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雅的遺言
我喜歡汪曾祺的遺言:“人總要把自己生命的精華都調動起來,傾力壹搏,像幹將、莫邪壹樣,把自己煉進自己的劍裏,這,才叫活著。”妳想象不到那樣溫和平淡的老頭兒,原來有壹顆烈焰騰騰的心。
李斯臨刑前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穆旦詩:“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真是各有情懷,不壹而足。
但看來看去,我覺得以清代詩人,或者說美食家袁枚的遺言最雅,這是壹個人以壹種最放肆又最優雅的姿態,隨心所欲花開富貴地過了飽滿生動的壹生之後,毫無不滿毫無遺憾才能做到的極致。
嘉慶二年十壹月十七日(按姚鼐《袁隨園君墓誌銘》),82歲高齡的袁枚自知不久於世,叫來兩個兒子囑咐後事,最重要的細節不是大宗遺產的分配,居然是他死後的訃告用紙:“用淡紅紙小字寫訃,不可用素紙,其余平行用小古簡,用大紙便市井氣。”
交代完畢,他安然而去。讀到這樣的遺囑,妳覺得死是淡淡的喜悅與安詳,死沒有悲傷。
82歲,歷經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朝,少年才子激流勇退風花雪月聲色犬馬平安富貴壽終正寢,這是多少人終其壹生向往的生活,這又是多少人終其壹生,無法達其萬壹的生活!
我百度搜索過無數名人,袁枚的介紹要算是最長的,至少是我目前為止看到最長的,有才有情有趣有錢有閑有欲的袁子才啊!
古往今來,我愛太白詩,稼軒詞,望文生義因才生愛,我甚至愛他們的人,但如果說我羨慕誰的生活,我就羨慕袁子才。
先看看他的履歷表:
少年風流:7歲受業,12歲被時任浙江督學王蘭生破格錄入縣學,15歲受時任浙江督學李清植賞識,18歲得浙江總督程元章賞識,19歲得時任浙江督學帥念祖賞識,破例將他補為廩生,20歲科試名列前茅。
青年高官:23歲入翰林院,三年翰林,七年縣令,頗有政績。
中年歸隱:33歲辭官,在江寧(今南京)購置康熙織造隋公廢園,易"隋"為"隨",起名"隨園",從此他成為隨心所欲的隨園先生,在隨園度過了他富貴風雅的壹生。
他是園林藝術家:在設計隨園時,他力求實現"壺中天地"、“須彌芥子"的最高境界。單《隨園二十四詠》中就涉及24處景觀,因地制宜,就勢取景,成為當時文人雅士雲集之所。
他是暢銷書作家:寫下《隨園食單》、《隨園詩話》、《小倉山房文集》、《子不語》從當時暢銷到如今。
他是地道美食家:從烹飪技術理論到食材食譜擺盤器皿皆有論述,樣樣精到,色色誘人。
他是成功的營銷專家:袁枚深諳商業炒作之道,精明策劃步步為營。先花重金重修隨園,修好了拆掉圍墻,讓人隨意遊賞,作聯:"放鶴去尋山鳥客,任人來看四時花";隨園初具聲名,他作《隨園食單》,渲染自家私園食物的精妙,飲食生意異常火爆;個人知名度急劇上升後,他在園中售賣書籍,大寫應酬文章,名利雙收,供不應求。
他自稱好色之徒:真正的妻妾成群,艷福不淺,入族譜隨葬的除正妻外,尚有六妾。
他愛山林之樂:他年輕時就喜歡山林之樂,67歲服喪完畢,更開始盡情遊山玩水,壹生遊歷無算,直到81歲,還出遊吳江,人稱"八十精神勝少年,登山足健踏雲煙"。
他有藏書之好:袁枚做官後以薪俸易書,積40萬卷,築藏書樓"小倉山房"、"所好軒"。自註何謂"所好",味、色、花、竹、金石、字畫,皆有時有限,只有藏書,不分少壯、饑寒,讀之無限,還專門寫了壹篇《所好軒記》。
另外,品茶之道,龍陽之羨……凡聲色犬馬,吃喝玩樂,袁枚樣樣都沒落下。怎麽樣,流口水了吧?
有的人註定過濃如烈酒的壹生,有的人註定過稀薄寡淡如白水的壹生,袁枚的壹生,是別人活幾輩子都無法企及的濃度與高度。
他的壹生,都暗合了壹個“隨”字,這個隨字真是好啊!少年是隨意,他的聰明,隨意就得了壹個又壹個名師的賞識;青年是隨緣,金榜題名,高官得做,那樣的輕而易舉水到渠成;中年是隨性,他的辭官,與歷史上眾多名人不同,他大多在於"乘勝收場,貴在知機",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過壹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他開創了新詩派:性靈派,盡情抒寫自由不羈的心靈;晚年是隨心所欲,美景、美人、美食……盡在眼前,談笑有鴻儒,往來皆名士。“開筵宴客,排日延賓,酒賦琴歌,殆無虛日。”生命裏的每壹天,都是袁枚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聖人言:食色,性也。袁枚可謂是不折不扣的實踐家。
於食,他是專家,他自稱食學成就不在詩學成就之下,且說"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後可與論詩" ,認為世間萬事萬物"知己難,知味尤難" ,真是確論。我做飯,不是解人,就興致不高。
我的枕邊,從前常放著《隨園食單》,少女時代讀《射雕英雄傳》單看黃蓉做菜的名頭: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已經恨不得學她壹套“蘭花拂穴手”。後來看《隨園食單》,竟真有需要這樣巧妙工夫的菜,可惜我沒學來“蘭花拂穴手”,也只能望書興嘆。
但能依樣畫葫蘆的也就不少,女兒初中時代,時常晚上看了食譜,第二天到處搜求食材,興致勃勃做給她吃,花樣翻新,妙意不斷,都是美好的回憶。因了李漁、袁枚和張岱,我成為壹個將生活視為藝術的人,願意花壹點心思,將粗糲的生活打磨出幾分細膩的光澤,做壹個對生活懷抱深情的人。
於色,他是壹等壹的用情。當時號稱“南袁北紀”,南指袁枚,北說紀曉嵐,是說二人才名,亦是說好色之名。袁枚壹生好色,但我覺得他的解釋不錯:“惜玉憐香而心不動者,聖也;惜玉憐香而心動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他娶妾雖多,卻個個嬌寵,在他《八十自壽》詩中有“白發妝成三女粲”之句,夾註雲:“陸、金、鐘三姬俱老矣。”八十歲時,三個白發的姬妾陪在他身邊,已是老妻。比現在那些沒本事安頓停當,沒心思認真對待,卻還想沾花惹草貪財好色,甚至欺騙傷害的禽獸,不知強出多少倍去。
於茶,他是解人。他說龍井雖清而味薄,陽羨雖佳而韻遜,他推崇武夷山茶。龍井雖然價格不菲,尤其現在炒作明前茶,其實滋味淡薄,《陸羽》茶經就說雨前茶好,明前龍井猶如豆蔻年華的少女,帶著清淡幼弱的香,少了點味道。我喜歡滋味濃厚的茶,如眼裏寫滿故事,臉上不見風霜的少婦,見過世面,經得風霜,百般滋味,萬種風情。
少年時喜歡銘心刻骨的東西,而銘心刻骨的東西大抵是悲劇,比如《羅密歐和朱麗葉》,比如《少年維特之煩惱》……到了現在,卻象賈府老太太壹樣,就愛看那種大團圓的喜劇。淒風苦雨苦大仇深的生活,會將天才變成哲人聖人,但對於大部分普通人來說,只是無謂的消磨。
只有像袁枚這樣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春花秋月柳綠桃紅過壹生,才能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無遺憾雅意閑閑地說:“紅箋小字,紙要好看,字要古雅”的吧!
真想回溯300年,跟袁子才做鄰居,可惜君生我未生。退後300年,我只希望今生有幸做壹個小而化之的袁子才,擇壹城,棲壹園,在無數個花香襲人的午後,邀三五知己,談詩論畫,烹茶煮酒,做壹道小菜,等壹朵花開……將所有的日月晨昏壹寸寸美好地浪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