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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說魯迅長得好看根據是什麽

依據陳丹青:《魯迅的好看和好玩》

第壹,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壹本日記本,裏面每隔幾頁就印著壹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然是按照1949年後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我記得最後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樣子,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布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尤其胡適同誌,真是相貌堂堂。反正現在男男女女作家群,恐怕是排不出這樣的臉譜了。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五四那壹兩代人,單是模樣擺在那裏,就使今天中國的文藝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聯買到兩冊抗戰照片集,發布了陳公博、林伯生、丁墨村、諸民誼押赴公堂,負罪臨刑的照片,即便在喪盡顏面的時刻,他們壹個個都還是書生文人的本色。他們丟了民族的臉,照片上卻是沒有丟書生相貌的臉。我鬥膽以畫家的立場對自己說:不論有罪無罪,壹個人的相貌是無辜的。我們可能有資格看不起漢奸,卻不見得有資格看不起他們的樣子。

這時我就想到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和他們不壹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壹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裏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麽表情,就那麽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麽樣!我就是這樣!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

我們說起五四新文學,都承認他是頭壹塊大牌子,可他要是長得不像我們見到的這副樣子,妳能想象麽?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勉強銜接著西方十八九世紀末。法國人擺得出斯湯達、巴爾紮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後,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大家想想看,除了魯迅先生,哪壹張臉擺出去,要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鬥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歷史性?

而且魯迅先生非得那麽矮小,那麽瘦弱,穿件長衫,壹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裏。他要是長得跟肖伯納壹般高大,跟巴爾紮克那麽壯碩,便是壹個致命的錯誤。可他要是也留著於右任那把長胡子,或者像沈君儒那樣光腦袋,古風是有了,畢竟還是不像他。他長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的“五四”,非常的“中國”,又其實非常的摩登……

我記得那年聯合國秘書長見周恩來,嘆其風貌,說是在妳面前,我們西方人還是野蠻人。這話不管是真心還是辭令,確是說出壹種真實。西洋人因為西洋的強大,固然在模樣上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見優異的中國人,那種骨子裏的儒雅凝煉,脫略虛空,那種被彼得·盧齊準確形容為“高貴的消極”的氣質,實在是西方人所不及。好比中國畫的墨色,可以將西洋的五彩繽紛比下去;妳將魯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比比看,真是文氣逼人,然而壹點不囂張。

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歷史已經給了魯迅偉大地位,他的模樣已經被印刷媒體塑造了七十多年,已經先入為主成為我們的視覺記憶。是的,很可能是的,但我以為模樣是壹種宿命,宿命會刻印在模樣上———托爾斯泰那部大胡子,是應該寫寫《戰爭與和平》;魯迅那筆小胡子,是應該寫寫《阿Q正傳》。當托爾斯泰借耶穌的話對沙皇說,“妳悔改吧”,這句話與托爾斯泰的模樣很配;當魯迅隨口給西洋文人看相,說是“妥斯托耶夫斯基壹副苦相、尼采壹副兇相、高爾基簡直像個流氓”……這些話,與魯迅的模樣也很配———大家要知道,托爾斯泰和魯迅這樣子說法,驕傲得很呢!他們都曉得自己偉大,也曉得自己長得有樣子。那年肖伯納在上海見魯迅,即稱贊他好樣子,據說老先生應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這不是魯迅會講話,而是他看得起肖伯納,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麽?是的,在最高意義上,壹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說法只是我對老先生的壹廂情願,單相思,並不能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見不必征得同意,不過是自己說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