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年前,左宗棠在山中建壹村落,2019年,村落為何只剩壹戶人家
獨家莊,如今寧夏西海固的壹個村莊,只有馬德海壹家人的村莊。
盛夏的壹天,我們去看望馬德海。從西吉縣白崖鄉政府出發,沿著鄉村公路走了沒幾分鐘,柏油路面沒有了。車子壹拐彎,擡頭上了進山的土路。黃褐色盤山土路蜿蜒向前,纏繞在青山的脊背上,像飄帶伸向了看不見的遠方。我們目力所及之處,是那種罕見的綠,廢棄的梯田和遺埂,草木青青,根本看不到裸露的黃土。
車子順著山路走了半個小時,俯沖著進到了兩山相夾的河床。這時,我們清晰看到河床兩邊散落的壹處處土坯房,廢棄的土坯房坍塌了,被雨水淋毀了,殘破不堪地矗立著,古樸又陳舊。有戶土築的圍墻,四處缺口,有繁茂的杏枝連著杏子沈沈地綴了出來,又圓又大的果實灑落在地上。先前的煙火氣息蕩然不存,只是散發著山間林木寂靜的美。
沿著河床繼續向前走了十分鐘,我們看到壹面向陽的山坡上有棟古建築。再向前,綠蔭叢中掩映著壹片土坯房和磚瓦房結合的民居。那裏有裊裊升起的炊煙——是整個村落(腰兒灣、百莊、西溝三個村)僅剩的馬德海的家。
陣陣山風吹來,沁人心扉,陽光透過茂密的層層林木,溫柔地灑在馬德海的老屋上。老人的磚瓦房是十幾年前修建的,而相連的土坯房則有80多年 歷史 了。遠遠看去,土坯房的外墻上還設有瞭望臺。人站在瞭望臺上,能夠看到河床的盡頭,以及更遠的地方。門前是沒有邊界的院落,整齊地攤放著壹堆堆草垛,有輛時風牌三輪車停在邊上,成排粗壯的柳樹在房前遮出大片蔭涼,枝頭的鳥叫蟬鳴此起彼伏。院落的另壹側,是老人耕種的田地。田裏栽種著很多藍花苜蓿,還有黃瓜、豆角、茄子、西紅柿,都是些常見的不打農藥的蔬菜。門前清澈的山泉水,嘩啦啦響亮地流淌著,立時感到山林的寂靜之美。
站在馬德海老人的院子裏,我們有種被時光遺忘的感覺。
這時,有條大狼狗出現在了瞭望臺上,它警惕地望著我們,發出兇猛地吠叫,向主人傳遞著有客來訪的訊息。瞥見有人進山,馬德海披了件夾克衫匆匆來迎。接著,他的妻子、兒媳婦和幾個孫子孫女,從各自屋裏湧了出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讓山間小院變得熱鬧了起來。時值盛夏,山裏忽冷忽熱,老人的屋子裏生著了爐火,架著罐罐茶,升騰的火焰吱吱舔著容器。山裏山外,仿佛兩個世界。馬德海年近七旬,身材瘦小,皮膚粗糙,額頭就像西海固曾經的山梁,嘴唇就像西海固曾經開裂的旱地。而他滄桑的目光中仍然散發著敏銳氣,我從這種目光中能感覺到他年輕時是個強悍的山中人物。
壹問才知,馬德海當過30多年的村幹部。而今,鄉親們早已搬出大山,他的家成為了這裏的獨家莊。雖然囿於深山,並不妨礙他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我坐他家的炕邊沿子上,他坐對面的椅子,我們中間隔著個火爐,幾個小孫子在腳下繞來繞去。
馬德海不緊不慢地講述著山居生活。他說,“清朝同治年間,左宗棠用兵甘肅,辦理善後時把很多少數民族安插到了這座大山裏,設置了這壹個村落。就是說,清政府把這些苦焦的地方給了我們生活,是個根本沒法發展的地方。最早壹批,我的曾祖父拖家帶口,被迫來到了腰兒灣定居。不知不覺,我們在大山深處生活了150年。”
左宗棠奏稿中,在西海固安插百姓進山的報告隨處可見。
左宗棠設置的大村落,壹夜之間變成獨家莊。
前幾年,山裏這片村落有腰兒灣、百莊、西溝三個村,生活著4000多村民。可是,山地瘠薄得很,每當雨水好時,小麥畝產才會超過200斤。生態移民,整村搬遷,全部搬到了寧夏北部的靠近黃河與城市的平原上。在山村裏,首先撤走的中國移動和中國電信,接著網絡信號沒了,電視信號也沒了。
幾乎是壹夜之間,整個村落搬空了。
馬德海說到這些時,似乎又想起了什麽。連忙對我們說,和他沒搬的還有另壹戶。另外壹戶沒搬的人,是比他大壹歲的鄰居馬誌良。 “我從小就叫馬誌良老哥,老哥養了幾個女兒,女兒長大成人之後遠嫁外地。整村搬遷時,馬誌良和他女人沒有搬走。他女人是他後來娶進山裏的,比他小了20來歲,兩個人的感情很壹般,湊合著過日子。去年的壹天,馬誌良老哥忽然病倒了,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那天早上,他女人陪著他去西吉縣城看病,我開著三輪車把他倆送到了白崖鄉。臨別時,我說等他看完病回來,結果他竟歿在了縣醫院。埋體送回來的時候,也是個早晨,我提個鐵鍬給我老哥挖好了墳坑……白天埋完我老哥,可把我給累壞了。他女人當天晚上出了山,從此再也沒回來過。”
於是,馬德海的家成為了獨家莊。
我問他,為什麽沒有參加整村搬遷?
馬德海的眉頭立即皺了起來,露出滿臉慚色。 他 表情很是不安,捏響了手指的關節。接著對我說起自己的苦衷:“大後人和二後人(兩個兒子),現時40多歲,要智力沒智力,要體力沒體力……大後人(大兒子)的前壹個女人(妻子)嫌棄這些,跟著別人跑掉了。我們養了十幾箱土蜂,養了十幾頭牛,又種燕麥、小麥、洋芋、豌豆,生活方面沒問題。”現實是,孫子孫女的求學成了問題,只能就近送到山的另壹頭,去臨縣的鎮上借讀。
山居的馬德海壹家人,過著日出日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庭院養殖,是馬德海家重要的經濟來源。牛圈裏,十幾頭牛兒或躺或臥,有的起身搖尾,它們是這戶獨家莊人的家底。牛圈的旁邊,是壹片蜂箱,蜂鳴不絕於耳。每隔幾天,馬德海就開三輪車去白崖鄉趕集,出售自家的蜂蜜和糧食,維持全家的經濟用度。
我們出山時,馬德海和幾個孩子送我們走出庭院。老人用力握住我的手,我們腳下是淹過腳踝的青草,已經分辨不出昔日的村路。不遠處,曾經的農田長滿了半腰高的各種青草。四面的山,郁郁蔥蔥,那山腰、山梁、山頂,長滿著楊樹、黑刺和檸條。
群山盡綠,滿眼黛玉,獨家莊見證了西海固大山深處的變幻。前不久,白崖鄉的朋友打電話告知我,固執的馬德海老人可能要搬出大山,可能會搬到鄉上平坦的地方居住生活。 這些年,西海固有很多消失的村莊。其實,那些村莊並沒有消失,只是變成了林山草海,變成了寂靜芬芳的家,構成另壹種形態的存在。 (文/樊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