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政烺的傳略
張政烺六歲開始上學,小學畢業後隨族伯張俊采(瑞三)讀過三年私塾,兼學篆書,凡讀過的書均能逐篇背誦。這樣,在他幼小時,不僅萌發了對我國古代文獻典籍的濃厚興趣,而且養成了酷愛讀書的習慣。這是他壹生博覽群書、廣泛探求知識的基礎。
張政烺先生年方十四歲就離鄉到青島禮賢中學讀書(舊日制四年),十八歲入北京弘達中學讀高中。1932年,他進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習。張先生在北京大學這幾年,知識面廣,在刊物上發表了幾篇學術論文,頗受師長們的青睞。《獵碣考釋初稿》是張先生公開發表的第壹篇學術論文。石鼓文是傳世的中國最古的碑碣,自唐代發現後,千余年來眾說紛紜,莫衷壹是。張先生所作的考釋,郭沫若同誌曾摘抄於《石鼓文研究》的書眉。《平陵陳得立事歲陶考證》,也是壹篇頗有影響的學術論文。先秦陶器文字,自清末發現後的半個世紀中有關學者只註意考釋其文字,而張先生的這篇文章,開拓了用陶文結合銅器銘文來考證歷史的途徑。
1936年,張先生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由於對我國古代文獻典籍(包括版本、目錄)具有淵博的知識,張先生進入南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歷任圖書管理員(曾編印方誌目錄壹冊)、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等職,抗日戰爭後期曾兼任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委員。那些年,他發表在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上的學術論文,有《邵王之諻鼎及簋銘考證》、《六書古義》、《講史與詠史詩》、《字說》、《說文燕召公史篇名醜解》、《王逸集牙簽考證》、《問答錄與說參請》、《說文敘引尉律解》等,還在其他報刊上發表了《封神演義的作者》、《玉皇姓張考》、《宋四川安撫制置副使知重慶府彭大雅事輯》、《壹枝花話》等,內容涉及甲骨、金文、陶文、碑刻、通俗小說等許多領域。
他析疑辨難,考證史料非常精確。中國古文字學起於漢代經學家,東漢許慎撰《說文解字》,使漢字的形、音、義基本明了,這在當時確實起了進步作用,誠然是壹部偉大的著作。但是.後世學者研究古代文字以許書為宗,即使面對大量甲骨文、金文、陶文、石刻文字等材料,仍不敢越雷池壹步,使古文字學深受束縛。張先生的《六書古義》壹文,通過考查“說文”學發生發展的歷史,指出許書中托古改制的奧秘,這對於打破學者思想上的迷信,促進建立新的中國古文字學,起了除舊布新的推動作用。
從1946年開始,張先生受聘到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授,同時在清華大學兼授中國文字學,還擔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會委員。張先生講課,著力於內容深度的闡發。如果不認真聽,很難聽懂,壹旦聽懂了,則終生受益。據當年聽過張先生講授先秦文獻研究的學生(現均為教授)回憶,張先生不局限於壹般地介紹這些古文獻的作者生平、時代背景和內容,而是將自己多年來讀這些古書的心得體會和所發現的問題,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生,甚至連自己尚未公開發表的研究成果,也都可以率先和盤托出。有的學生在以後的工作過程中,還不時翻閱過去的課堂筆記,從中得到教益和啟迪。1952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文化部文物局和北京大學聯合舉辦的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張先生擔任講授,參加五個教研組(在其中三組任主任),為培養新中國的考古工作者隊伍,做出了貢獻。
1954年,張先生參加籌建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並兼任研究員。60年代初,歷史系系主任翦伯贊去法國講學,系裏的領導說什麽張先生講課效果不佳,不適合在北大教課,趁翦不在校,就把張先生調離了北大。翦老自法國返校,知道此事無法挽回,乃大發雷霆:“妳們知道張政烺是什麽樣的專家?竟然把他調走!我從哪裏去請這樣的專家?!”張先生調離北大,北大的先秦史從此壹蹶不振,實在令人惋惜。 1960年至1966年任中華書局副總編輯。1966年起至今,專任中國科學院(今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並先後任物質文化研究室、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室主任。1950年至今,任考古研究所學術委員。1955年至今任歷史研究所學術委員。1978年當選為中國古文字研究會理事。1979年當選為中國考古學會常務理事。1980年當選為中國史學會理事。1982年起,兼任文化部國家文物委員會委員等職務。
新中國建立以後,張先生的學術研究也進入了壹個嶄新的階段。迄今為止,據不完全統計,他在海內外的學術刊物上已經發表的論著達數十篇,***數十萬字。張先生崇尚實學,無論是長篇,還是短文,內容都很充實。他的論著貫穿著這樣壹個鮮明的特點,即以唯物史觀為指針,廣泛搜集和綜合利用甲骨文、金文、陶文、石刻、簡牘、帛書等考古成果和古文字資料,結合古文獻記載,加以去偽存真、去粗取精,來研究我國古代的歷史,做出符合我國歷史實際的科學結論。因此,他在中國古代史、古文字學、古文獻學,乃至中國通俗小說等各個領域內,都做出了引人註目的突出貢獻。
第壹,對我國古代社會性質的認識。眾所周知,古史分期問題,曾經是我國史學界意見很分歧、爭論最熱烈的壹個重大課題。張先生早在五十年代,連續發表了《古代中國的十進制氏族組織》、《漢代的鐵官徒》和《秦漢刑徒的考古資料》,系統地闡述了自己對我國古代社會性質的精辟見解。張先生認為周代奴隸人數既不多,當時主要的直接生產者和革命鬥爭者是國人和庶人(這類似羅馬史上的國民和平民)而不是奴隸。因此,他在《古代中國的十進制氏族組織》壹文中,用大量的甲骨文材料結合文獻研究商周的社會組織,主要是說明農村公社的普遍存在,農民就是戰士。他所使用的“古代中國”壹詞,相當於中國青銅時代。他認為這是亞細亞的生產方式在中國發生發展的過程,應把它劃歸為奴隸社會的初期。《漢代的鐵官徒》和《秦漢刑徒的考古資料》,則用秦上郡戈和後漢洛陽刑徒磚誌等考古資料結合文獻記載,論證刑徒在周、秦是奴隸身份,漢代雖在逐漸減緩其罪刑,但奴隸身份未變。鐵官徒起義是奴隸起義。漢代是中國的奴隸社會。其後陸續發表的《蔔辭裒田及其相關諸問題》、《甲骨文肖與肖田》、《關於肖田問題——答張雪明同誌》、《釋甲骨文尊田及土田》、《殷契■田解》等論文側用甲骨文材料考查殷代開荒和耕種的技術,以及每年 田是慶豐收之禮,主要說明農民的身份和怎樣分裂出新的農村公社,最終論證殷代的社會性質。
第二,甲骨文的釋讀與考證。關於這方面,張先生所發表的文章除了上面所提到的以外,還有:《釋甲骨文俄、隸、蘊三字》、《釋它示——論蔔辭中沒有蠶神》、《釋■》、《殷虛甲骨文羨字說》、《殷契首字說》、《釋因蘊》等。其中《釋甲骨文俄、隸、蘊三字》和《釋因蘊》,這兩篇是根據甲骨文研究商代語言方面的文章,說明古代漢語中的復音詞,在最早的文字中出現。推測是壹字重音,後來才出聯綿字,變成書面語言後,語義又隨著作家的理解而有所改變。
第三,青銅器銘文的考釋和年代考訂。如《利簋釋文》、《何尊銘文解釋補遺》、《周厲王胡簋釋文》、《王臣簋釋文》、《中山王■壺及鼎銘考釋》、《中山國胤嗣<妾子>{次蟲}壺釋文》,皆考釋其文字,論證其年代。關涉史事,務求明白易曉。有的文章尚未公開發表,如《西周金文歷譜》壹文,費時甚長,寫作過程幾起幾落。他推測周武王伐紂在公元前1070年,以此做出西周歷譜。這樣,西周銅器銘文有關歷法的材料,均可妥當地編排進去。
又如《十又二公及其相關問題》壹文,寫作開始於1935年,1982年才脫稿,可見其治學之謹嚴。東周時期,秦國銅器銘文常見“十又二公”,張先生考證,認為這和《春秋經》的十二公,都是“公取十二,法天之數”的壹種迷信思想,公羊家所說孔子作《春秋》的原理,主要“存三統”之說,是東周貴族間***同的想法。他認為孔子囿於時代,有許多落後的東西,這是自然的孔子。漢儒、宋儒、清儒以及古史辨派,喜為孔子洗刷裝扮,這對新的歷史時期自然會起破除迷信,建立新的文化的作用,但對孔子本身的認識,卻離得越來越遠了。在古文字研究方面,值得特別提出的是,幾件青銅器銘文和甲骨片上出現的壹行三個或六個數目字,幾十年間,學者為之困惑。張先生對此提出了獨到的見解,認為這些數目字組是最早的易卦。早在1978年11月末吉林大學召開的古文字學術討論會上,有人提及此問題,張先生作了題為《古代筮法與文王演周易》的報告,與會者報以熱烈的掌聲,同意張先生的看法。
1980年應邀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召開的“偉大的中國青銅器時代”的學術討論會上,作了題為《試釋周初青銅器銘文中的。易卦》的報告。論證銅器銘中的易卦,是“以卦名邑。以邑為氏”。1982年發表《殷墟甲骨文所見的壹種筮卦》。1984年又發表了《易辨——近幾年來我用考古材料研究周易的綜述》,這是壹篇綜合敘述金文、甲骨文、竹簡、帛書等各種古文字材料中的易卦,其中有單卦、重卦、變卦、互卦等,進壹步論證周易源流的文章。遺憾的是,最重要的資料——江陵天星觀楚墓出土的竹簡,其發掘報告多年尚未發表,張先生雖曾得見有易卦的竹筒照片,但因從不搶先使用他尚未發表的材料,以致論述未能盡意。然而張先生的這壹劃時代的重大發現,在海內外學術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此外,1971年至1974年,張先生還曾在中華書局參加標點二十四史的工作,從事《金史》的標點和校勘。1974至1978年,在文物出版社主持或參加新出土的臨沂銀雀山漢簡、長沙馬王堆帛書和雲夢睡虎地秦簡等的整理工作,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張先生不僅學識淵博,學風嚴謹,而且虛懷若谷,光明磊落,正氣凜然,樂於助人,提攜後學,無門戶之見、親疏之別。幾十年來,他至誠地為向他求教的各方人士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張先生的文章和道德,為我們樹立了楷模,也贏得了海內外專家學者的由衷敬佩。張先生雖已年近八旬,仍夜以繼日地緊張工作著,壹方面正在從事著歷史所於五十年代開始、由張先生主編的多卷本《中國歷史文物圖集》(***十五卷)的工作,另壹方面整理和修改舊稿,完成中華書局預約多年的《張政烺學術論文集》。我們衷心祝願張老健康長壽,為弘揚我國古代文化的優良傳統,繁榮祖國的歷史科學,做出更多更大的貢獻。