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嵐講的鬼故事
紀曉嵐是乾隆時代最富盛名的才子,官至禮部尚書而終,論官職才氣,縱觀整個清朝也是頂尖。如此大才,卻沒多少廣為人知的著作(四庫全書他是總編輯,並非其所著),流傳民間多是曬智商作弄人的小段子(說他與和珅鬥法的故事純屬扯淡),再就是有本《閱微草堂筆記》比較有名,這是紀曉嵐五十多歲時寫的筆記體小說,***24卷,百多個故事,基本都說鬼論狐,和聊齋風格很像,翻上幾頁,不光有趣,也觸發思索。
壹、緣分
第壹卷中的故事,說有個叫周虎的人,被狐貍精所迷,感情很好,但有天狐貍妻子對他說:“我們緣分將盡,這個月的十九日,我就要離開再不能相見了。”她給周虎找了新的妻子人選,又留下了所需的銀子(要不要這麽無私啊),在有限的日子裏,夫妻兩個比從前更加親熱,整天形影不離。到了十五日,她清早起來就忽然告別,周虎覺得奇怪,問為什麽提前離開,狐貍傷心的說:“業緣壹日不可減,亦壹日不可增,只有早晚可由我們自己決定,吾留此三日緣,為再壹相會地也。”。過了幾年,她再次回來,又和周虎***同度過了三天美好的時光,臨別時哭著說:“以後再也見不到了。”這是個略略傷感和宿命論的故事,結尾之處引用了兩個人的評論,陳德音先生說:“這狐貍懂得留有余地,珍惜幸福的人就該這樣。”而劉季箴則說:“三天以後也還是要分開,何必又把它暫時的存留呢?這個狐貍已經修煉了四百年,卻仍然不懂得適時放手,遇事不應如此。”對於這兩種觀點,紀曉嵐總結道:“我覺得他們的話各有各的道理,都說得通。(原文:二公各明壹意,各有各當)”
如果人的緣分真如故事所說,“壹日不可減,亦壹日不可增”,那麽,和所愛的人,妳真舍得把緣分壹次用完嗎?如果可以選擇,留下壹段時間,等再度重逢,以慰數年相思之苦,彼此可以傾訴歲月的更替,感慨時間留下的痕跡,也是情愛的升華和深化吧。更重要的是,若能重聚,即使在分開的日子裏,彼此心裏所充滿的,是希望和盼望,而不是絕望。從這種角度,我認為狐貍是聰明的,而且情商超高,非常懂得愛。
但是(哈哈,凡事就怕“但是”),在愛情最濃烈的時刻分開,若幹年後再見,妳還能保證兩個人都沒有變嗎?對方在自己心裏的位置還壹如既往嗎?有沒有後悔當年的幼稚,或經歷多了發現那時那人那心也不過如此,又或者當年的陽光淳樸已變得圓滑猥瑣,清純飛揚已成了刻薄市儈,苦心的等待,換來的卻是希望的破滅。所謂相見不如懷念,多情何似無情,若不再見,至少還有回憶可以哄騙自己,待到重逢,卻連回憶都顛覆了個幹凈。倘若如此,那就真是不懂得放手而作繭自縛了。
如此想來,緣分留或不留,未來見與不見,還真是難有定論,如紀老師所說,“各明壹意,各有各當”。
二、蜜糖和砒霜
第十六卷,說海澱有個人,職業是給有錢的人家看守墳地。有天發現幾只狗在追咬壹只狐貍,狐貍被咬的渾身是血。這人覺得狐貍可憐,於是拿棒子趕走了狗,把狐貍拎到屋子裏,等它蘇醒了就送到野地裏放生。過了些日子,有個女人晚上敲門進來,長得非常漂亮,她說:“身是狐女,昨遇大難,蒙君再生,今來為君拂枕席(就是以身相許)。”守墓人也就笑納了。兩個人很恩愛,過了兩個來月,守墓人得了癆病(應該是太辛苦了:),越來越瘦,但還是特別喜歡這個女子,毫不懷疑她。壹天晚上,兩個人正要睡覺,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叫道:“阿六賤婢,我養創未愈,未及報恩,爾何得冒托我名,魅郎君使病?……即知事出與爾,而郎君救我,我坐視其死,又何以自安,今偕姑姐來誅爾!”那女子起來想逃,結果直接被打死了。故事進行到這裏,守墓人才見到自己真正救過的狐貍,但是,他已經愛上了那個冒名頂替的家夥,他反而怒斥這個來救他的女人,恨她殺了自己的心上人。盡管她反復解釋,他卻壹句也聽不進去,最後他拿起刀要砍死她報仇,想要報恩的狐貍最後無奈“痛哭越墻而去”了。守墓人後來和別人講起這件事,仍舊恨意滿滿的。文章最後,紀老師說:這就是“忠者見謗,信者見疑也”。也就是忠誠的人總會被誹謗,講信用的人總要被懷疑。
也許對守墓人來說,與其孤單的長命百歲,倒不如開開心心的死在溫柔鄉裏。報恩的狐貍固然是出於好心,卻忘了征求恩人的意見。魅惑他的狐貍死了,守墓人保住了命,但他的余生卻變成了壹場漫長的刑罰。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認為尊重別人作死的選擇,也是壹種美德。
三、古禮
第十四卷的故事,壹個人酷愛賭博,輸光了家產,臨死前對兒子說:“壹定要把賭博的器具放在我的棺材裏,如果鬼根本不存在,也沒什麽害處,如果真會變成鬼,我還可以繼續消遣。”等到安葬他的時候,大家都說應該按照古禮,不能遵從他這種奇怪的要求。但是他的兒子說:“侍奉死者的態度應該就像對他活著時壹樣(侍死如侍生),我不迷信那些古禮,請妳們也不要幹涉我家的事。(我不講學,諸公勿幹預人家事)。”接著他遵照父親遺願將其安葬了。紀曉嵐是壹個聰明人,對儒家那些迂腐的禮數想必也是非常厭惡,所以他會借著故事來壹舒胸臆。在這個故事的結尾,他引用姚安先生的評論:“這是不合禮法的,但也是孝子的壹片赤誠之心,我討厭凡事都按照古禮來做,反而忽略的對親人的感情。(非禮也,然亦孝子無己之心也,吾惡夫事事遵古禮,而思親之心則漠然者也。)”
在封建社會,聰明、誠實、熱愛儒家古禮,這三種特性,壹個人應該最多只能擁有兩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