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女人的史詩
出生在壹個普通的農村家庭,姐弟四人,她是大姐,有三個弟弟,但母親生病去世,姐弟四人年幼喪母。由此,她既是姐姐又是母親,身上擔了很多的東西,很早就學會了操持家務,照顧父親和三個弟弟。在上小學時,她每每下課都要沖回家去煮飯淘菜,且自己也並不那麽喜歡上學,所以小學三年級就輟學了。三個弟弟也都沒有上很長時間的學,都是中途就退學了。
時光雖然清苦,但姐弟四人都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了。到了婚嫁年齡,有很多適齡男青年追求她,她的父親幫著她壹起挑選。其中有個青年寫了很多信給她,因為郵差的原因,信大多數丟失了,但僅到達她手中的幾封信中,有壹封裏寫著“請妳三思”,她始終不明白“三思”到底是什麽意思,直到多年後問她的二女兒才終於明白了那幾個字的含義。
經過反復比較、挑選以及她父親到鄰村的打探,他們確立了最後的人選。談論親事時,她問了最後壹個問題“聽說妳們那裏的辣椒栽了不會紅呀?”聽到否定的回答後,她才倍感安心。於是,她嫁給了那個給她寫情書的青年。
嫁過去幾年,她與小叔子的老婆,即妯娌之間,發生了巨大的矛盾,無法調和,兩人大吵大鬧,破口大罵。平素溫和的人在那壹刻變了形,此後兩家人雖然同在壹個屋檐下卻互不理睬,冷眼相對,甚至心懷怨恨。
嫁人之後,她生了很多的孩子,沒錯,總***七個。前六個都是女兒,這就是她壹直生產的原因。因為重男輕女,她丈夫瘋狂地想要壹個兒子,或許也有上壹輩的原因,在他丈夫的家族裏,前面四個都是女兒,後面壹個弟弟,壹個妹妹,七個子女中,只有兩個兒子,在他們看來是人丁單薄的,所以到他自己,他必須有壹個兒子。但是現實裏屢屢失望,在她那近十年的生產歲月裏,只要聽說生了女兒,他甚至不回家,任憑她在坐月子的時光裏哀嚎。無論如何,他壹定要有個兒子。出生的女兒中,只有大女兒留下來了,其他的或夭折或送人了,直到第七個終於是兒子的孩子的出生,才終結了那段罪惡的歲月。
而我,是有幸存活下來而被送人的他們的第五個孩子,本來是被送出去的,但不久收養我的那家人就反悔了,又將我退了回去,或許是因為我的體弱多病。那時候形勢很緊張,計劃生育的緝查小分隊監管得特別嚴,父母家裏除了姐姐之外,壹個僅存的戶口名額是留給兒子的,容不下我的存在,也找不到肯收養我的人家。於是,父母商量著送我到深山裏去,後來,我的姨外婆,即我親外婆的妹妹,跟我父母說,能暫時照顧我,於是我便寄住到了她家。後來的幾年裏,總是輾轉於各地的各個親戚家,那似乎是生活的常態。直到三年半後弟弟出生,壹切才稍稍開始安定。
六七歲時,我又回到了外婆家,那時候的記憶更明晰些。父母會去給外婆送生活費,並看望我,商量著該讓我回去上學了。直到八歲,計劃生育的風聲不那麽緊了,父母接了我回家上學前班。剛回家的我敏感、懦弱、多疑,還是秉承著以前的性子,即便去親戚家幾個月,即使親戚對我不好,依舊不會想家,父母認為我很怪異。
在家裏時,記憶最深的壹幕,有壹次晚上睡覺時,突然被粗暴地叫醒,母親抱著我就從窗戶遞了出去,我在家裏所用的東西被迅速收了起來,半夜轉移到了鄰村的大姨家。因為計劃生育緝查小分隊突然襲擊了,我在家裏必須是隱形的。
在家裏上了兩年多的學,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計劃生育排查又嚴了,正好有人願意收養我,父母已然下定決心要將我送走了,於是我便到了另壹家,改了姓。
新學期開始時,村裏教過我的老師到家裏去詢問我的父母還要不要給我訂新教材,並告誡我的父母,我上壹學期的成績是全鎮第壹;外公也勸說父母,哪家哪家,壹送便送走了壹個大學生;再加上收養我的人家提出的條件是,父母以後不可以再接近我壹分壹毫,這使父母無法接受。那時,他們問我,以後會恨他們嗎?我傻傻地問為什麽要恨他們?歷經幾番輾轉與糾結,最後他們接我回家了,決定承受罰款。
回家後,父親主動舉報了自己超生的事實,因為是主動,罰款減輕了很多。於此,在我11歲時,終於有了正式的身份,終於上了戶口、落了戶,成為了母親十幾年人生的見證人。
那些其他送走的女兒們曾經有過消息,不過父母皆是很有默契地不聞不問,緘口不提。我在無意中聽說了自己還有那麽些姐妹後,曾痛苦、莽直地問母親,為什麽非得要壹個兒子?母親只悶悶地回答——妳長大後就會明白的。偶爾,母親會流露出對我愧疚的樣子。慢慢地,我知道,那已經是無力改變的事實,無法愈合的創傷,便再也沒有提起了。
回家的前幾年裏,父母感情雖然不好,但也不鹹不淡地過著。隨著我們姐弟三人慢慢長大,所需的教育費用、生活費用越來越高,壓得父母喘不過氣,父親的脾氣便愈發暴躁了。父親本就是壹個極其大男子主義者,婚後沒幾年就百般看母親不順眼,仗著自己學歷比母親高(父親初中畢業,成績很好,因貧窮而未繼續上學,這或許也是他後來壹直咬牙堅持讓我們姐弟上學的原因),並且擁有壹份相對穩定的工作(在礦場當礦工),覺得母親什麽都不懂,粗俗惡劣,且脾氣怪異,難以溝通、難以交流,跟他不是同壹個世界的人,沒有***同語言,就從心底裏蔑視、嫌棄母親,有任何想法任何決定從來不跟母親說,就自己悶著頭幹,獨斷、專制,每每發生什麽事又繃著壹張臭臉,亂發脾氣、亂罵人。在家裏看到最多的就是他那張陰沈而沒有表情的面孔,同時也是最害怕的,我們家裏人弟弟也不例外包括外面的人都很害怕我的父親。
父親和母親壹起幹活時,母親每每犯點小錯,父親都會暴跳如雷地大聲辱罵母親,母親每每郁結於心,無人可訴,只能暗暗拭淚。父親蔑視母親,每每在外人面前都會皮笑肉不笑地諷刺母親愚昧低俗,自己似乎有著壹份洋洋得意、高人壹等的文人意氣,平日生活裏,卻絕不肯對母親多說壹字,自詡自己是最能管住自己嘴巴的人。父親生病時,母親鞍前馬後、親力親為,生怕有壹點點的不周到,小心翼翼地伺候討好著父親;而母親生病時,父親表情冷漠嚴厲,大聲喧斥、萬般不耐,甚至不願意帶母親去看病……母親在家裏的家庭地位是最低的,每次幹活回家後,每個人都累得死去活來,其他人都可以休息了,但母親還必須得做飯伺候我們,伺候她的雞豬牛;從小到大,家裏的飯菜都是母親做的,父親包括我們姐弟從來沒有插手過。父親還多次放言,現在我們還太小,等我們長大,他就要與母親離婚。
母親過得很苦,可除了口頭的不斷抱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以什麽方式來反抗,每每懦弱的她有自己的不同意見,堅持於自己的想法與做法時,換來的都是父親極長時間的冷戰與蔑視。她跟父親吵過、鬧過,回過娘家,可最終她還是沒有勇氣真正地離開,她舍不得我們姐弟,更不知道離開後她的人生還可以為什麽而活。無數次默默流淚,她只是壹個普通人,只想過最最普通的生活,只想有壹個最普通不過的家庭和親人。
慢慢長大,我強烈地意識到,父親這樣對待母親是不對的,曾經小心翼翼地以書信形式以及直接談話的形式勸誡過父親,但壹個人幾十年的性子又怎會輕易改變,更何況是父親那般固執的人,也曾想過是否應該用更激烈的方式對抗父親,但那畢竟也是我最親的親人呀!而對於母親,勸她離婚、勸她外出打工?這些都不現實,我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麽辦法改變現狀,深深的無力感彌漫,只能每每多多地與她說話、聽她傾訴,極力寬撫她的心,讓她不要太過在乎父親的看法,跟她承諾,自己會聽話懂事,好好學習,以後自己掙錢養活她,帶她到處去玩、去看,不理會那些煩人的事……為她勾畫壹幅美好的藍圖只是讓我們彼此的心裏都能有所安慰。
面對這樣的現狀,母親更為直接的生活方式是拼命地幹活、拼命地賺錢,壹刻不停地用幹活來麻痹自己、填充自己。母親與村裏的其他婦女合不來,不願意像其他婦女壹樣,每天從不斷絕地傾倒家長裏短,所以,母親常常是獨來獨往。壹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在壹個閉塞的小山包裏,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地活成了拼命三娘。母親的失眠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胃口也從來不好,常常吃得很少或不吃,但每每第二天早上起來,她還是那個不知疲倦的女金剛,毫不妥協、毫不停歇地戰鬥。冰雪交加裏,母親帶著我們上山砍柴,省下炭錢;有壹次,母親背著大籃子,搖晃不已,連人帶柴地從陡峭的山上滾了下來,山上可都是尖銳凸凹的石頭和木樁啊!作為目擊者的我整個人都嚇傻了,壹動不敢動,但奇跡的是,母親只撞到了壹些瘀傷,擦破了壹些皮,其他並無大礙,她立馬爬了起來,去收拾她的木柴。這些驚險是我見到過的,那我未曾見到的呢?母親身上有無數的傷口,壹個個地磨損著她的生命。母親的性子慢慢變得急躁,雷厲風行,總想壹個人扛起所有的事。大年初六,母親帶著我們上山收集殘枝落葉作為土地肥料,方言為“摟葉子”,壹天中,最多的時候跑過五趟;曾經幹活幹到太晚,母親壹個人從壹條遙遠的山路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因為恐慌害怕,母親奔跑著,手裏狂揮亂舞著鐮刀給自己壯膽,事後跟我說起時,還故作輕松地戲稱之為“斬鬼”;家裏的經濟作物是煙草,煙葉掰回來以後要及時編織然後懸掛起來,工作量特別大,時間又緊迫,父親去上班了,母親又不願意與其他人“換工”,便從早上五點壹直咬牙忙到夜裏兩三點,馬不停蹄,期間從不休息,只是隨便吃點東西填腹,壹個人時她從來不好好吃飯;在烤煙葉的期間,每晚要起床兩到三次給烤房加火加炭,我家房子的旁邊是壹片樹林,裏面全是墓地,母親曾說過她很害怕,但多年下來,她仍堅持著,她要努力掙錢供我們姐弟上學,她特別希望看到我們快樂,我們姐弟的幸福是她最大的支撐。我們的青春光彩建立在父母的衰老破敗之上。
母親歷來是壹個溫婉的人,本來就是壹個溫和的人,尤其是在對待我們姐弟上,但在對待外人時,母親總是尖酸刻薄、錙銖必較,聲音激昂,常常為了壹點蠅頭小利而與人臉紅脖子粗地大肆爭論,樹起全身的棱角,不肯吃壹點虧;買東西時,貨比十家,喋喋不休地討價還價,厚著臉皮壹遍又壹遍……這是她的粗鄙短陋,也是她的全副武裝,這虛張聲勢的大喊大叫不肯退讓無畏無懼裏藏著她的心虛,她的懦弱,她的惶恐不安,她的無可奈何。如果說壹個翩翩自信、怡怡自然的女孩後面壹定是壹個溫暖貼實的男孩;那每壹個張牙舞爪全身猬刺的女人後面壹定是壹顆缺乏保護的心,因害怕因怯懦而張揚而掩飾。
母親奮不顧命的這些年裏,本來就瘦小的身材愈發瘦弱,她就像是壹只螞蟻,奮不顧身地舉起比自身沈重數百倍的重擔,壹點點地讓歲月侵蝕自己。我們姐弟長大了,外出求學,外出工作,沒有多少時間陪在母親身邊,而父親依舊冷淡漠視,母親更加孤獨寂寞了,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在那個壓抑苦澀的環境裏,母親最終崩潰了。
那時,我正在外地上大學,接到姐姐的電話與母親視頻,母親面色慘黃,眼睛渾濁,毫無生氣,皺紋突起,暗斑雜生,更加瘦得皮包骨,根本不理會我。打電話給父親,得知母親瘋了,得了精神病。那幾日裏整個人呆呆的、茫然的,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然後,便提前離開了學校,回去照顧母親。
母親得病的時光裏,整個人性情大變,每日暴躁易怒,狂跳如雷,不斷地敲打東西,不斷地罵人摔物,每壹個她認識的人她都辱罵,包括我們姐弟三人,她痛恨我們拋棄了她,叫囂著要我們帶她回去好好養著她,卻又完全不認識我們;尤其是她以往討厭的人,比如曾與她有過矛盾的嬸嬸,她壹看到就跳腳大罵,萬分惶恐;然而,她最痛恨的人是我的父親,愛之深,恨之切,她所有痛苦矛盾的根源都集中在我父親的身上;對著父親,她嚎啕大哭,破口大罵,壹件件、壹樁樁地細數著她所受的委屈、父親對她的不聞不問、她在家裏做出的貢獻;她有時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妳,目露兇光,拳頭緊握,讓人戰栗,有時又放言她要保護妳;有壹次,她整整哭了壹整天,哭到失聲,哭到無力,怎麽也勸不住;她必須要時時刻刻都看到父親,但看到父親她又異常怨恨,各種歹毒的話語不斷地從她口中流出,宣稱她壹定要與父親離婚;偶爾,她又撫摸著父親的臉說父親太勞累了,頭發都白了,人都苦老了,不要再苦了,他們壹起去過好日子;母親時時刻刻懷疑我們每個人都要害她,不願讓她再活下去,無限焦慮,不肯吃飯、不肯吃藥,壹切治療、醫藥都是強制進行。
母親的瘋狂持續了壹個多月,醫生換了各種配藥,後來又用了進口西藥,母親才開始壹點點安靜下來,智商回到了五六歲的樣子,開始慢慢地願意吃飯和吃藥,期間反復過壹次,返向易怒狀態,折騰了壹久才回歸於平靜。我們很害怕、很絕望,但不願意放棄。回家調養時,母親不認識外公,歷來最孝順溫婉的她對外公特別兇,只天天夜夜地要找父親。經過近兩個月的調養開導,甚至於父親不斷地到各地去請人蔔算、做法事、看神請佛、做功德(我是壹個唯物主義者,但那壹刻只希望母親盡快好轉,無論任何方式。),母親的意識終於開始慢慢恢復。
因為每日大量的藥物,藥物中有安眠靜神的成分,母親每日能睡得著,也能吃得下飯,或許還有藥物本身的催化作用,以前怎麽也不會發胖的母親漸漸長胖,慢慢回歸,母親已能融入正常生活,只是視力和記憶力受損,大不如前。
現在,母親已恢復正常,但多了壹些孩子心性,每每會對著父親撒嬌,父親也盡量順著她。
母親依舊生活在這個小山坳裏,壹切都是熟悉的樣子。
她,只是千千萬萬農村婦女的壹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