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杭州動物園“放虎歸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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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秘密》作者:王群力
杭州城市不大,公園不少,她是中國最早建設公園的城市之壹,也是近現代公園發展最活躍的城市之壹。
除了民國時期湖濱建造的壹到六公園,解放後,沿著南山路的湧金門附近建造了兒童公園,隔著不遠處的錢王祠裏設置了動物園,動物園過去是柳浪聞鶯公園。
之所以說設置了動物園是因為錢王祠並不是專門的動物園,只是在過去祠堂的空間裏安置了壹些獸籠,關著獅子老虎等等猛獸,依稀記得沿著四周是鳥類展示,籠子裏是嘰嘰喳喳的鳥兒。
印象深刻的是空間局促,青石板鋪就的地上濕漉漉的,是沖洗獸籠留下的,院子裏有著濃濃的騷味。
1962年時動物園部分工作人員留影 圖片來源@杭州西湖西溪景區公號
動物園負責人姓紀,壹個憨厚老實的山東人,應該是南下幹部,住就住在錢王祠動物園貼隔壁。
除了錢王祠動物園,那時候浙江省博物館後山也有壹個小型動物園。這個格局是西湖博覽會建立西湖博物館之後留下來的,也有老虎獅子狼。“文革”初期取消了,動物都歸入杭州動物園。
以下的故事,就發生在杭州動物園。杭州動物園位於虎跑路大慈山白鶴峰下,緊鄰虎跑寺,遙對玉皇山,園內地形復雜多變,自西向東傾斜,海拔自20米到130米。1959年擬出了《杭州動物園規劃草案》,開始籌建,辟園路、築小獸舍、虎山,但中途中斷,直到1973年,停頓了多年的動物園項目終於開工建設,於1975年國慶期間開放遊覽,僅僅花了兩年時間,建成了面積達20公頃,包括17個動物展示區在內的動物園,總投資182.2萬元,當年進去,氣場撲面而來。“城秘王叔”就是在開園的第壹年進入了杭州動物園。
建園初期的正大門 圖片來源@杭州西湖西溪景區公號
現在的正大門 攝影@阿甲
1975年的秋天印象深刻,鄧小平重新復出,清晰地記得那時候有壹個關鍵詞叫: 整頓。 整頓教育、整頓鐵路、整頓……
那年我已經中學畢業待業四年了,父母親為此焦慮萬分,母親四處托人,壹個朋友問,想不想去杭州動物園工作?饑不擇食,只要有工作,哪裏都可以。後來知道,杭州動物園將從南山路的錢王祠搬往虎跑路,新動物園準備開放,需要寫寫畫畫的人。
那時候,赤山埠是很大的阻隔,感覺就像今天的臨安那麽遠,那總比在家裏待著好啊!於是就答應了。我去那裏的時候,動物園還沒有正式搬遷,在做建園最後的掃尾。我每天騎著自行車從馬市街的家裏出發,穿過南山路、虎跑路,騎過高高的赤山埠,去動物園上班。
園內導視牌 攝影@李嘉
那是物質尚很匱乏的時期,不知道杭州市政府如何下決心新建這麽大規模的動物園。新動物園占地300畝,坐西向東,背依群山,逶迤而上,樹木茂盛,交通便利,後門與虎跑寺相連。
新動物園的整體設計思想是——放虎歸山,讓動物在自然的叢林環境裏生活。 因此,整個園區根據山勢,由南往北、由下往上,分布遊禽類、獸類和大型動物等不同園區。所有動物,除了猛禽、狼和需要籠子關著的鳥類,盡可能實現開放式圈養,比如猴山和虎山。此外還有設施科學先進的熊貓館以及配套的動物膳食車間等等。
1973年時的杭州動物園設計總圖 圖片來源@杭州西湖西溪景區公號
杭州動物園分區示意圖 制圖 城市秘密 青征魚
現在回想起來,1975年還很少提到生態文明、人與動物和諧關系、動物的生命權等等壹系列概念,當時杭州動物園盡可能適應動物本性的設計思想是非常先進的,即便現在來看,整個動物園的功能、園區分布以及路線設計都非常合理。園區設計時,還將自然山林和江南園林的元素相融合,遠處看,整個動物園掩映在茂密山林之中,近處看,在自然山林裏,又分布著壹些具有江南特色的小園林,比如蛇館、鳥類館、熊貓館等等。
我去動物園工作有壹個很重要的動力,學了很久的畫畫寫字,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新園建好後,還有大量的美術設施,包括雕塑、指引牌、櫥窗宣傳畫等活兒要做。動物園歸屬杭州市園林管理局,那時園管局有很強大的美術工作室,動物園大門口頂上的字兒是沙孟海寫的。進門還有壹塊高大的鋼筋混凝土引導牌,彩色玻璃顆粒做表面處理,用動物圖案標明每壹個區域的位置,是美工組設計師陳誌祥負責做的,他是浙江美術學院畢業,設計很大氣,我對他佩服得很。為了趕開放時間,局裏還召集了所有下屬單位的美工來參與工作。記得園管局南區管理處有壹位美工叫張振華,白皙斯文戴著眼鏡,他用水粉畫蛇館櫥窗的宣傳畫;西北區壹個姓鄭的美工負責畫熊山櫥窗的宣傳畫。而在所有人裏面,似乎我的書法最好,於是負責所有動物介紹說明牌的書寫,在白漆刷過的鐵皮上,拿毛筆用黑漆書寫,是隸書,因為是說明牌,字體必須工穩、清晰。
1996年時杭州動物園內合影,這裏曾是杭州每個小伢兒必打卡的拍照地之壹。攝影@阮曉
杭州小伢兒必打卡的拍照地之二,小時候坐在老虎背上拍過照片的舉手。 攝影@子夷
正是深秋時節,早晨騎車去上班,走南山路,翻赤山埠,沿途壹路山林,空氣特別清新。在這樣的環境裏上班,尤其當夕陽穿過高大的樟樹,照進辦公室,感覺特別好。
晚上通常會加班。大約是1974年,赤山埠口與三臺山路交叉口子上的壹個亭子裏,發生了壹起兇殺案。當時那條路上還沒有路燈,如果晚上加班,就意味著回去要穿過漆黑的赤山埠,加上兇殺案的影響,對壹般人都會是壹個膽量的考驗。逢到加班,張振華提議回去吧,我壹定會說,妳先走吧。他總是說,那等妳壹起吧。回去的路上,騎車經過赤山埠,經常是眼前漆黑漆黑,就像進入壹個完全黑暗的世界。年輕亢奮的我,卻絲毫沒有恐懼和害怕。
1975年底,動物園全部搬遷過來了。與此同時,四眼井公交車站也開通了,還設置了壹個派出所。回想起來,這大概是西湖風景區第壹次具有整體規劃的拓展,第壹次大規模的公***設施建設。
動物園搬過來以後,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園內表演的海獅 攝影@李嘉
首先是猴子。壹直被圈養的猴子放到猴山以後,紛紛跳出猴山,跑到四周山裏的樹上。似乎設計時疏忽了,沒想到猴子的彈跳力有那麽強。這可急壞了猴子的飼養員們,他們架起梯子爬到樹上去抓猴子。可是猴子哪裏會束手就擒?飼養員爬到近前,猴子又蹦到更遠的樹上。很多遊客聚集在猴山周圍看這場抓捕行動,被這驚險滑稽的場面樂壞了。那時候門票大概是3分錢或者5分錢壹張,遊客們哈哈大笑說:“犯著的!今朝5分洋鈿格算的!”
而湖裏的鴛鴦也撲騰出湖面,飛向遠處的天空。還好,動物園裏定時餵食,那些飛出去的鴛鴦和逃出去的猴子,後來都紛紛回來了。這樣大規模的動物園搬遷,讓動物進入這樣的環境,管理人員確實也缺少經驗,有壹個逐步適應期。
跳出猴山 插畫@鄭凱軍
動物園正式開放,我的美工工作告壹段落,安排我去大門口收門票。杭州難得有這樣大型的遊玩場所,園門口人山人海,和我壹起收門票的還有胖胖的蕭家慧。她戴壹副眼鏡,慈眉善目,特別和善。動物園擴大,和蕭家慧壹起分配進來的有二十幾位待業青年,來自西湖區各個街道,他們中很多都是從黑龍江或者各地農村回城的。進了動物園,大部分被分配擔任飼養員的工作,雖然從氣質或興趣看,他們原本的誌向壹定不是到動物園工作。蕭家慧的父親是浙江美術學院雕塑家蕭傳玖,閑時她會說起父親的故事,有壹次她說,父親曾經向國內介紹過壹個著名的蘇聯畫家尼古拉·費欽,這個畫家後來叛逃到美國。我找來尼古拉·費欽的作品,很喜歡,此後臨摹了很久。
現在園內的猴子們 攝影@田正
少年不識愁滋味,即使是毫無希望的臨時工,我也幹得很歡樂。大概是比較機靈,慢慢地,不知道怎麽我就成了辦公室打雜的,聽從領導調遣做各種雜事,比如中午到後山虎跑去買酒。我經常利用工作自由的便利,去飼料間看為動物們準備的食物,那些動物每天要吃牛奶、魚肝油、維生素,以及大量的肉類水果,看得我十分羨慕。
動物園搬過來以後最大的壹個動作是“放虎歸山”,讓壹直關在籠子裏的老虎進入新動物園的虎山。
上級領導的要求是:萬無壹失。 在那個時代,“萬無壹失”意味著,任何閃失都不是簡單的技術問題。動物園開放時間愈久,虎山開放的壓力就愈大,虎山究竟是不是安全?領導要動物園總工程師做出明確的回答。
動物園當時的總工程師姓付,國立中央大學畢業 (南京大學前身) ,壹個身材瘦削精神矍鑠的知識分子,我記得他嘴裏嘟噥了壹句:“按照規律,老虎縱向跳躍高度是三米……”而虎山的高度有五六米,究竟要不要把老虎放出來,主意還得領導拿,領導很糾結。
建園初期的虎山 圖片來源@杭州西湖西溪景區公號
領導為此事猶豫是有原因的, 動物園在錢王祠的時候,曾經發生過壹個重大事故。 飼養員在餵食以後忘記把鐵籠的插銷插上,壹只豹子逃了出來,逃進隔壁公交公司停車場的廁所,飼養員趕去抓捕,被豹子壹掌抓在臉上。我到動物園時還見到這個飼養員,臉上有明顯的疤痕。
1975年底,新園開放已經有幾個月了,領導決定將老虎放出來。為了萬無壹失,動物園請來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可是解放軍帶著武器進園,萬壹老虎外逃,在開放的動物園裏遊客自由往來,又會出現新的隱患。將動物園關閉?也不行,新園既然已經開放,就不能隨便閉園,領導左右為難。猶豫間,1976年到了,這年的1月8日,周恩來總理去世,整個中國氣氛壓抑,全國哀悼,禁止 娛樂 三天。這給“放虎歸山”計劃帶來了壹個機會,那就是——閉園。閉園,就可以讓解放軍進來。
1979年時杭州動物園的虎山老虎 攝影@章勝賢
追悼會第二天,杭州動物園全天閉園。動物園的員工全部分布在圍墻邊,保證絕對不能有外人進入動物園。“放虎歸山”具體計劃分為保衛組和飼養組,保衛組成員是解放軍壹個班戰士,全副武裝,如果有什麽意外,發生危險時,就擊斃老虎。飼養組負責把老虎放出來,然後用鞭炮驚嚇老虎,讓它蹦跳,看看老虎的跳躍極限有多高;還要放狗和雞,讓老虎捕捉,看看老虎的野性表現。我跟著辦公室主任,負責在虎山擔任聯絡員。
經過周密準備,下午兩點多,解放軍沿著虎山的參觀欄桿排開,步槍全部擱在欄桿上。虎山南側的亭子上,還架設著壹挺機關槍。準備好了,解放軍壹個“四只口袋”的軍官發出各就各位的口令,壹個班十幾位戰士把槍對著虎山,子彈上膛。解放軍剛剛就位,忽然聽到“呯”的壹聲槍響!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萬籟俱寂,空氣壹時凝固了。大概是太緊張,壹位戰士槍走火了。我當時就站在亭子邊上,看得真切,那個戰士自己也驚呆了。軍官立刻走向前問:“怎麽回事?”戰士目瞪口呆,不知所雲。軍官拿起他的槍,拉開槍栓檢查了壹下,命令道:“妳退後!”戰士退出。
放虎歸山 插畫@鄭凱軍
老虎終於放出來了。它慢吞吞地,不知道外面是什麽情況,從籠子裏慢慢地踱步而出。老虎走入虎山,有點懵,絲毫沒有被“解放”的興奮和活躍。人們迫不及待地點燃鞭炮丟入虎山,第壹次聽到這麽大動靜的老虎嚇得跳了起來。但是據我觀察,老虎怎麽跳,也只有不到兩米的高度。鞭炮壹停,老虎立刻又很淡定。
下壹步就是看看它會不會因為遇到活物而興奮,於是放狗。老虎看到狗,好像根本不知道狗是什麽玩意兒,似乎被嚇住了,停了下來動作緩慢,而那只狗,開始不知道是什麽情況,當與老虎面對面時,嚇得瑟瑟發抖,步步後退,跌入了虎山周邊的水溝裏,狼狽不堪。
就這樣,“放虎歸山”行動圓滿結束,除了走火,什麽情況也沒有發生。老虎在遇見雞和狗時,表現出馴養的老虎某種能力的嚴重退化。如果在今天,這次行動不知道會有多少媒體進行報道,而那時候信息閉塞,絕對不可能傳播出去,可以說,杭州人基本上都不知道這壹次的“放虎歸山”行動。
現在園內虎山裏的老虎
1976年春天到了。動物園裏,生機勃勃,各種植物長出新綠,我第壹次感受到如此豐盛的春意。
現在杭州動物園裏的大象 攝影@田正
在那裏工作半年,結識了很多新同事,左撇子呂金木是那批新招的員工之壹,在動物園管保衛。他壹直生活在西湖邊,熟悉風景區的生活,經常教我壹些有趣的事,比如抓田雞。晚上值班,呂金木自己做了壹個叉子,帶著我,拿著手電筒去抓田雞。蛇館遊禽湖壹帶田雞特別多,壹抓壹個準,然後到辦公室燒了吃。
春天,大雨傾盆,山上的各路雨水都沿著山路遊步道往下流淌。幾天大雨,有壹天早晨我們值班時發現,整個動物園靠近虎跑路的東面圍墻全部被山洪沖垮,那些大型遊禽,天鵝鷺鷥啊什麽的,都遊到虎跑路上了。虎跑路也積水30厘米。
不過,春天也是美好的。春天是動物發情的季節,而有些動物發情遊人無論如何看不見,比如丹頂鶴。丹頂鶴發情求偶的習慣是清晨五六點鐘,它長腿點地,彈跳力很好,翅膀輕扇,翩翩起舞!在這樣的環境裏,為了愛,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園裏萌萌的動物們 攝影@田正
有壹段時間,動物園裏扒手猖獗,很多遊客在遊玩的時候皮夾被偷,領導讓我學習反扒,抓小偷。抓了幾個月,戰果豐碩。小偷抓住,就要送派出所,因此我成為龍井派出所的常客。在那裏,我有機會看到了各種無望、憂郁和失落的人,這是我當初到動物園沒有料到的。
1976年夏天,我去龍井派出所,民警都在傳看壹張紙片,我說是什麽啊?說是“總理遺言”,我也拿過來看了看,頓時被裏面的內容打動了。總理的去世,對中國的人心是壹次極大的沖擊,人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和未來,茫然,疑惑。
有壹天,我爬上山坡到辦公室,忽然發現地上有壹張嶄新的被撕成兩半的紙片,順手撿起來,拼起來壹看是壹個人的名字。不知道怎麽回事,冥冥之中我有種感覺,這是壹個會頂替我到動物園工作的人。於是,我決定辭去動物園的工作。1976年12月,我被街道辦事處分配到杭州羊毛衫廠工作。1985年,我重新回到杭州市園林文物局的時候,我的身份、我們的國家以及動物園的情況,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豹豹,妳可別跑丟了。 攝影@冥王貓大人
參考資料:
[1]部分杭州動物園老照片出自杭州西湖西溪景區公號《口述西湖 歷史 盡我們的努力,讓動物快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