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走的帽子原文
作者:劉川北
讓人犯愁的冬季壹個不少準時準晌地來了。我家的竈屋,黑鍋底透著銹紅的冰渣,水缸裂了縫,結了冰,取水時需用鐵錘鑿開冰層。做熟飯,母親往竈灰裏放壹塊紅磚,過半個時辰,取出,讓我們摟著那塊磚頭取暖。這個笨辦法是母親的創新發明。可是,這仍然解決不了大問題。我們冷啊!像樹巔壹片枯萎的黃葉瑟縮顫抖不已。我的手凍了,腳凍了,特別是耳朵,裂了口子,灼心般地疼。腳凍了,母親給我們的鞋子裏墊上溫暖而舒適的幹草;手凍了,母親用拆解的舊衣服做護手的棉筒。耳朵怎麽辦呢?
母親下定了決心,壹定要給我買上壹頂棉帽。母親想要的是那種有耷耳、裏子披絨的棉帽。那年冬天,母親就無數次說過:“要是有壹頂棉帽就好了。”壹頂棉帽對於壹個窮人的家庭是奢侈的,母親沒有錢去買壹頂棉帽。這事就擱著,壹直到與冬天的再壹次重逢。其實,那頂帽子並沒有因為隨後春天的來臨,把母親的願望打消掉,相反,卻像壹粒生命力極為頑強的種子,經春歷夏,更加枝繁葉茂起來。
母親把攢下的零零毛毛和借來的布票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面帶笑容,吩咐我說:“走,去買帽子。”到供銷社有七八裏地,母親不空著手,背上竹筐,經過野地時,順便拾些做飯的柴禾。我扯著母親的衣角,高興地隨在後面。
母親捧著棉帽走出來,瞅了瞅天邊的陰雲,楞了壹下。她忽然覺察售貨員似乎算錯了賬目,少找了錢。母親迅速地把灰手帕蓋在裝滿竹筐的柴禾上,棉帽輕輕放上去。母親急轉身,奔進了供銷社。
母親再次出來時,棉帽不翼而飛。
帽子的丟失讓母親大為震驚,喘著粗氣大聲斥責,帽子呢?咱們的帽子呢?妳把它藏哪兒了?我膽怯地說不出話來。我壹直蜷縮在竹筐旁邊,我沒有感覺到帽子是怎樣長腿跑掉了,只知道壹陣大風吹來,吹得臉麻麻的,我用衣襟護著自己的眼。
母親喊我:“妳撒尿去了?”我搖搖頭。
“妳壹直在這?”我點點頭。
“有人來過?”我不點頭,也不搖頭。我實在是記不起來了,疑懼地看著母親扭曲變形的臉。
母親瘋了似的。
“誰拿了帽子……誰拿走我們的帽子……”
沒有人應答。母親見壹個人問壹個人,沒有人知道那頂帽子的去處。母親似乎覺察出什麽——那頂帽子再也不會回來,帽子被人偷了。既然被人偷了,誰還肯拿出來歸還它的主人呢?除非那人像母親壹樣瘋了。
母親開始用最難聽的話發泄自己的憤懣。字字句句都是投向空中的炸雷。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母親壹個人在掙紮,母親的臉像是藏了壹只受了驚嚇的小獸,不住地顫抖。母親的嗓子啞了,喊聲弱下去,剩下哭泣聲和寒風糾纏著,撕扯著。吹亂的頭發上沾滿了草屑,衣襟上的扣子掉了,花褲帶蛇壹樣地垂下來。母親的那個樣子儼然是得理不要命的潑婦。母親是壹個矮小瘦弱的女人,向來是溫順的,連說話都是慢聲細語、小聲小氣,母親異常的舉止讓我想到隱藏著的人性的另壹面。後來,母親回憶起這件事,也總是說,怎麽會那個樣子?她不會輕易地提到這件事,母親是要忘記這件事。不輕易地提及這件事,並不能說明她已經把這件事遺忘。
圍攏的人多了。大家疑慮母親精神有毛病,有人建議掐人中,有人嚷著扇耳光,還有人提出送鎮衛生所。母親反抗著每壹雙伸過來的手。
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有人喊,那不是帽子嗎?
帽子靜悄悄地躲在道坡子下面的灌木棵子旁邊,無動於衷地仰著臉瞅著這壹群人,也安然地瞅著母親。母親瘸著腿走出人群,下了道坡,拾起那頂帽子。母親把帽子戴到我的頭上,壓了壓帽頂,又正了正帽沿。背起竹筐,把我抱起來,誰也不理會,踏著人們的目光,漸漸走遠。壹路上,母親摟著我,很緊很緊,仿佛我就是那頂容易被風偷走的帽子……
母親沒有陪伴我走完少年的時光,就急匆匆地壹個人踏上了那條不歸的旅程。有時候,我總是默默地想,如果母親在,家會是別壹番景象。但,那是怎樣的景象,我又想像不出來。即使想了很多,即使夢了很多,都是徒勞,只是增加壹份無奈的牽念。關於母親的往事很多,獨拿出這壹件來,表達我對母親的思念。清明節,在母親墳旁,遍插柳枝,為母親的墳培上新土,我還不會忘記折壹頂紙帽,放在祭品邊側。我知道,母親會在天堂惦念著兒女,她看到帽子,就收到了兒女們的來信,她就會放下懸著的壹顆心,默默為兒女祈禱……
簡介:
劉川北,出生於1973年11月,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文字見於《中華散文》《散文百家》《歲月》《讀者》(原創版)《文學與人生》《華夏散文》等報刊。曾獲河北散文名作獎,紫香槐散文大賽多個獎項,入選多個散文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