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最後壹個知縣(歷史散文)
趙德遴於天啟甲子(1624年)舉於鄉,做過多年佐貳官,沒有任知縣的經歷。當他率領他的家人進入縣城時,他馬上就感受到肩頭沈甸甸的重量。在中國的史書上,東鄉歷來都是棲惶之地,人士稀少,近乎荒劄。縣衙也很狹窄,緊臨文昌宮,與迎薰門處在同壹中軸線上。這條中軸線穿過壹個嚴整而又封閉的四合院,四合院按照明代官衙的範式,有規律的排列著縣門、儀堂、大堂、二堂,二堂之後才是知縣的內宅。中軸線的兩側,分布著佐貳官的辦公場所、宅邸及吏廨、監獄及倉庫。
趙公幾乎帶來了他的全家,有說7人,有說17人。有妻有妾,還有若幹子輩孫輩。從1637年至1644年,趙公在東鄉生活了近8年的時間,《東鄉縣誌》(清光緒版)概述趙公的政績,只用了幾個字:多惠政,省刑薄賦。如何施惠政?如何減賦輕刑?所記極簡,只說趙公下車伊始,他做了兩件事,壹是勸農問桑,大肆墾荒。二是向上級發出減免賦稅的公文。
上級收到他的公文之後,有沒有處置,不得而知,但時局卻是越來越不好了。崇禎十三年(1640),張獻忠率軍猛攻 新寧 (今達州 開江 ),官軍壹觸即潰,張獻忠順利入川。新寧與東鄉比鄰而居,新寧不保,東鄉危矣。好在張獻忠在新寧只是虛晃壹槍,他主攻的方向卻是湖北江西。實際上,這是張獻忠第二次入川了。第壹次是1634年,他攻取了巴州、通江、巫山等城,重慶、 夔州 壹度吃緊。有沒有第三次入川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趙公對形勢有著清晰的判斷,他無數次夢到,壹只部隊正黑壓壓地向東鄉進發,從夢中醒來,他能摸到壹臉的汗水。
趙公憂心如焚,他必須有所作為。他拜訪了當地的士紳。士紳是傳統中國壹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們有的是解甲歸田的武官,有的是退休賦閑的文官,有的是考取功名等待侯補的鄉村知識分子,還有的是落地的秀才。趙公深知,面對強敵壓境,他必須贏得士紳階層的支持。面對越來越兇險的局面,士紳們紛紛獻言,重點慢慢集中在守城和修械上面。
他回到縣衙,知會主簿,馬上通知相關人員,在衙門的二堂議事。縣丞、典史及其他佐官很快到位,大家對時局憂心忡忡,悲觀的情緒壹度在大廳裏彌漫。趙公直奔主題,面對“獻賊”或“流寇”(明代出於戰略上的藐視,他們把張獻忠領導的農民起義軍稱之為“獻賊”或“流寇”),退縮與投降都會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他部署了工作,結尾時,他鏗鏘有力地借用了孟子的壹句話: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士紳的支持下,趙公組織力量對城墻進行了修補和加固。他的前任知縣們給他創造了很好的條件。安徽人吳信築土而成,始構城墻。江西人倪洪砌石加以樓櫓。後又有幾任知縣多次修補,城墻已具規模。有門者五:東曰東安,南曰南寧,西曰西勝,北曰北固,小南曰迎薰,外環以濠。趙公親臨前線,指揮百姓日夜修城。半年後,城墻昂然而立,城高壹丈六尺,周長五裏,外環的大溝(護城河)深達壹丈三尺,吊橋鐵環,防備森然。城池壹固,接著訓練義勇。義勇由各裏抽派,裏把任務分派至甲、至牌。趙公任命典史為統領,峨城裏的壹名秀才為副統領,這壹支雜牌軍就這樣像模像樣的拉了起來。
時令到了明崇禎十七年(1644年),這壹年,可怕的消息壹個接壹個的傳來:農民軍攻克 夔州 。 夔州 的位置極為重要,當時,夔州府直領十縣壹州,十縣如奉節、巫山、新寧等,壹州即達州(達州又領東鄉、太平二縣)。 夔州 壹亡,達州孤懸在外。不久,農民軍勢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勢占領了 重慶 。重慶壹破,達州及所領兩縣門戶就被堵住了。
東鄉只有弓兵、防夫、義勇等民兵組織,根本無法與即將到來的軍隊對沖。他親自到達州求援,達州駐有衛所,統領幾千兵士,但是指揮使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他說:“ 夔州 壹毀,我們和朝廷斷了聯系。現在的情況,兵不知有將,將不知有兵,朝廷不知有我們,我們也不知朝廷,自保吧。”
噩耗像壹只黑天鵝飛到了趙公的案頭:皇帝在煤山壹棵脖子樹上上吊身亡,明朝滅亡了。傳遞消息的“行人”甚至開了壹個殘酷的玩笑:妳也許是明朝最後壹個知縣了。他腦袋發蒙,心被揪成了壹團,這對他的打擊太多了。師爺跑來找到商量,師爺嘀嘀咕咕說了半天,其實就是勸他棄城而走。師爺最後說:“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趙公狠狠地白了他壹眼,什麽也沒有說,師爺知趣地離開。
不久,就有確切的消息傳來,壹支壹萬余人的軍隊占領了達州。又有流言傳來,太平縣城陷。這樣,東鄉已鐵桶般被圍住,成為了壹座無人可救的孤島。
全城惶惶不安。師爺再次勸他想辦法把家人送出去,趙公拒絕了:“我的家人只要壹出城,全城的人瞬間就會跑光。不行,他們得留下。”
1644年10月下旬的某壹天,東鄉縣縣城壹片寧靜。知縣趙德遴巡完城,帶著師爺到多寶寺去小坐了壹會。多寶寺是他常去的地方,那裏有壹老僧,名空海,從杭州的香積寺雲遊而來,兩人很投緣,參禪、說古、喝茶,很有意趣。他和空海聊了壹會兒時局,看看天色不早,遂起身離去。回到家,夫人準備了飯菜。他胃口很好,吃了兩碗米飯,還有壹盤蘿蔔絲。放下碗,天剛剛擦黑, 夫人拿來官服給他穿,他正在扣扣子,典史來報,城南的金榜山來了壹夥武裝人員。趙公問:“多少人?”回答說:“約壹千人。”趙公問:“韃子還是獻賊?”回答是不知。
趙公命令:“擊鼓,全城禁閉!”
不久,咚咚地鼓聲從迎薰門傳遞開去,東定、南寧、西勝、北固遞次響應。隨後,趙公來到了迎薰門。登城壹望,金榜山上錦旗獵獵,已是黑壓壓的壹片了。
兩個小時後,密探來報,這夥人是大西王張獻忠的農民軍,打出的卻是撫南王的旗幟。趙公在心裏嘆息壹聲。撫南王名叫劉文秀,是張獻忠的養子,他和孫可望、李定國、艾能奇壹起被封為四王。在四王之中,劉文秀聲望最高,有名將之風,他雖起事草澤,但儀度溫雅,柔和謹慎,用兵細致。
他馬上召集縣丞、主簿、典吏等人員到大堂議事。議事最終變成爭論,又從爭論演變成爭吵。縣丞說:“如果真是撫南王,那就只有開門投降了。”他的理由很充分,重慶、 夔州 這些萬仞之城都破了,小小的東鄉能奈何?重壓之下,豈不成齏粉?到時,遭殃的還是百姓。
跟隨趙公多年的師爺也失去了信心。他力勸趙公棄城而走。師爺的分析就像壹張密密織就的網:“京城已破,皇帝吊死於煤山,王公巨富紛紛外逃。明代氣數已盡,江山易主,不可阻也;李自成張獻忠順天而起,不可阻也;清兵入關,橫行九州,天下皆碎,我等在此有何作為?為明代殉葬,不值當;為正義守節,正義又何在?”
典史氣昂昂地站了起來。他義正辭嚴:“大明只是受了挫折。皇帝死了,還有新皇帝。皇城陷了,會有新皇城。”典史的意思,大明並沒有全線崩潰,它會恢復過來的。
主簿失去了耐心。他認為:“明朝已經徹底傾覆,目前沒有選擇,只有投降。要說選擇,就是選擇投給誰,清兵還是獻賊?”
典史啪的壹啪桌子:“ 寧可站在死,不可跪著生。跑,跑什麽跑?生是大明的人,死也是大明的鬼。”
趙公壹直沈默不語。在趙公厚重的沈默中,師爺鋪開壹張牛皮紙,貢獻出了他的逃城路線:買舟東行,先沿州河而上,入渠江,再入嘉陵江,再入長江。只要進入長江,就安全了。
趙公站起來,抓起他的牛皮紙撕得粉碎。他輕輕地說了壹句:“死不可怕。 君子曰 終,小人曰死;舍身取義曰終,逃跑求全才是死。”
那天晚上,壹切靜悄悄地,想象中的戰事沒有發生。趙公推知,東鄉被後河、中河、州河環繞,他們選定的攻城地點,壹定是遠離河水的西邊。果然,第二天早上,戰鼓山響,西邊戰事驟起。從西勝城樓望去,塵土飛揚,旌旗獵獵,壹支騎著馬穿著紅衣的軍隊像洪水壹樣嘩地湧到城門邊。站在城樓上的趙公大腿顫抖了幾下,這是他有生以來第壹次面對戰爭。對方挾強弓勁矢,大有立刻吞並東鄉之勢。守城的鄉兵義勇,他們都是從普通百姓中臨時挑選出來的,雖然經過訓練,但沒有絲毫的實戰經驗,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對方壹沖鋒,他們就嚇住了,呆若木雞,有人當場尿了褲子。士紳階層再壹次發揮了他們的作,某位生員率先向城下射出壹箭,壹箭之後,全體響應,壹瞬間,萬箭齊發,密如急雨。撫南王的軍隊只得退走
接下來的幾天,對方在南、北、東三方都向起了沖鋒,淩厲而又兇狠。他們想用速度取勝,典史組織的反擊卻滯住了他們,讓他們欲速則不達。對方又投入了雲梯,還用了投石車,巨大的石塊砸進了的縣城大街小巷,立時,哀嚎四起,死傷極其慘重。這更激起了普通平民的反抗,殺豬匠羅某在雲梯攻防戰中,擲去的那把殺豬刀正中壹個頭目的頸部,於是,攻城再度停止。
後來,怪事發生了。農民軍在城墻四周紮下帳篷, 圍而不打。這壹招太狠了,趙公明白,只要圍過二三十天,食盡糧絕,人心煥散,不攻自破。趙公來到城樓上,看到對面的人馬悠閑地躺在帳篷裏,偶爾還會傳來他們的歌聲。
東鄉被推入了外無援兵內無儲蓄的窘迫境地。誌書記載,有說被圍月余,有說被圍二月。不管月余還是二月,對於東鄉城內居民,卻是壹場血與淚、生與死的浩劫。糧食很快就吃完,然後掘地食鼠,再食樹皮草根。幾乎是每壹天,多寶寺、文昌宮的和尚們魚貫而出,他們走出寶殿來到大街小巷,為餓斃倒地的亡靈超度。
某天下午,趙公獨自壹人來到多寶寺。爺師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跑了,縣丞也遍尋不著。他沒有了恐懼,也沒有了憂愁,有的,只是空寂。
空海端來壹杯泉水,趙公飲下。
趙公說:“城若破,壹物也無。”
空海說:“無物常在。”
最後的結局,誌書說法不壹。《東鄉縣誌》(清光緒版)雲:“流賊陷城,(趙)被縛不屈,投井而死,妻妾子女俱從殉焉!”。《浙江通誌》卻是另壹番描繪:1644年12月17日(此是崇禎17年,亦即是順治元年),劉文秀的部隊在防守薄弱的西邊,深挖了壹條長長的地道直達城中的城隍廟,當又饑又累的鄉勇面對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部隊,抵抗就成了壹種象征。趙公和典史帶領人馬急急趕來,混戰持續不到壹個小時就結束了。典史死於亂刀之下,死相極慘。趙公的長袍上灑滿了鮮血。他淡然地抹了抹臉上的血水。他對此早有準備,他的懷裏揣著縣衙的大印,他不能讓這些被他視為神聖的東西落入敵手。他最後望了壹眼城隍廟和通西大街,壹聲長嘯,奔井而去,轟然壹聲,井裏水花四散,不久,壹切歸於空寂。 報復開始了。全城被屠者十之八九,趙公的妻妾及子女悉被殘忍殺害。滿城血汙,經年方淡。
康熙四十三年,東鄉知縣李士瑜為此寫了壹折奏章,朝庭站在維護正統的角度,下詔表彰。李知縣下令填埋了西街那口深井,並在井上建立壹座祠堂,用以紀念這位遠道而來的悲情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