從發病到陷入深度昏迷不過短短幾十秒。而當時的我正在學校自認為度過壹個普普通通、枯燥無味的晚自習,與同學嬉戲打鬧、與數學題搏鬥,殊不知,命運的齒輪正毫不留情地向我、向我的家人席卷而來……
我永遠也忘不了,當我正寫到數學習題冊第8頁、第5題時,老師匆匆趕來在寂靜教室中叫走我的的場景……在我走向她,看見她的焦急面容,她壹語不發,只抓著我的手往樓下跑,我們穿過昏暗的樓道,這壹刻與我的夢境竟緩緩重疊,冥冥之中,我的直覺告訴了我所有:我的父親,高血壓發作,恐怕已危在旦夕。我顫抖卻詭異般篤定地開口說了第壹句話:“是不是我爸爸?高血壓?”老師說:是,非常嚴重,妳要做好心理準備。”“好,我明白了,我撐得住。”短短五層樓的距離,在飛馳而過的奔跑瞬間,竟是割裂了過往17年的人生,我在迷茫中望著腳下樓梯在昏黃的廊燈照耀下,搖搖晃晃,就像我沈痛而又混亂的腳步,無奈又堅定地走向前方。終於我跑出了校園,校門口大姨丈早已等候多時,我毫不猶豫地坐上車,系好安全帶,就像是在完成既定的程序。我開口:“姨丈,以後我媽媽和我們,就要麻煩妳和大姨多多照顧了。”姨丈答我:“肯定的,我們是壹家人。”
學校離醫院很近很近,五分種的路程裏,我們未再發壹語。我直楞楞地望著前方慘白路燈照耀下熟悉的路面,與隱藏在黑暗中透出點點燈光的急診科大樓,渾身僵直的就像積極奔赴刑場的犯人,明知結果卻無力回天。我已忘了我是如何進入腦卒中中心,站在ICU病床前望見被儀器與管子圍繞著的父親,他劇烈抽搐著,中午還鮮活的面容在那壹刻是如此陌生,好像有壹層透明的屏障將我們之間緩緩隔開,那是生死劃下的界線,也是這世間最痛苦最無力的界限。我輕輕觸摸他強壯溫熱的手臂,感受到他脈搏的跳動,那生命力依然炙熱,卻好像從他的體內,流散到我的心中,我從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他是我的父親,我與他血脈相連,這個世界上,除我母親外,再也不會有人如他壹般,毫無保留的,不求回報的,愛我如生命……而我即將失去他,失去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之壹,我對此卻無能為力……我只能聽著醫生平靜地闡述那些殘酷的事實:腦幹出血9ml,呼吸已停,僅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95%的死亡率,術後效果極差,最好結果為植物人,但連植物人都是奇跡……我只能望著媽媽通紅的眼眸,我只能默默看著醫生們把爸爸團團圍住,討論方案,我甚至只能看著大人們忙忙碌碌,卻幫不上壹點忙,我只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厄運……原來,在生命面前,我們都卑微如螻蟻,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蔓延至今,我此生註定無法忘懷。
現實如此荒謬,可我竟在壹瞬間接受了所有,仿佛這壹切都早已註定,而我只不過是完成我命運中壹個既定的程序。這也是我第壹次感受到人生如戲,而我們註定被推向命運的漩渦,痛苦、無力、又慘白。
那天晚上,我和媽媽回到家,望著依舊溫馨舒適的環境,與調皮可愛的弟弟—他童稚無邪的臉上甚至還不明白何為傷心,何為痛苦,何為死亡……爸爸發病,我在上自習,媽媽在浴室,而他目睹全程,思及此,我不知是悲是慶。悲的是他才三歲便即將喪父,在最需要的年紀卻沒有父親的保護與陪伴,慶幸的是他尚且年幼,痛苦尚不至於困梏於他,畢竟有時候,失去不如從來不得。在弟弟安穩入眠後,我與媽媽時隔多年再次同榻而眠,那天晚上,我們二人毫無意外的失眠了,或許用言語很難形容當時那種萬般思緒,以及撕心裂肺,難以言喻的痛苦,但那壹夜後的我,或許第壹次有了資格,去談論人生。
後來的近十天,是我這十多年來最混亂的十天,親人從天南地北克服萬難回來看父親最後壹面,而我也在病房中向深度昏迷中的父親說了我這十多年來壹直沒有表達過的言語與感情,原來不覺間,我們竟然錯過了那麽多表達愛的機會,活著的時候總覺得日子還長,故而不珍惜,在生死面前,我們又太過無力,也總有太多遺憾,我握著他的手,就像抱著他的靈魂,我對他說了十七個父親節快樂,十七個生日快樂,十七個爸爸我愛妳,因為我知道,我多少歲,爸爸也就多少歲,爸爸並非壹出生就是爸爸,在我出生的那壹刻,他才成為爸爸。我們總是苛責父母的不理解與頑固,孰不知,在相伴的日子裏,成長的本就不只孩子,更有父母,我們都是對方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可奇怪的是,最愛的人,往往越不珍惜,互相傷害也越深。我們總是把好脾氣與耐心留給外人,卻在家中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壓力與情緒,傷人傷己,最後遺憾的也只會是自己。我與父親,太過於相像,性格剛硬,習慣於將愛埋於心底,將鋒芒露於表面保護自己,將自以為好的強塞給對方,卻忘了如何去好好溝通,也便成了我此生難解的遺憾。
後來,我執意親自送父親上靈車,親眼看他火化,全程參與他的送葬儀式,盡管他們說這對我來說太過於殘忍,可我卻明白,我與父親的聯系,自這些儀式過後,就再也難覓蹤跡。我也將此視作我過去十七年時光的葬禮,與過去那個天真的自己說再見,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而往後的路,即便心中再難,也要咬牙走下去。
不覺中跑題好久了,為什麽說親人去世前會有預兆,我有親身體驗。在父親去世的全過程中,有十幾個場景,我已在夢境中預知。在父親死前半個月,我反復不斷地生病,而夜裏多夢,常常在睡夢中驚醒,壹生冷汗黏膩,而夢中內容正是半月後發生的這件事,可我當時卻什麽也不記得,只記得每每被夢驚醒,我似乎總在慶幸,慶幸只是夢,現實比夢境美好。可當老師出現在教室門口時,第壹個夢緩緩復蘇,我的舉動,我的語言,無壹與夢境重合,我當時只是驚愕,但後來第二個、第三個……第九個……所有夢境竟無壹不重合,這使我在痛苦之余只能認命,默默看著壹切發生卻無力控制,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殘忍,我後來想過,為什麽我想不起來?後來明白了,預知夢本就不可泄露,命運也不能被改變分毫。或許給我這些暗示,已是寬限,只是我終究不是能人……
或許我也應該慶幸,或是必須慶幸,家中親人大部分親近團結,爸爸人格魅力依存,朋友友愛,家中經濟清楚,伯伯豪富,讓我們在情感之外受的傷害降到了最小,使我們免受其他壓力,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我也厭惡,因為此,我竟在父親的靈堂內見到了來蹭“熱度”,借父親喪事來謀求利益的趨利之人。而在這靈堂內,又有幾人是真的悲傷?或許我早該明白,這世上本就殘酷冰冷,卻又溫情幾許,也許復雜是這世界的原罪,可多少人在年少時曾向往純粹,最終還是迫於世俗,我應該也不會幸免。
後來種種,已無心力去談,已上文字已是我近壹年後能咬牙堅持寫出的全部,如果是以紙筆為書的話,恐怕早已被我的淚水浸透了吧……人的感情真可怕啊,但這也是我們與機器最不同之處。或許痛苦也是壹種成長的方式吧,只不過這太難太難,挺過尚且不易,又何談升華。願我在未來能夠參透命運的禪機吧,但誰又不能說永遠不懂是壹種幸運呢?也罷,這漫漫人生旅途,終究是要自己去走,才能夠真正了解。
接受只需要壹瞬間,而放下需要很多年。
燈花未落,依等客來。希望我們都能夠平安順利,健健康康,大膽地去走妳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