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五
? 我發現自己得了某種治不好的病,每次紅走後,我都要被母親叫到屋裏吃藥,我不發燒也不頭痛,但我需要按時吃藥。母親從不和紅交流,好像眼中根本沒有這個人。有次紅不小心把糖罐打翻,母親也只嘮叨了我幾句,我並不為背黑鍋感到委屈,卻對母親充滿疑惑。家裏的臥室是橫拉的木門,上下都有滑軌,突然拉開會發出況且況且的聲音,門玻璃上遮著簾子,畫滿了我兒時的塗鴉,勇士拿著壹人高的寶劍沖入洞窟屠龍,公主躲在古堡裏可憐兮兮的等待營救,這些圖案都是我照著書上的彩頁插圖描上的,雖然簾子洗過幾次,但圖案還是淡淡的印在白布上。這些模糊的圖畫,就像記憶的魔盒,每每打開他們,當時的感受,當時的心情,甚至當時的氣溫都壹股腦回到身邊,讓妳變成那個勇士,那只巨龍。我沈重的拉開門扉,母親從櫥櫃頂上取下透明藥瓶,沒有糖衣的巨大藥丸特別苦而且難以下咽,它們卡在我細如吸管的喉嚨許久,像溪流中的大石頭,把流水分成兩份。我會和母親要壹湯匙蜂蜜,捋順堵在胸口的苦悶。母親用勺尖在蜜糖罐子裏輕輕沾零點幾秒便飛快伸到我嘴裏,槐花的香氣在唇尖蔓延,我很想再吃壹口,但那蓋子使平頭螺絲刀撬壹下才能打開,母親很節省,這大概是所有家庭主婦的通病。村子離城鎮很遠,母親每個月才騎車去買點必需品。“要帶點什麽回來?”母親臨行前總這樣問我。“什麽都不要。”我也總這樣回答,期待著母親如期而至的誇獎。但其實我很想吃些小糖餅或是浸滿奶油的小蛋糕,只去過城鎮壹次,但我清楚的記得那幾家店的位置,剛出爐的蛋糕香的不像話,現在想起來還是會忍不住流口水。後來有次母親去鎮上辦事,我悄摸摸地說想吃點小糖餅,卻得到壹頓訓斥。我明白了,她什麽都不想給我買,倒不如壹開始就什麽都別要。
?瓶裏的藥吃去大半,我肚子裏的疑惑也越來越大。紅有傳染病麽?我沒敢問出口。我怕說了以後,母親自然的說出謀劃已久的,讓我們斷絕來往之類的決定,她壹直都討厭紅,甚至不把紅放在眼裏。而我喜歡紅,不完全因為他玩遊戲總輸給我,事實上,紅雖然只有九歲,卻值得依賴。他對我的了解如同爺爺編織掃帚那樣熟練,但他從不利用這壹點來傷害我,甚至我們之間很少交流。我玩累了就會躺在炕上打盹,紅安靜地在窗臺上翻看我的教材。
“妳想上學嘛?”我輕輕問他。
“壹點兒也不想,我只是覺得彩色圖畫挺好看的...”紅嘩啦啦地翻書,幾十秒就能看完壹本。'壹點也不想',我也十分厭倦讀書,而且我並不覺得那些插畫有多好看。
? 我和母親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未先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是母子之間不言的默契,她假裝不知道紅的存在,我也假裝不在意藥片卡在喉嚨的痛苦。這種和諧持續了將近壹個月,直到周六中午,母親外出趕集,我攀到碗櫃上,拿鉛筆歪歪扭扭地記下藥名,中華鉛筆的綠色筆桿在小手裏輕輕揮舞著,留下壹道道石墨痕跡。當時沒有普及網絡,不然掃壹下藥物註冊碼便可知道真相,我緊張地踩在桌子上抄寫,再三檢查壹筆壹畫,確認無誤後,那張紙被放在書包深深的夾層裏。
我把皺巴巴的紙展在講臺上,課間,語文老師盯著紙上的三個字良久,卻沒有發現任何規律。這顯然不是壹般難度的詞語填空或連字成句問題。霎時間,所有線索在他腦中回合,頭頂稀疏的發絲跳動著,閃耀知識的光芒。氯氣有毒,而三在古語中表示多,所以這是壹味毒藥,老師斬釘截鐵的回答道。
? 我在震驚之余,也被老師的學識深深折服,僅憑壹張嘴,語文老師就幹了化學的工作。白色藥丸在胃中膨脹,苦味回到口腔,我有些惡心,也對毒藥感到恐懼,不知毒性何時起效。也許是慢性毒藥,我想,只是不懂母親的用意。藥的苦澀在腦袋裏蔓延,它吞沒初生的恐懼,稻田的金秋,耳畔的笑語,贏來的玻璃球...
? 當我回望童年,依舊無法想象如何度過這段時光。我真正度過童年了麽,記憶中總有無法釋懷的痛苦和錯誤,它帶來的挫敗與恐懼將伴隨壹生,如中產階級天生的優越和清苦生活帶來的局促感,為人格埋下壹顆隱秘的種子。
? 回到家,我不知用何種情緒面對熟識的壹切,透明罐子安然放在櫥櫃上,門簾被微風輕輕擾起。我坐在窗臺前,凝視墻頭的貍貓打盹。
? 紅在大門口做了個鬼臉,示意我出去找點樂子,我假裝沒看見悄悄低下頭,凝視語文課本上公孫豹懲罰神婆的插圖。再擡頭,紅已不見蹤影,我想象他的輪廓倚在大門上,向我伸出手,平時我們會去草甸上賽跑或是在田埂上抓青蛙,他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我,像細雨輕輕敲打窗戶。
?等我回過神來,院子已壹片狼藉。貍貓追鄰家的母雞壹地雞毛,鄰家的爺爺循聲音趕來,嘴裏罵罵咧咧的扔石塊嚇跑大貓,大貓蹭蹭爬上墻頭,後腿壹蹬用力撲向他的頭頂,把軍綠色解放帽叼走,留下壹顆圓滾滾的光頭。這帽子是他榮譽的象征,他年輕時曾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大腿在朝鮮中了壹顆子彈,落下終身殘疾。聽說他兒子也被送去當兵,每逢月初,送信員都把他家當做第壹站,附近的小孩兒也會在晚餐後準時在他家門口的石塊上坐下,聽老人講戰爭年代的故事。但此刻,男人惱羞成怒,石塊、泥塊砸在地上,墻上,欄桿上,歡送大貓漸行漸遠,罵聲不絕如縷,生活壹如往常。母親做了些青椒土豆絲作晚餐,沒有紅,就沒有白色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